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凡之缺（其一）

映入列憶缺眼帘的這片故國鄉土，在數百年間，相比於朝代更迭、聚落遷徙、植被季異而言，地貌之變倒顯得微乎其微，以至放眼望去，仍能輕易辨別那分隔兩側峻岭的寬闊平原與狹長走廊。不知如今此間生活的人們是否還有聞，從迄今2847萬年前至326年前的漫長時間裏，都仍有四面綿延的山脈隔絕中原，地貌未曾如此巨變。

老人蹣跚行進，遇到前方阻塞，無論是幾丈高的岩石，還是數十丈的丘陵，抑或是數百丈的高山都能從上方如履平地。

“踏空而行！這是踏空而行！快上報、上報，莫非有大神通修士降臨？”

作為戰亂遺留的荒廢之地，百年內的新晉宗門和一些不入流散修便匯聚於此，零星佔據為山頭。層層上報之下，半日間周圍空中便聚集了約莫數十支飛劍。

列憶缺絲毫不在意周圍究竟有多少正在窺探自己、暗中警戒的修士。數百年時間一晃而過，他也如願離開雲峰宗，橫跨大陸海洋，近乎大半個星球的距離，少有傳送，在曠日持久的魔道戰事中遊歷回故土。一個個凡人國家，一個個屬地修士。大陸被名為“仙府”的組織統合，分封屬地。不同的凡人國家各自演化出不同的民族文化風韻和社會形態。對於“仙府”的架構，以他目前憑藉自身修為所能接觸到的信息了解甚少，但目前的首要任務還不是這些。

“修士超脫於人，卻依然循人性。當修士的數量達到一定程度，修士便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人了。修士會構成聚落，修士會組成社會……然而在討論修士社會生態之前需要正視，低階修士與凡人的往來互動是頻繁的。對於思維與凡人無異，剛脫離凡人而又凌駕於凡人之上的低階修士，從凡人身上發泄作為凡人的慾望是極其自然的行為，甚至可以說是必然的結果。

他們為什麼這麼執着呢？為什麼一定要得到這寶物，這頭銜，這名譽呢？每個人，每個修士眼中都閃爍着明亮的光芒。列憶缺想到了以前為父母奔波的自己，只是如今這些牽挂早已躺在不遠處林立的荒冢群中了。然而這份經歷如今看來卻也可算共性，因為不足百年之內，一切修士的父母親人自會入土墳中，頂多也是家族繁榮昌盛罷了。然而幾代之後，十代之後，百代之後作為久遠之祖，還會對這些或已演變為王國的宗族如此上心嗎？”

列憶缺很享受這些只需自身大腦便能做到的簡單而長久的邏輯推理思考。雖然運用列缺逐神錄可以獲取一切信息，理論上卻又不能憑藉現在的自己得出答案給出的過程。原因在於“智識屏障”的存在，這是他與無缺的AI對話知曉的最終結論，也是他不得不停止知識庫學習的理由。

所謂“智識屏障”，簡單說來便是生物體智力所對應的理解能力上限，即便可以通過外力或者輔助計算獲得知識儲備和最終結論，然而要理解這些結論如何得出的過程卻極為困難，謂之“屏障”。

列憶缺的思考終於被打斷，在一位嚇哭的孩童面前停下了腳步。周圍密密麻麻垂下的飛劍幾乎要割破他的臉蛋。老人用手輕輕撥開劍尖，和藹地抱起孩童撫慰着：

“孩子別怕，你叫什麼名字？”

“嗚嗚嗚，我姓呂，還沒有名字，爹娘只喚我笑笑。”

“哦，乖~笑笑不哭，要笑嘛，這些只是玩具而已。”

“爺爺你騙人，我看見過壞蛋拿這嚇人的東西把好多人弄受傷流血了！”

列憶缺神色略微一沉，隨手扇碎幾把飛劍，看向某個方位。

領頭的宗主揮手示意眾弟子散去，因為他早已從這位年邁修士身上，嗅到無法掩飾的濃郁死氣。恐怕歸寂只在旦夕之間。那並非什麼大神通修士，修為恐怕也僅是培元，所謂踏空而行，眼明者都能看出其腳下的細密塵土，本質上是一種極其精巧的御物飛行之技罷了。

放走那呂姓孩童后，老者嘆了口氣，並未按原定路線行進，而是翻出行囊中的捲軸確認了什麼，然後迅速消失在上空的雲層中。

…………

三日後，尊國。

宴席終了，位於第二位次的羽衣修士提議眾人一同敬位於中席的列姓老修一杯。這位新面孔是鄰國生人，大家也都能看出他眉間的死氣，只怕這既是他第一次參加東部大陸盟會，也將是最後一次了。

“這也是他老人家的意思。”

其正是中年模樣、途中便已離席的紫裘老祖，三百年前列憶缺從尊國出發去往雲峰宗啟程時候，曾與他有一面之緣。再早些的帝天與國師京城之戰中，他作為暗中觀察的五修之首，也被列憶缺觀察過，都是很久遠的往事了。

那時的他外形上還是一個老者，也是環繞母國的五國屬地修士中最為年長的存在。當年修為即是元丹巔峰，但似乎壽元將盡。今日所見只怕已成功突破到下一境界---淬神，這也解釋了為何其夠格做東部大陸盟主，其弟子也能掌領尊國。可惜當年的五人之一，同樣觸摸到淬神門檻的楚前輩已然隕落。不再凌雲，只作楚伯，長槍被帝天奪走，雖與列憶缺投機，傳授槍法，但只怕不能完成老伯奪回長槍的心愿了。

然而大陸遠東一隅在星球上還是處於十分偏遠的地區，故國更被五國環繞，彼此形成不了勢力，想來當年魔傀宗的翳公子所覬覦的，也只是相對中部大陸諸國豐富且鮮有保護的凡人資源罷。淬神修士之間差距極大，若是中部區域，仙府斷然不會由一個剛剛突破淬神的修士來擔任此等職位。

列憶缺微笑着接受眾人的致意。正因為那紫裘修士同樣經歷過壽元將盡的苦處，才會對自己心生同情。於是在勢力的重新分配中，他輕而易舉就接下了故鄉屬地的管轄權，當然現今此處已無封國編製，只餘一堆難民攤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