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流年如輪
座座荒冢遍佈藤曼,原野草木茂盛,時有鳶飛蝶舞,悲意怎抵滿園春光?
墳前,眼淚如串珠沒有止境。父母在時,即便數年不歸,也未曾如今日這般……
“咋哭的像是死了娘一樣哦……快滾!”
“我看他指不定真死了娘呢,但軍爺我全家老小沒一個活口,所以趕緊給躲開點兒,也不看看時候!清明早就過咯。”
襤褸之人被紮營兵士啐向墓地深處,全程盡收纓盔鵰翎的年輕副將眼底,只見那人繼續刨着淺土,從午後直到黃昏,碑群外環繞的營寨中亦無旁人理會。
不像墓賊,也不似逃兵。
“把那拾荒者叫來。”
半炷香時間,兩個小卒便在樹叢中搜出其人,將之押入營中。起初還有些精神,但一近篝火,立即全身癱軟,倒在地上起了鼾聲。
“喂,醒醒,呂將軍問你話呢!”
輕拍未果,士卒們抬頭瞥見將軍臉色古怪,遂不敢潑水,只好嘀咕着先行搜身:
“儘是些破布錦囊……這麼多怕也湊不出一件單衣。”
列憶缺任由士兵翻動殘破的諸多儲物袋,換來自己再小憩片刻。他順其自然睜開惺忪的睡眼,所見將軍少年,可見戰亂之深。
“這裏還有根鐵杵,上存刀痕,莫非是兇器?”
“夠了……”
小卒剛想按住拾荒者奪回兇器的手肘,不料竟被呂將軍喝止,
“你們都退下吧,我想和他單獨談談。”
待帳中只剩二人,年輕副將凝視着火光映照的側臉:
“你可姓列?不,是否有親人姓列?”
“……現今是建和幾年?”
“建和?已是前朝年號,距滅國時的建和九年,也快五個年頭了……恨未能隨征。”
……
最終拾荒者也未承認姓列,也並未問及呂景煥之事,那呂姓副將唯有面露惋惜之色將其放行,贈予馬匹盤纏乾糧等物。
又何必?列憶缺腦海中不時閃過乘轎的斷片殘骸。回想起來,這些天、這些年發生的事情都太過匪夷所思,如同一場噩夢,恐怕對何人訴說都不會相信,唯有草木叢生的荒冢訴說著凄慘的過往。
“對了,還有此物。”
他取出宛若生鐵般質感的無卷之軸,撫摸着觸目驚心的攔腰裂痕,又將其插回背簍,策馬向南而行。從呂姓將領口中所知,原來割據中,青山鎮實已淪為邊陲,而他所隨同的這支軍隊便是先遣。
無靈之軀何以守靈,不孝之人何以守孝?孝期已逾十有一年。向南只是迴避故地,列憶缺實則無處可歸,藉由前行以忘卻傷痛罷了。
…………
三十日後,尊國。
兩個難民被阻攔在村頭哨崗,無奈只好先討了口水,自己喝了些,剩下的拿進旁邊灌木叢中。不一會,他們架着另一個崴腳的難民回到崗前。
這月余時間,列憶缺渾身上下也僅有馬匹被奪。連馬匪都不願成全,尋死之人索性繼續前行。
難民潮里也有個許聰明的拖着他這個累贅,至今已度過許多鄰國邊陲關隘,進入農耕之境。途中不時有難民離開安頓,這兩人是最後一批。
他們再次看見,這細皮嫩肉的小子說著似懂非懂的官話,與管事相談甚歡,又不知從何處掏出銀兩等賄賂之物,每逢類似時刻,這個行路緩慢的人總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村內臨時搭建的安置草棚中,清洗乾淨的年輕人與依然黝黑的兩個難民表現出明顯的差異,像是周遊列國的旅者,饒有興緻地觀察着四周,在這戰亂年代十分引人注目。而引起列憶缺注目的,卻是蹲在檐下唉聲嘆氣,身着粗布衣,手中卻捧着與之不相稱精緻的信函的農婦。
說來也巧,那婦人所坐墩子恰好在草棚對面,不偏不倚。
入夜。
“積年強募也就罷了,青壯離后,仙家又要帶走孩童……往年挑選上山,可從未來過我村,難道神仙也缺人丁不成?”
村長態度有些模稜兩可,拄着拐杖在室內踱步,焦慮的婦人在一旁爭勸:
“羊蛋是咱村唯一被看上有資質的,當初本就是考慮收拾時間才給出請帖。現拖了好些天數,你就不怕仙師親自來要人?”
“老頭子我原是同意了的,怎料你家那位會起那麼大反應……”
“他這身殘障就是那時落下,不然又會被抓去兵營。我不管,這是兒自己和我陸家的機會,也是我們村的光榮,憑啥不許?”
村長嘆了口氣,轉向列憶缺:
“你的過去我不深究,無論如何,這樁事都會給你在尊國名義上的身份。”
話音未落,老人臉上再次露出猶豫神情,小聲念叨:
“……再等等吧。”
列憶缺並非為了什麼合法身份,而是發覺婦人遞給他的請柬上,赫然印着雲袖劍紋。
次日,村口果然來了兩個騎馬的軍官,將村長狠狠訓斥一頓后,直接進屋要人。
“你與那陸圳是何關係?”
“遠房表親,此次羊蛋之行由我隨同,先行在房外等候,勞煩軍爺了。”
軍官點了點頭。
不久屋內爭吵之聲漸熄,約莫十歲、哭哭啼啼的男童被扛出門來。幾人上路,七日時間便至都城。
只見天壇周圍密密麻麻的人影不見窮盡,有些甚至越過懸空巨舟的陰影邊緣,嘈雜人聲不絕於耳。詢問之下,原來此地已匯聚了周邊數個國地的仙緣幼童。選仙儀式近十年來已舉辦數次,大抵流程是主宗總選,其餘再回返周邊門派各取所需。
壇上皇室重臣拱衛眾仙,場面極為隆重。而眾仙又有次序之分,正中僅存三人。
其中一位列憶缺見過,正是曾遠在故國國度現身的紫裘老者,十四年歲月並未使其顯得更為蒼老,反倒面頰紅潤,氣色更勝往昔。此時正面帶笑容,接過四周小修呈遞的孝敬之物。
餘下兩位列憶缺雖從未謀面,但其白衣裝束與佩劍卻是刻骨銘心。
“列缺……逐神……哈哈,讓我逐神弒仙么……”
流年如輪,列憶缺輕轉手中的無卷之軸。有相似,也有不同,本應完全相同的各面,因裂痕的存在而開始變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