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開闔
無父、無母、無君、無臣……無命。
他不懂術法,只是粗暴地想像着體內的“氣”,想像其匯聚於手指。
魔蓬注視着對方手中那沒有任何法術波動的器物,罕見地略微皺眉。不同於修士法寶,靈力並未被放大,形成極具攻擊性的手段,而是點亮其上紋路,使之運轉,僅此而已。
“為何我會感到……不……”
魔蓬仍雙手背後,沒有動作。他境界高於眼前之人太多,還不至於打斷對方出手。在絕對的修為差距面前,無論做什麼,都將會徒勞無功。
如同血脈的浸透,“氣”一絲絲隱沒於仙軸之中。列憶缺感到,不久自己體內的“氣”便會盡數流逝。
“這是驅動觸發所必須的能量,至於裝置供能來源,則需要……”
無缺的嗓音不經意間顯得愈發渺遠,直至消逝。
雖不知“能”為何物,卻再聽不到人聲的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輕微的嗡鳴,也許並無實音,那是萬物所遵循的振動,就像順着寸寸骨肉從體內最深處傳來。
究竟是“聽見”還是“看見”已不重要,所有人都目睹了那道強光。
光芒非從捲軸中發散,而是懸空浮於軸側,似憑空出現。駭然的面孔被照亮,魔蓬感到全身上下毫釐方寸都無從遁形,盡數展現通透。
光影相生,自然之理,但若強光透體,則再無陰影,也無隱秘可言。
魔蓬未嘗沒有質疑過仙思:凡間儒術亦有其理,至於儒仙之流派,彼時尚未併入名門六派的徽安宗內,講座不鮮。他眼中追憶只閃過一瞬,便被憎慍所取代。
列憶缺透過光縫,仿若在其雙瞳無意的焦點中,看到一個相貌神似魔蓬的紅衣青年…不,那分明是染血的白裳。青年抱着胸口被利刃洞穿的女眷痛哭,張口欲呼喊着什麼。
列憶缺努力透過僅存一絲的縫隙,企圖窺及事件的全貌。處於生死關頭,他卻不明白,自己無論為何非要釐清眼前這迷亂的人生?但仙軸側面像是鍍上了一道銀邊,如同沒有厚度,因而此舉十分吃力。
列憶缺覺得那光束太窄,窄得形如窒息。他想拓展視野,他無法抑制……用手拉開捲軸的衝動,直到指腹化為光點。
雖然強光依舊攝人心魄,但在魔蓬看來,那逐漸向地面墜落的鍊氣儒生,毫無疑問已是油盡燈枯。於是他以手勾爪,凌厲地於半空中穿透對方的心臟。
未有如預料之中的鮮血淋漓,魔蓬甚至沒有感到任何阻力,就像穿透虛影。
虛影?他腦海中瞬間聯想到數之不盡相關聯的術法,但回頭轉見那輕微的抖動后,又不禁陷入沉思。彷彿擾動了水中倒影,虛像或許在頃刻間便會消散。
令魔蓬瞳孔收縮的是,虛影竟違背常理地猛然擴散膨脹,以吞沒天地之勢,又不留一絲觸感地穿透每個人的身體,事後回想起猶如一場錯覺。
滯留的光痕束,也在幾秒閃爍后也黯然熄滅,空餘獃滯懸空的魔蓬、四方懸浮的光團以及下方鴉雀無聲的人群,似乎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列憶缺耳畔的悲鳴聲抑或是逐漸響起的咒罵聲也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逐漸擴大的嗡鳴。
只是試圖看的更遠:明明腦海中已浮現出捲軸的開闔,然而正因為無法將蜷縮的光幕進一步拉開,意識竟陷入到狹窄的縫隙中。想要看得更深:列憶缺莫名確信,在那奇異的光束中,方寸之間所蘊含的信息量,便超過魔蓬的一生。可除之眼前一幕外,其餘皆是朦朧而隱約的輪廓,亟待勾勒、演算……
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身體,還是整個世界都發生了變化。視野中所有事物在飛速縮小。細長的光束恍然間變得廣闊無際,包攬寰宇。魔蓬、眾修與數萬民眾已不如原本細於髮絲的寬度,萬事萬物盡歸其中。類似的感覺列憶缺只有在霧氣所化雲海世界中才有體驗。然而雲海為虛,此情此景則為實,以致他無法分辨,到底是光束的擴散,還是世界的收縮。
當察覺這其中唯獨沒有自身的存在時,眼帘內青山鎮的殘影早已蕩然無存,出現的景物儘是列憶缺平生從未接觸過的、認知以外的事物。
褐毯?土礫?暗紅網織?無數球狀的土塊……
全速疾馳中的白衣青年除卻迎面氣流外,終於感受到一股足以使尋常修士忽略的極微阻力。他原本不會留意,只是視覺上忽如其來、又轉瞬即逝的黑影方向,未免來得太過湊巧:恰從他奔赴之地徑直而來,這才使他察覺到軀體受壓的變化。其餘百里、千里、萬裏間各類修士凡人雖也都能或多或少感知到些許不同,卻並未引發任何騷動與關注。
罡風層外,虛影掠過之處,由輝光凝結的觸角零星浮現,姿態形似顫抖;星隙間,屢有在虛影擴散后現身的隱匿修士現出身形。他們得以很快平靜,因為星空中神識橫掃本就時有發生,但針對此次的規模,還是議論紛紜:
“究竟何等恐怖的老怪,方能擁有如此龐大的神識?”
“罷了,與我等小修又有何相干?星空中每耽擱一息,便是巨額的靈力損耗。”
“道友說的在理。”
“在理。”
……
倘若能夠縱覽全數現身修士,便可發現其中有相當數量之人的相貌……居然完全相同,他們疑惑着掐指,若推演、若呈遞,不約而同。
“原來那礫石般的瑩瑩土塊,便是璀璨而浩瀚的無垠星空……”
繁星如雲,而四周漆黑的邊際逐漸佔據視野,看似無限的星辰亦有其定數。當輪廓局限於前方,單調的嗡鳴聲中首次透出若有若無的輕咦。
不過,縱使那宏偉的聲音,最終還是歸為細微,滄海聚於一粟,看似無邊的黑幕又產生新的變化,暗示虛空也並非無際,一顆顆流光溢彩的米粟又化作沙粒大小。
列憶缺看見無數的沙粒組成了沙海,而無數的沙海又渺小為沙粒,如此循環往複,不知過去多少輪次,已不可追溯。
直到奇異的彩色空間內,緩緩駛來一艘舟船。奇怪,分明是不可名狀的形體,為何自己,偏偏認定那是一艘“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