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星·隕·劫
熊熊燃燒着的村落上空，諸色光團懸浮而逐漸發散，邊緣疊影層層觸目驚心，散開後足有數十之眾。其所圍繞的中心處光團最為凝實，丹紋密佈，形似瀕臨碎裂的蛋殼。
五顏六色的綺麗球體，有之降下落雷，有之迸發火焰。從燃燒屋舍中僥倖生還的村民們驚叫着、逃竄着，像牲畜一般被驅趕着。雷擊或專斷其四肢，使掙扎更為有趣；火焰或獨燃其毛髮，使哀嚎更為驚恐。
凄厲的慘叫聲比之臨鎮的軍士震喝要刺耳許多。列憶缺並不知曉，光團內是否皆為此前京城現身的那般足以威懾一國的修士，因為即便最小光團的壓迫感，對凡人而言都堪比天威，只是這天威似乎帶着令人悲哀的、難以與神明相關聯的，無比拙劣的惡趣味。
難以置信，強如國師的修士竟不恥於對凡人展開……此般屠殺。
陸圳意識到這是他出人頭地的一個絕佳機會。他咽下一口唾沫，見望樓下長官們陷入爭執而暫無動作。倘若朝廷重犯就在咫尺，則望樓之處即為絕地，此刻這位大人物，居然還能悠哉地憑欄而望。
列憶缺身體微顫，腦內念頭千迴百轉又好似陷入停滯。他猛然回首，試圖從少女眼中找到同樣的震驚，卻被士卒粗暴的雙臂死死按倒在地。
只有當臉頰接觸到木板的堅硬，視野才堪堪從遠方收回，然後方能看見：
為鎮外大軍指路的，讓列憶缺雙目收縮的熟悉身影。他風塵僕僕，牽着自己的愛馬，他手握韁繩，低頭哈腰向領軍們彙報。
列憶缺笑了，為自己的胸有成竹感到可笑，然而這些已並不重要。
“所以為什麼，認定李叔就不會背叛呢？”
清脆之聲顯得有些低落，
“既然早就了解遷異是人類的共通屬性。”
仿若印證列憶缺的猜想一般，鑲有珍珠的繡花鞋俶然從虛空中顯現，那是他邂逅的江南名媛所着中，最為喜愛的款式。
“果然……他看不見你。”
“如果本姑娘不想的話。”
頭顱仍無法活動，列憶缺任憑珍珠一步步臨近。長裙拂過顏面，將視野染上血紅。
“……”
“來時明明約好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可現在卻執意尋死，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答案是可想而知的，難道一定要親自去確認嗎？”
“是啊，你實不知！若我不清楚具體，你又怎會知曉？除非親眼目睹，否則在下絕不接受！”
列憶缺突然發難，掃起未被鉗制的雙腿依次直蹬那小卒胯下。對方本能地快速收手，但只擋住第一踢，他趁隙縱身躍下望樓。
地面像一堵巨牆，轉瞬臨近，列憶缺閉上雙眼，
“你！難道真的不害怕我不救你嗎？”
一息，兩息，三息……沒有疼痛。
“我唯一認定不會背叛的，從來都只有你……”
眾人看見，那叛王只是站在望樓上，神色悲戚，若有所思。再次撲來的小陸卻猶如被一股無形的力道彈開，跌至地面而不省人事。
她默然於望樓上未隨，行走很遠仍能感受到目光。若不存在，自能始終佇立，不是嗎？
列憶缺咆哮着奔跑着沖向梯田。並未受到任何阻攔，也沒有被落雷所劈中，只是徒然目睹這一幕幕人間慘劇。
枯枝燃燒着，腐肉也燃燒着，這些東西曾經是與他朝夕相處的回憶，回憶在燃燒。
嗯，當年他家沒少奚落我，趨炎附勢，剛好而已。
嗯，當年她一味愛慕虛榮，搔首弄姿，剛好而已。
嗯，當年他善於挑撥離間，嫉富嫌貧，剛好而已。
…………
嗯，當年他給了我們家很多幫助，而我只是眼睜睜看着……
嗯，無妨，無妨，因我也自身難保。
嗯，當年她照料過我，每個冬日，三姨家的炭火都格外溫暖……三姨？！
“混賬東西，你他媽的給我停下來啊！”
列憶缺面目猙獰，已經多少年沒有如此失態地爆出粗口了。
三姨人頭落地。
“啥？呵呵，這小子有點意思哈～可惜老子沒收住手，嘿嘿。”
光團內傳來招搖而輕蔑的人聲，
“剛才怎麼給漏了呢？別急，下一個就是你。”
膝蓋能感受到深秋荒原上傳來的冰冷而粗糙的觸感。兩炷香前，這裏還是青翠的梯田。數來庄村接觸“仙”之存在，也不過二十載歲月。我曾親眼看到這片村落自稀疏走向繁茂，從無人問津到舉世矚目；我曾親眼看見群山化作狹廊，樹蔭轉為沙漠，從人稀罕至到絡繹不絕。
冷月猩紅更甚，如同染血，“仙”改變了這個村子的樣貌，“仙”牽動着無數人的人生，到頭來它又為這些人們送來喪鐘。
列憶缺失神的瞳孔忽微不可察地一閃，隨即收回目光。他振聲發問，以怒濤之勢：
“……皇帝也好，修士也罷，你們眼中難道沒有人命嗎！”
“你問得好奇怪呦，老子接到的任務就是滅口，換句話說，就是沖人命來的。”
周遭的幾個光團似乎預感到新的樂子，紛紛停下原本追逐的目標，轉而匯聚此方。藉此機會，數位村民得以遁向鎮中。
“為何滅口？”
“呵，惹了我們魔傀宗，當然要給予一些教訓！”
“僅僅是為了尋仇，就可以草菅人命，就可以將無辜的凡人當作牲畜驅逐？”
列憶缺一面繼續呵斥拖延，一面默默估算着村民們入鎮的時間，特別是那輛着火的馬車。其雖然殘破，卻仍可見曾經奢華的痕迹，不出意外，二老就身處其中。
然而馬車卻逐漸減速，直至徹底停滯，極為引人注目。
“小子，你在看哪裏啊？”
一道落雷從天而降。
“阿華！還不速速回鎮！”
列憶缺發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侯爺我對不住你啊，枉為七年馬夫！”
他雙目垂淚，怒揮韁繩，調轉馬頭而來，於是雷擊稍有偏離，車廂裂成兩半，其內……竟空無一人！
“如今思來想去，還不如與以死相報，黃泉路上才能走得安穩。”
列憶缺揪起涕泗橫流的阿華，手中滿是淚水：
“我問你二老呢？二老究竟在何處！”
“筵……筵席里那幫仙人之首，先是點名要上座衣着最為華麗的二老，然後才讓餘眾大開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