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獨騎王侯
你眼中映出的不是我的瞳孔。
我眼中所見,亦非汝之身形。
十年的時間,足以讓我將你看透,然而看透又如何?多少權臣謀士窮盡畢生算計所求之物,已在你唾手可得的地方,甚至不會去正視一眼。
為何凡人總是追求着相同之物?何以為虛名蹉跎一生?
你還是追求着相同的東西,從來沒有改變。
為何鎖囚於人倫?為何受縛於君臣?為何碌碌於功名?
十年的經營,究竟比不過什麼?
所以我無法移開腳步。
所以我身在此處。
仙凡殊途,或許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相見故人。
我該如何諂媚?卻只能做出這副悲喜的表情。
這是你第二次擾我清心。
這是你第二次覆我天命。
你不是你,是我的凡絲。
你不是你,是我的變數。
…………
西南城角。
護城河畔,陽光透過柳枝,在地面投射出耀眼的光斑。
“姑娘,可否將你手中之瓶,交換與我?”
少女回眸時,帝天也不禁霎那間失神。明明是迥異的瞳色,他彷彿從明艷的紅中同時看到了梅師姐和董師妹的影子。
“空瓶而已。”
她隨手將把玩的小瓶扔出一道弧線,似乎失去了興趣。
“多謝。”
然而帝天還是小心翼翼地收來飛瓶,並返以沉甸甸的丹蘆作為回禮,於凡人而言勝過百種靈藥。
他仔細打量,雖然瓶身只是本國凡制,但其內還是些許殘留着師尊在意的氣息,這便足夠。
當斷。
不斷。
“有斬斷的念頭?”
“你終究要斬斷。”
“太受羈凡塵。”
“何不食天倫?”
踏入傳送陣前,帝天又想起與師尊最後的爭執,以及他所給出的答案。
…………
護城河畔,陽光斜照,打出錯落有致的三條長影。
“天色已晚,侯爺還是快些上路罷!“
而侍從所稱的“侯爺”像是沒有聽見一般,繼續親自蹲身刨挖着什麼。兩位下人卻袖手在旁,場面頗為奇異。
“那浮土明顯是新土,侯爺的寶貝只怕早就被賊人竊了去,不如早些啟程,我等也好早日回京復命。”
“侯爺”沒有在意下人放肆的語氣,但也停下手中動作,第一次望向兩位魁偉的隨從。
“善埋?”
“這……”
侍從很熟悉對方的眼神,屬於十分常見的那種,只是其言行與一般露出此種眼神的人相比實在太過不同。
“隨我走一趟吧。”
“侯爺”的聲音很輕,猶如對空的呢喃。直到他兀自起身走開幾步后,兩侍才意識到他們不得不從,於是咬牙跟隨,即使與出城之路背道而馳。
直到夜幕降臨,“侯爺”才堪堪找到其留下的標記。由於他身着黑衣,兩位隨從也只好點起火把。
…………
僵持到後半夜,晃動的火光引來巡邏的駐軍。然而這個倒霉蛋卻被侍從明晃晃的金牌嚇得不輕,跪地唯唯諾諾磕頭后,把這片所有的將士都集合起來,聲勢浩大地安葬這無名之冢。
“你們的領軍何在?怎唯獨少他。”
侍從倚坐在兵士搬來的躺椅上品茶,忽起興問道。
“回……回大人,這城內的叛賊餘黨還未完全剿除,曹領軍正在……搜查呂家宅邸。”
“可是那富賈呂景煥?為何不多帶些人馬?連夜行動倒挺盡職。”
茶几對側的另一位侍從拍了拍他的手臂,
“我聽聞其妻卓氏,可是京城有名的美人。”
這時黑衣青年走近,兩人停下嬉笑,環顧四周兵士,遲疑一番后還是起身恭敬行禮:
“侯爺還有什麼吩咐?”
“去呂宅。”
“……”
“去呂宅,明早我便啟程。”
“……好,希望侯爺不要食言。”
二人已然明白,若不完成此人在京遺願,他絕無可能安心上路。
於情於理。
…………
火光衝天中,呂家大院被團團圍住。破開正門,眾軍當場抓獲曹領軍以及衣不蔽體的卓氏,但逆賊呂景煥卻早已不見蹤影。領軍數罪併罰,就地正法。
黑衣青年負手而立,身後是紅蓮映照的森森鐵甲,像是真正的王侯。
“你是……列掌……?”
卓氏話剛出口,便被士兵叉下,
“放肆!侯爺名諱也是你隨便叫的?”
列憶缺揮手支開士官,令女婢扶起驚魂未定的卓氏:
“改日你自會知曉緣由,”
他摸索全身,將銀票盡數塞在卓氏手中,自己僅留下碎銀。卓氏很是不解:入獄之人怎會用上此物?
“和丫鬟一道離開吧,代我向呂兄問好。”
列憶缺露出發自內心的寬慰笑容。
眾將士嘩然:
“侯爺,此事恐怕不妥。這些人可是朝廷要犯餘孽……”
“如有疑慮大可稟報聖上。但是此刻……給我讓開!”
侍從兩人深深地看了列憶缺一眼,沒有阻止。
“你們如實上報即可,侯爺……由我二人護送出京。”
於是士兵還是讓開一條通路,許卓氏馬車離去。
“走吧,侯爺。”
另一侍從左手牽馬,右手比出“請”的姿勢。
…………
城外廣袤的荒原上,列憶缺遙望地天相交之處的魚肚白,看自己口中呼出的霧氣緩緩消散,卻不能如雲一般長久留存,映照出霞的色彩。
日出與日落,究竟有什麼分別?你又一次將我推向了禍之所伏。
你以為救我性命,卻不知國師亦欲放我生路,前日險些命喪你手;你不駐國,以為我欲取功名,委託諸事代行,殊不知先帝豈容再篡?今日實九死一生。
若不去尋你,我為反賊;若去尋你,尚存一線生機,當日判斷無誤,我亦沒有選擇。
不可預料,人事怎能逆天命?若非你的出現,或許我早已功成身退……十年耕耘,盡作空虛,舉國上下安有我容身之地?
“帝天,你相信宿命嗎?”
呼出之氣消散殆盡,列憶缺屏息而靜候終結。視線逐漸模糊,他看到了侍從走近,聽聞刀刃出竅的鳴音。
心臟忽然揪緊,不知從何處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慾望。
刀刃刺穿胸膛,劃過肩胛。在侍從驚愕的表情中,列憶缺搭着半邊身體上馬,一騎絕塵。他沒有撲向兩位帝王近侍決一死戰,而是直奔馬匹逃遁,向著冉冉升起的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