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唐人街·終章
唐人街。
天，漸漸地又暗下去了。漆黑的天幕下，不時傳來低低的呻吟聲，令人心生恐慌。
“……盧卡？”特蕾西輕撫盧卡的臉頰，呢喃着。他本就蒼白的臉此時已經毫無血色，大大小小的傷口切割着他的每一寸肌膚，也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底。她握着他冰涼的手，心也逐漸冷了下去。
一點腥咸在特蕾西口中瀰漫開來，她苦笑着摸了摸乾裂的唇——原來這場遊戲已經持續那麼久了。機械玩偶早已徹底損壞，自己無法破譯密碼，盧卡昏迷不醒，趕來支援的戚十一面對兩位監管的雙重夾擊還生死未卜……
特蕾西擔憂地望向那片漆黑的夜，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寧。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她才終於等到眼前的人睜開雙眼。
“你……沒事吧？”
得到盧卡的確認后，特蕾西才接著說下去：
“這裏很隱蔽，他們找不到我們。不過……”特蕾西臉上愁雲慘淡，“那批該死的烏鴉……估計很快就會找上門來了。”
盧卡抬起手——只這一個動作他都費了好大的力氣，輕輕摸了下特蕾西柔軟的金髮，道：“我們不能坐以待斃。你的情況怎麼樣？”
特蕾西搖了搖頭，心想如果自己體力還夠哪會和他扯這麼些無用的話。
“……還能支撐多久？”
“大概半個小時便會完全透支了。我想……”
那對幽深的黑眸里閃過一絲決然：“我先出去，你儘快把最後一台密碼機點開。”
特蕾西依舊有些擔憂地道：“可我當前並未持有手持物，要是任何一位監管者發現了……”
“管不了那麼多了，十一還下落不明呢——當務之急是我們要保證自己的安全。”說完，他站起身，飛快地向外走。
頭部傳來一陣劇烈的暈眩，逼得盧卡又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片刻。身後傳來特蕾西輕飄飄的話語：“你會一直陪着我的，對嗎？”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說這些？
他皺了皺眉，重新向外走去。
………
“還沒找到？”巴爾克煩躁地敲了敲拐杖，凌厲的目光從阿爾瓦.洛倫茲身上掠過。
“你可別想耍什麼小心思。你和那個安信奉同一個神靈，而她又總和我們這些莊園主的人過不去——這些你以為我不清楚？但是既然你的命是被他所救，兩方孰輕孰重，你應該很清楚才是。”
“雖然我並無掌控所有監管者之權，但這句提醒你還是記在心裏的好。”
洛倫茲的眼中帶了幾分不屑，但嘴上卻仍是不卑不亢的：“我自然會記得，那個盧卡斯還和我有仇，我十分樂意為莊園主效勞。”
……莊園主？
重生的機會固然很好，但他想要的只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做些實驗，以儘早完成那個曾遙不可及的夢。可被迫參加一場場遊戲，成為壓制別人的工具，現在又不得不捲入這場血腥的人性實驗——這些他並不喜歡，也並不想要。
“滋啦——”
哪怕只是輕微的電流聲，也讓兩位監管者瞬間警惕起來。巴爾克眼中閃過一抹異樣的神色，似乎是一種……遺憾。但這微憾的神色很快就被堅決替代了。他拄着拐杖，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很快，他就看見了地上一灘暗紅色的血跡。
就是這裏了。
身後，洛倫茲也跟了上來。望着倉皇逃竄的人，洛倫茲扯了扯嘴角，有些不屑——在神秘規則的壓制下，他可不認為盧卡能活着出去。
盧卡感受着強烈的心跳，深吸了一口氣。胸口處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感，直接牽動了他全身的肌肉。不過，疼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自己就要死了。
特蕾西，記得替我完成我們共同許下的心愿。
他回頭看看已經要追上來的兩位監管者，再次奔跑起來。唐人街的夜的微風在他耳邊低低地絮聒，竟隱隱地覺得有些癢。一串串通紅的燈籠，透出年節特有的熱鬧來——那是家的溫暖，可惜無論是他還是特蕾西，都永遠失去了。
“啊！”
呻吟聲響起的一瞬，刺耳的警笛聲隨之而來。盧卡的黑眸重新亮了起來——那是一個約定，一個希望，證明着特蕾西還有機會逃出生天！
他藉著幾秒的加速，一個箭步沖向地圖邊角的方向——只要他為她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她就會活着出去。
活着！
在這個強大信念的支撐下，他竟又牽制了十幾秒才倒地。
“你把他掛上，我去追那個。”巴爾克沉穩的聲音把洛倫茲的思緒拉回，他悠然地擦完杖上的血跡，低下頭看着倒在地上的盧卡。
“怎麼？就要死了，不甘心了？”
他戲謔地輕笑着，在盧卡憤怒的眼神下一步步靠近。
“站在那通天火光后，你難道不愧疚嗎？你對得起你的父親嗎？”
盧卡掙扎着抬起頭來，一雙黑眸緊緊鎖在洛倫茲的身上：“沒什麼對不起的。他是我的父親，我完成他未竟的夢想，這很平常。”
一縷鮮紅從他口中溢出，他獃獃地望着天，心痛得厲害。
或許他說對了。自己從未說出口的，正是對父親的愧疚。不論後來發生了什麼，他們始終都擁有那共同的夢想，並為之努力——哪怕付出生命。
一滴清淚從他的眼角緩緩滑落。十多年來，他背負着“瘋子”的名號，在監獄中承受電刑之苦，來到莊園后又疲於策劃逃離之事，現在終於可以解脫了。
“等等！”
一定是自己產生幻覺了吧，特蕾西怎麼會來這呢？她不是應該自己逃出去嗎？直到一股溫暖環抱着他，盧卡才緩過神來。金髮棕眸……是他熟悉的那個她。
“聽我說，”特蕾西的聲音平靜得有些可怕，“讓我也一起死。”
她仰起頭，帶着一絲祈求，凝視着洛倫茲。
“你……”盧卡震驚地瞪大了雙眸，努力掙脫她的擁抱。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聽上去有些可怕：“你走啊，別再回來——快走！”
特蕾西一雙妙目里含着淡淡的笑意，用手指輕輕刮著他的臉頰，道：“我哪都不去。十一她應該能逃出去，這樣我們也安心了。”
盧卡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感到自己又重新回到那片溫暖，那暖意是如此的不真實……
恍惚間，他聽見她的呢喃：
“我已經失去了父親，不能再失去你了。”
洛倫茲愣在了原地。他很想把那個女孩也擊倒，但手臂卻像灌了鉛一樣怎麼也抬不起來。
他忽然記起，大概是在十年前吧——他和赫爾曼，也是形影不離，共同渡過一個個難關。洛倫茲重新打量着盧卡，這一次，他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些除了仇恨之外的東西：對永動機一成不變的熱忱，以及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倔強。
………
大概是過了很久吧，他才一步步靠近依偎在一起的二人。他機械地把盧卡牽上氣球，身後傳來特蕾西絕望的聲音：“我求你，帶我一起走！這不是你們想看到的嗎？”
洛倫茲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一個古怪而僵硬的笑容——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可能會讓他陷入萬劫不復之境，但他卻毫無感覺。
他繞過一路的狂歡之椅，徑直朝着大門的方向走去。他輕輕地把盧卡放在門口。
一路追趕來的特蕾西驚訝地看着這一幕，她飛快地跑到盧卡身邊，確認他還活着后才鬆了一口氣。接着她便抓緊時間輸入大門密碼。
雖然她並不確定這是什麼情況，但若是被巴爾克再發現可就大禍臨頭了——無論是他們，還是洛倫茲。
輸完密碼后，特蕾西把盧卡治療起來，才向洛倫茲投去感激的一瞥。
“謝謝您。”
“走吧，別讓我再看見你們這些討厭的傢伙。”洛倫茲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他承認，他心軟了。他不願意殺人，也不願他們重複自己和赫爾曼的命運——陰陽兩隔。
特蕾西牽過盧卡的手，有些意味深長地道：“執念，是人最放不下的東西，也是禁錮人的利器。洛倫茲先生，有緣再會。”
牆后，巴爾克目睹了一切，卻並未上前。
這或許就是，最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