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七 風月

段七 風月

張問對刑房:“本官現在要你叛了管主薄,投靠本官,揭他貪贓枉法的罪行。”

“是屬下自己不慎將大字寫成了犬字,和管主薄無干啊。”

“我說你咋還沒明白。好吧,你仗義,不說是管主薄指使你乾的,可本官一句話就能開除你,他能護得住你?”

“堂尊也給人條活路不是。屬下這職位給了一千兩銀子……要是被罷了,銀子不是打水漂了么?”

“一千兩?”張問吃驚道,“你給誰了?”

“前任刑房書吏啊。”

這時旁邊的黃仁直說道:“書吏油水很多,按規矩新任的書吏要給前任銀子買缺,老夫沒想到這上虞縣的書吏買缺,竟也高達一千兩。”

張問轉頭看着:“本官要是罷了你,刑房書吏的買缺銀子怕是沒你的份了,那買缺銀子給誰?”

“堂尊可要給屬下一條活路啊,屬下全家老小都靠着屬下拿銀子回去買米買柴……堂尊……”

“你要是被罷了,下任的買缺銀子給誰?”張問又問了一遍。

黃仁直不緊不慢地說道:“這種情況一般是知縣和主薄平分,不過這會兒張大人和管主薄說不到一塊,這最後誰做刑房書吏,拍板的是大人,大人可以一個人拿了。”

書吏意識到罷了自己的職,知縣獲利很大,急忙討饒,說道:“堂尊,您要真這麼殺雞取卵,大伙兒可都不服,堂尊……”

張問笑了笑,說道:“行了,今天就到這裏吧。”

書吏忐忑不安地跪拜告辭后,張問又問黃仁直:“黃先生覺得這招管用么?”

黃仁直淡然道:“大人怎麼當官,老夫不便干涉,大人只管把銀子還清就行了。”

張問品味着黃仁直這句話,自然深悟玄機。書吏不會束手就範,正如自己故意跳進兩難境地,為了表演得真切沒有束手就範一樣,還和這些跳樑小丑斗得正歡。

這會兒鐘聲響起來,黃仁直拱手道:“鐘響划酉,老夫告辭。”

不一會,各官員和各房書吏到籤押房交待文書工作,張問便說散堂。

張問坐了一會,便叫人喚來來福。來福屁顛屁顛跑了過來,說道:“東家、東家,有什麼事吩咐小的?”

張問從案上拿了一張白紙,放進一個信封,封好,說道:“刑房書吏住哪裏,你找認識的人問明白,把這封信送過去。”

來福接過信,說道:“小的這就去辦。”

“事辦砸了,今天大堂上打板子你也看見了吧?”

來福急忙將信封放進衣服裏邊,說道:“小的明白。”

張問心道:一會管主薄去問書吏,知縣的人送什麼來了,書吏拿張白紙出來,他管主薄能信?他們又會玩什麼板眼出來,張問倒是有些好奇。

張問走出籤押房,高升等幾個跟班就跟了上來敲梆打點。一行人走到內宅門口,張問回頭道:“你們幾個去換身便裝,弄頂平常轎子到門口等我,本官要微服私訪,看看百姓民生。”

“是,堂尊。”

張問也進去換了身平常衣服,取了銀子,走出內宅,便上了轎子,走出縣衙后,轉了一條街,便叫轎夫先把轎子抬回去,他問高升道:“你知道刑房書吏住哪裏吧?”

“小的知道。”

“帶本官過去。”

一行五個人轉過幾條巷子,在一處院子門口停下,高升說道:“堂尊,馮貴(刑房書吏)就住在這裏面。”

“叫門。”

高升便走上去抓住門環啪啪敲了幾聲,門房將角門打開,問道:“幾位是……”

高升回頭看着張問,張問摸出一張牌票,說道:“叫他看明白了,叫馮貴出來。”

門房拿到牌子一看,是縣衙知縣寫的硃砂牌票,蓋着縣印。忙說道:“幾位公差,快裏邊請。”

張問道:“不用了,咱們就在這裏等,叫馮貴換身平常衣服出來。”

不一會那書吏馮貴就屁顛屁顛地跑了出來,跪倒道:“屬下不知堂尊駕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堂尊快裏邊請。”

“起來吧,不在縣衙,咱們不用這麼多禮。”張問笑道,“本官今兒傍晚想看看上虞城的民情,你就陪本官走走,吃頓便飯如何?”

“這……”

張問向裏邊看了一眼,“怎麼?管主薄也在?叫他一起來吧,熟絡一下方能攜手共進啊。”

“不、不是,這會都散堂了,管主薄怎麼會在小的家呢?”馮貴急忙說道。

“那走吧。就咱們幾個,一會別叫堂尊,不然還叫什麼微服私訪,啊?”

馮貴一臉的不悅,看他那樣子,恐怕管主薄真去了他家責問,馮貴就是長了一百張嘴,也得要管主薄信他才行啊。

馮貴早在心裏大罵張問,這時他的臉上突然浮出一絲怪異的笑意。張問將他一瞬間的表情看在眼裏。

上虞縣城的傍晚,熱鬧非凡,街面上掛着燈籠,熙熙攘攘,正是店鋪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時候。

張問見罷問旁邊的刑房書吏馮貴:“晚上有宵禁么?”

馮貴道:“《大明律》:晚上一更三點之後、至次日清晨五更三點之前,在州縣城內,如非公務急、疾病、生產、死喪,犯禁處笞二十,拘捕處杖一百;打傷人、折傷一指或傷一目以上處絞;打死人的處斬……不過咱們江南這一帶,一般三更之後才宵禁,這鋪面生意太好了。”

“這書背得真好。”

知縣在上虞縣擁有最高權力,但下邊的人知道張問得罪了上邊的人,都以為現任知縣當不了多久就要下課。

張問把銀子丟給高升:“那你們自己找樂子。”

高升接到銀子,臉上一喜,說道:“謝堂尊想着小的們。

馮貴把張問引向燈火通明,充斥着鶯聲燕語的一座小紅樓,隔很遠就聞到了濃郁的胭脂氣,不看那招牌,也猜得到這是什麼地方。

還沒等張問開口跟馮貴推脫,兩個濃妝艷抹的姑娘扭着柳腰迎了上來,“哎呦,好俊俏的小爺。”她們毫不顯生地拉扯着一臉兇相的馮貴,眼睛卻緊盯着細皮嫩肉的張問。

張問不是沒進過煙花之地,論沉迷逸樂,歡場逍遙,天子腳下的達官可並不比江南官僚收斂,他在京時即便囊中羞澀也難免要跟着高官出入茶樓酒肆,聽他們附庸風雅間拐彎抹角地針砭時事,也不敢輕易搭腔,只能靜坐一邊尋摸着這一盞清茶、一杯黃湯怎就能擔負得起維穩社稷的大任。此刻張問明白馮貴是要把他拉進圈子,把他拉進他從前並不熟悉的那些達官也在過着的生活,所以更不想在馮貴面前顯露出自己對官場生活的懵懂。

馮貴白了那女人一眼,說道:“去去去,也沒個眼力勁,就你們的姿色配得上我們這位精貴的主?”他說話時候頗有架勢地指指張問,“快讓你們老鴇出來!我們只找你們這裏的頭牌。”兩個女人假意嘟囔一聲,輕拍馮貴胸口,聽命離去。

張問隨着熟門熟路的馮貴,穿過一片燈紅酒綠和一群滿身綾羅綢緞的男女,來到煙霧繚繞的正廳。

這時年齡稍長得艷妝女子迎了上來,眼神到不似剛才門外那倆女人那般輕浮,顯然認出了馮貴但沒出聲,眼睛在張問身上上下一打量似乎就看出了他才是主子。

“呦,馮爺,今天您帶來這貴人是?”

張問還是有些害怕被認出公職身份。

“知道是貴人你就別問那麼多。”

“看您說的,開門做生意,不問問客人想要什麼,我怎麼知道該上什麼菜呢?”

“當然是最貴的。呵,還當自己是做正經買賣的了。把你們這兒的頭牌都叫來。”

老鴇眉開眼笑,隨即喊了一串鶯鶯燕燕的名字。

張問仰頭打量四周,發現那些名字都刻在精緻木牌上,穿着絲線四處垂墜,如柳葉輕擺。

“寒煙?”張問見到這個脫俗的名字不禁伸手抓住了那個木牌,“好美的名字,我能見她嗎?”

“好,叫她下來吧。”馮貴對老鴇說。

老鴇將馮貴往邊上一領,一臉為難,壓低聲音,但張問還是聽見了,“那個,馮爺,這寒煙不比別人,她不輕易見客。”

“什麼話?這窯子裏的女人不見客,那你會養她。”馮貴不屑,眼睛此刻已經搜索到掛着“寒煙”名牌的閣樓,拉着張問直接上了樓梯。

“馮爺,馮爺。”老鴇擋道前面,她剛才呼喚的那群鶯鶯燕燕已經將張問和馮貴團團圍住。

穿得花花綠綠的女人們拉扯着馮貴撒嬌起來,“哎呦,官人,寒煙就是那臭德行,對誰都愛答不理的,冷冰冰的,哪像我們,您摸摸,熱乎的。”那女人抓着張問的手按到胸口,見張問一下子紅了臉,一群女人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馮貴打量着張問,看後者對這些女人沒意思,只好趕走那群鶯鶯燕燕,敲起了寒煙的房門。

老鴇張開雙臂擋在前頭。

“你剛不是還有眼認得出這是位貴人嗎?這寒煙在我面前裝就算了,在我們這位貴人跟前還裝?”馮貴在身上翻找銀子,“哼,我就不信有錢砸不出來的。”

張問摸出一塊碎銀子,塞到馮貴手裏,真怕馮貴再這麼大嗓門會把人都引過來:“馮先生,這銀兩是實的,煙雲是虛的,寒煙,寒煙,如此縹緲的名字要真用這沉甸甸的銀子砸出來,我恐怕反而要失望了。既然無緣,何必強求。好了,這一晚酒足飯飽,您又帶我賞了這江南夜色,我看時候也差不多了。您若未盡興,儘管繼續。別為我壞了雅興。。”

“誒,這我可不敢。”馮貴推開銀子。

張問瞥見馮貴帶着埋怨地瞪了老鴇一眼。

張問正要轉身下樓,就聽見門閂劃開的聲音。

“不知道我這一開門公子失望了沒?”屋裏飄來一個溫軟的聲音,門隙開一道縫,卻不見人,“寒煙非煙,更非雲,只是塵世中一介小女子,沾惹了風塵,公子欲去欲留,悉聽尊便。”

張問怎能忍住不回頭,屋裏飄來和這整座里截然不同的香氣,清冷孤絕,單薄卻似讓人聞到了寒梅的傲骨,張問忍不住多嗅一下,似乎還在其中抓到了一縷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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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烏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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