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第5章 005

-第五章-

初沅身上的衣衫盡數濕透,就連發梢末端,也在不停滴着水。

然而此時,夜風又忽地裹挾涼意襲來,吹得她一陣瑟縮,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初沅急促地呼吸着,在徹骨的冰涼中慢慢驅退瀕死的恐懼,認清了眼下的處境——

這裏不是陳康太那艘小船,也不是那條深不見底的江河。

她沒有葬身火海,也沒有沉沒水底。

她得救了。

意識到這點,初沅抖着指尖,攏緊了身上那件寬大到不合身的外袍。忽然間,她像是覺察到什麼,迅速抬眸,感激地望向謝言岐。

而後在秦安的指摘中,緩慢又艱難地站起身來,垂着眼睫歉然道:“對不起,確實是我……是我不慎打翻了油燈,讓船給燒起來的。”

說著,她側目而望,任由熾烈明亮的火光映入眼底。恍惚間,腦中彷彿又閃現過方才的那一幕幕——

堆滿猥瑣笑意的男人踩着橐橐的腳步聲緊逼,慌亂糾纏之間,几榻被踢翻,燃燒的燈燭脫手扔出。“砰”地一聲,男人轟然倒地,燈燭也隨之滾落,在甲板上蔓延開一地火焰……

然後火越燒越大,逐漸吞沒了她的視線……

她是真的沒想到,這場火竟會來得如此迅猛,甚至到了完全不受控的地步,殃及旁人。

美人黯然失神,如此自責致歉,倒使得秦安不舍語重,瀆犯了她。

他張了張嘴,正準備說些寬慰的話來安撫時,火焰突然乘着風勢蹭地冒起,衝著夜空張牙舞爪。

也不知道船上的那塊甲板在此時被火舌舔舐折斷,畫舫“吱呀吱呀”響動了起來,隨即砰地一聲,往水中塌陷掉落了一塊。

劇烈的震動下,來回走動救火的人摔倒了大半。

秦安也不可避免地跟着踉蹌了下。

他看着逐漸傾向江面的畫舫,整顆心臟都像是被人攥住,緊張得不能呼吸。而原本堵在喉間的安撫,也在驚駭之下,驟然脫口成了驚呼:

“天爺喲,快救火,快救火啊!”

再不滅火的話,他們就要被燒死或淹死在這兒了!

畫舫上一片混亂,岸邊的行人也紛紛為此駐足觀望,嘩然躁動起來。

從始至終,謝言岐都憑靠在船沿的雕欄上,懶懶閑閑地斜眼,旁觀着這片亂象。整個人悠閑慵懶,透着淡然自若的從容,無所謂天崩,亦無所謂地裂,傲然睥睨着這一切,就好似世間萬物,都不足以令他動容。

他眼看着不遠處,那纖弱女子從袖中探出顫巍巍的細白指尖,準備去撿甲板上翻倒的木桶,不經彎起唇角笑了下:“不要再白費力氣了。”

語氣疏懶佻薄,在沸反盈天的呼救聲中輕飄飄揭過,實在是,輕狂得有些無情。

初沅聞言一滯,維持着半蹲的姿勢抬頭看他,目露茫然。

謝言岐垂眸拭去手上的水跡,聲調低緩:“這火救下來,又有什麼用?”

此話一出,別說是初沅為之愕然,便是一旁忙活的秦安,也如遭雷劈地頓住,不可思議地轉頭看向他。

聽聽,聽聽,這就是錦衣紈絝的公子哥兒!火都要燒到眉毛了,竟然還能氣定神閑地講出這樣的話來!

秦安實在得罪不起眼前這位謝公子,他忍了又忍,便耐着性子問了句:“敢問謝公子這是何意?如果不救火的話,咱們今天可都要葬身於此了!”

謝言岐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嗤道:“秦老闆這是忙糊塗了?這船,不是還能動嗎?”

聞言,秦安神色一頓,表情有些許的不自然。

是,眼下的火勢雖然迅猛,但終是沒有徹底地蔓延擴散開來,影響到畫舫的正常行駛,只要及時靠了岸,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這樣的道理,秦安並非是想不到。

只是……這畫舫可是他花了大價錢建造的,既然情況還沒有到最危急的時候,那他首先想保住的,還是自己的這份兒大家當。

此時被謝言岐一句點醒,秦安也沒辦法繼續被眼前這點兒利益蒙蔽,忙是沖舵手喊道:“靠岸!快靠岸!”

話音剛落,畫舫便倏然轉了個方向。

初沅低低驚呼了聲,整個人失去平衡,不受控地朝前傾去。驚慌失措中,她胡亂攥住了一條細細的綢帶,藉著帶子那端的力道,才勉勉強強地穩住了身形。

因為兩端的相互拉扯,那條黑色的束帶綳得很細很直,就像是誰拿起筆,在夜色中畫了條線,將她和另一頭的人,連了起來。

初沅順着那條線望過去,恰和謝言岐的視線,撞個了正着。

四目相對之時,謝言岐挑了下眉,隨即抬起手臂,示意了一下纏在腕間的襻膊,笑得漫不經心。

那雙丹鳳眼始終自上而下地睨視着她,眸中光華氤氳流轉,浸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彷彿是在說——

你倒是能耐啊,把我的襻膊扯這麼長。

見狀,初沅赧然一愣,手中的束帶倏地變得灼燙起來,讓她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既想開口致歉,解釋此事並非有意,又想忽視這份尷尬,直接道一聲謝。

糾結遲疑之下,腳下的步子倒是先行。她慢吞吞上前,雙手捧着襻膊尾端遞還。

相比於她的局促,男人倒是顯得洒脫自在,沒等她走近,便徑直將那條襻膊從她手中扯落,而後若無其事地,開始在腕間纏繞起來。

那條襻膊蹙金織錦,在他的動作下泛起淡淡光澤。隨着束帶一圈接一圈地纏縛收緊,他手臂上的線條逐漸清晰,絲毫不顯臃腫,反倒是,勁瘦有力。

看着他這熟悉的動作,初沅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方才在水中,好像也是這條襻膊系在她的腰間,將她給救了上來。

只不過,那一瞬發生得過於突然,以至於她不及反應,便被突然落下來的外袍擋住了視線。稍縱即逝的回憶中,只依稀記得腰上那種被捆縛的緊縮感。

初沅的目光從他腕間慢慢上移,最後,悄然停在了他線條鋒銳的側臉上。

他安靜又專註地垂着眼瞼,眉骨挺秀,眼尾上翹,繾綣蘊着股風流。哪怕他的五官精緻宛如美玉碾就,卻也不會讓人覺得輕浮。

因為他乾淨的眉宇間,有一種旁人難以企及的矜貴,玉山將傾的迫人之美。

初沅的打量只在一霎之間。

她別開視線,欠身行了個禮,低聲道:“方才多謝公子出手相救。”

但謝言岐好像並沒有把這事兒放在心上,系好襻膊后,只敷衍道了聲:“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便帶着風從她身旁走過,下船登了岸。

初沅先是一愣,隨後被一陣巨響驚動,循着聲音回了頭。

畫舫上的火勢絲毫沒有減弱的派頭,熯天熾地,烈火飛騰,大有殆盡漆黑長夜,一直燒到天明的趨勢。

秦安站在船舷上,怔然望着那熊熊不息的烈火,只覺自己的這顆心啊,也像是在上邊來回炙烤,煎熬難受得很。

“哎喲誒!”他懊惱地跺了下腳,衝下人們不停擺手示意,呼道,“別愣着,趕緊救火啊!你們知不知道,我這畫舫可是花了整整六千貫,請名匠大工來建造的呀!”

六千貫於他而言,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他要辛辛苦苦地賺個三年兩載,才勉強能攢夠!

他向來對這艘畫舫寶貝得很,平日裏,也就只用來招待生意上的那幾位貴客,要是有別的用處,他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

若非今夜宴請謝公子游湖,他哪捨得動用這份大家當?

如今眼看着六千貫要打水漂,秦安不免心中生恨,惡狠狠地瞪了初沅這個始作俑者一眼。

初沅咬了咬唇,微垂的睫羽下,掩了一片凄楚的黯然。

她攏緊了外袍,一時間,也說不清是身上更冷,還是心裏更冷。

六千貫啊……

她又如何拿得起呢?

便是真的將她賣了,她也值不了這麼多啊。

這時候,岸上的謝言岐轉過身,慢悠悠喚了聲:“秦老闆——”

也不知是被秦安弄得不耐煩,還是突然間的興緻所致,他把玩着手中的摺扇,一收一闔、一闔一收間,慢聲開口道:

“六千貫是吧?”

“你讓它燒。”

“這船,就算是我的。”

說著,他抬起頭,任粲然的火光綴在眸中,唇角彎起了一抹戲謔笑意來。

“你瞧瞧這火,燒得多好看啊。就權當是讓我提前看看,這揚州七夕的煙火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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