第58章 戲台（2） [V]
世人提起不歸尊者，通常重點在二。
屠戮師門，盟主滅親。
而在這中間發生的，血洗崇安大佛塔一事，幾乎沒人提。
無他，崇安大佛塔太神秘了，九幽那塊地界就不是普通人能去的。
可無厭他們都知道，當年確實有這麼一樁惡行。
無厭期待地看着靈不微：“一百二十六層禿驢，最起碼得有個千人吧？還是不到？那鬼地方我也進不去，特好奇來着。”
靈不微的眼睛被火光映得泛紅，她古怪地笑了一聲：“你可以去那裏數一數，有多少喪命的魂魄，你不是很擅長此道嗎？”
無厭的笑容淡了。
靈不微則是懶洋洋地道：“想讓我說也不是不可以，我好餓。”
白越失笑，拍拍掌：“布宴。”
他像是對此毫不意外。
此處的寸寸黑暗又步步放亮，在這處簡陋的空地，白越不知從哪裏真的整了一大桌子菜。
旁邊的煅魂爐火焰噼里啪啦地響，不知是不是用法術擬出來的。
一行人坐下，竟然有歲月靜好的團圓味道。
儲雲容盯着桌子上的菜，全都是上好的天材地寶。
他面容恍惚，有些無語：事情是怎麼發展到這樣的？
接着他埋頭狂吃。
無他，被作為魂體困了將近一百年，他實在太想念這一口滋味了。
至於有沒有毒，會不會死，管他呢？
反正他一直是這麼過來的。
其餘人都沒有動筷子。
靈不微和度九思坐的很近，她身體靠在他的肩膀上，將杯子往前一推：“滿上。”
隔壁就是白越。
白越也好脾氣地給她倒上酒。
靈不微想要入口，度九思虛虛攔了一下，又收回手。
見着這一幕的白越眼神一閃。
“我也好奇無厭所問，酒也喝了，不知靈姑娘可否能賜教？”白越說。
靈不微哂笑：“我還以為你真是天道，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呢。”
她垂下眼，另一隻藏在桌下的手被度九思緊緊地抓住。
兩隻冰涼的手捂一起久了，便也都熱了。
“崇安大佛塔，我確實是一路殺上去的。”她注視着澄澈的酒水，偏側着臉，神情冷漠，“至於殺了多少人，我也不知道，反正，來多少，殺多少嘛。”
來多少，殺多少。
多麼簡單，多麼肅殺的六個字。
度九思牽着她的那隻手，顫抖了一下，隨即握她握得更緊。
靈不微的睫毛輕輕顫動。
“還有別的想問的嗎？”她抬眸。
無厭很明顯想再說，可接收到了白越警告的視線后，便住了嘴。
靈不微眼中蕩漾出一抹笑來：“你們可要想好了，一百年前的事情，我可不會輕易開口，今日心情好，才和你們提個樂。”
今日心情好哪門子好？
無厭這下是接受了警告的視線后，也非要問出來了。
“你為什麼要血洗大佛塔？”
為什麼？
靈不微眯了眯眼，看向白越：“你知道嗎？”
白越知道。
白越只是不知道，靈不微到底怎麼上的崇安大佛塔頂層。
他覺得靈不微不可能一路殺上去。
這樣殘忍的事情，靈不微本不該能做出來。
除非仇恨已經燒毀了她的理智。
“為了取回師門魂魄，大佛塔的僧人，藉著超度的名義，要了整個問仙派的魂魄。”白越沉下語調。
靈不微諷笑。
這是無厭不知道的，她本想問禿驢要魂魄幹嘛，忽然想到了冉白玉現在做的事情。
有沒有可能……冉白玉就是大佛塔背後的人，問仙派的魂魄，就是冉白玉的十萬生魂中的一部分？
“你想的不對，”白越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好了，此事揭過，為表我們無禮的歉意，不歸劍主，你想不想去看看這座煅燒爐，現今已經凝聚了多少魂力？”
靈不微笑盈盈的：“好啊。”
煙囪雖說沖入雲霄，一眼望不見盡頭，可白越不知畫了個什麼陣法，靈不微他們一進去，就到了一處高高的懸崖之上。
懸崖之前有一顆淡藍色的，巨大的球。
下方便是大煙囪的出口。
靈不微扭頭，看見了最下方站着的白越和無厭，以及吃太多而躺平的儲雲容。
她和度九思攜手站着，看着這顆大球，她來了一句：“這鬼地方到處黑漆漆的，可黑暗裏當真是藏着一個又一個的發光球。”
只是每個球都有極大的區別。
靈不微可以感受到，對她具有強烈召喚感的東西，和眼前這個球有莫大關係。
“每個都摧毀不了，包括眼前這個，”度九思抿緊唇，好似不太高興，“不微，這裏很危險。”
危險到他生出了失去她的危機感。
“你後悔過來了嗎？”靈不微側目。
“不後悔，”度九思專註地望着她，他俯下身，心中悸動，像是想要確認她還在，“我只是怕只留下我。”
他吻她的時候，透着股小心難捨。
靈不微閉上眼，她的語調含糊：“你不問我大佛塔的事情嗎？”
度九思停下動作。
他握住靈不微的臉，指尖在她的唇上反覆揉搓，直到她蒼白的唇染上了一抹艷色，方才滿意了，抬眼瞧她：“不想知道，我只想你再也不要經歷那種事，如果非要，就讓我來。”
“你討厭那段過去，我只知道這點。”
如果非要，就讓我來。
靈不微眼前的血色好像都淡了一點。
她手上的人命是要拉着她下地獄的，可現在那枷鎖好似輕了一點。
“我告訴你一件事，”她靠在他肩膀上，聲音輕輕的。
“嗯？”
“你手弄得我嘴有一點點疼，”靈不微在他耳邊吹了口氣。
度九思耳垂紅得似要滴血。
“他倆擱那調情呢，哼，明明是階下囚，給他們快活的！”將一切納入眼底，無厭橫眉，“你讓他們去看魂力，就不怕他們發難？”
“這樣情深無儔的一對，不是很養眼嗎？何必打打殺殺的？”白越微笑，“魂力他們是打不破的，就算冉白玉自己都破不了，木已成舟，要麼行到彼岸，要麼……沉船。”
無厭壓低嗓音：“你到底搞什麼鬼？”
白越：“噓，別叫，你自己也知道靈不微活着，對冉白玉來說有什麼樣的意義吧？”
他看向這座高聳入雲的大煙囪。
無厭沉默。
白越：“你說，他做的是不是無用功呢？”
風把他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
無厭：“你確定不告訴冉白玉？他應該已經準備好了十萬死魂了。”
白越笑，那隻獨眼一動不動地盯着上方的靈不微二人：“自己看見，不是更好玩？”
“十萬生魂，十萬死魂，如果反噬，應該會很精彩吧？”
無厭挑眉：“你確定會反噬？”
白越低頭，撫摸了一下自己那隻獨眼：“總有熱鬧看。”
反噬與否不重要，總有熱鬧看。
無厭若有所思地看向上方的靈不微二人。
問仙派。
白玉石階踏上去毫無實感，雖名“問仙階”，可或許是由於施加在上面的法陣早就被毀掉了，和普通的台階差別不大。
宋蟬走完全程，立在高大的問仙派石門之前，一股波瀾壯闊感迎面襲來。
他有些恍惚。
宋蟬邁步進去，問仙派不愧曾經是天下第一大派，處處有劍意殘韻。
“和仙盟區別很大，”他想。
環顧四周，再走第二步，一股針扎般的刺痛感在腦子裏泛起，他一聲悶哼，體內靈力運轉，驅散了那種刺痛。
自己為什麼會感到痛苦？
這疼痛來得沒有緣由，宋蟬心底浮現驚疑，他加快了腳下步伐，朝着青落山趕去。
問仙山與青落山，以及周邊大大小小的山峰組成這片山系，皆屬問仙派地界。
青落山的第三座山峰。
遍佈青松的山峰聳立在面前，較其他峰都略高一些。
宋蟬飛上去，他原以為那洞府藏得很深，要好一番找，不料洞府就明晃晃地亮在那裏。
洞口很隨意，長滿了綠植，裏面黑漆漆的，有一股幽深的味道。
宋蟬站在門口，心中生了怯意，他有種莫名的恐懼。
這一刻來得比先前都要明顯。
深吸一口氣，他踢開洞口的髒亂碎石和藤蔓，走了進去。
他清晰地瞧見了黑暗的洞府的佈置。
內里陳設簡單，連張椅子都沒有，零落散着一些法器玉石。不像是什麼奢華的住處，倒像是個臨時歇腳的。
宋蟬看着這些堪稱殘破的法器，面色肅然。
他拐進旁邊，進入山洞裏，發現有兩個洞耳，每個都佈置的像是個小房間。
裏面的床桌椅子，都是上好的玉石。
一張床簡單，一張床華麗，他在簡單的木床床腳，發現了靈不微嘴裏的那個小冊子。
首封上有三個金色字：“簪行冊。”
他一愣。
簪行冊，是能以封印時間的方式，記錄下何時何地發生何事的法寶。
極其稀罕，他以為只存在傳說里。
誰能想到，在問仙派的床腳底下，壓着這樣一件稀罕極了的法寶？
他深吸一口氣，打開了冊子。
一張面孔自紙上浮現，那是……更年輕的，他自己。
他用筆做寫字姿勢，口中碎碎念道：“八月五日，小師妹偷偷下山。”
“八月九日，小師妹再度偷偷下山。”
“八月十二日，小師妹靈不微三下山！”
緊接着畫面一陣抖動，靈動而熟悉的臉出現在了冊子裏，她像是在搶他的筆：“啊啊！不要再記錄啦！”
他說：“錯了沒？”
靈不微：“QAQ當然錯了！師兄放過我吧！我再也不偷偷溜下山了！”
他說：“好，八月十二日，小師妹三下山，且承諾以後不再偷偷下山，簪行冊，記下。”
這一頁的動靜消失了。
宋蟬卻像是聽到幻覺：“師兄耍賴，居然用法尋冊！”
他抿了抿唇，喉嚨有些乾澀。
他往後翻，每一頁都是記錄的靈不微犯錯日常。
直到中間一頁，只刻錄上了靈不微狡黠的一張臉。
靈不微開始了一個人的表演：“嘿嘿，我把簪行冊收起來，看你還怎麼記錄！”
“師兄如果找到的話，可不許給師父哦！”
畫面中的少女眨巴眨巴眼睛，像是知道看見的人最吃她這一套似的：“師兄答應我哦，嘿嘿，你看，你沒有反駁我，一定是答應我了！我們擊掌！”
她對着簪行冊伸出手掌。
宋蟬看得恍惚，也伸出手。
跨過百年，跨過記憶，兩人遙遙擊了個掌。
“小師妹……”
宋蟬說出這三個字的瞬間，猛地噴出一口血，隱隱作痛的腦子徹底炸開。
腳步聲從背後響起，冉白玉嘆息一聲：“你回來這裏做什麼？”
冉白玉……
宋蟬轉過頭，他腦子裏很痛，很亂，就像是有什麼要破開閘籠，奔涌而出。
冉白玉盯着他的頭頂，目光晦澀：要想起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