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第46章

第46章第46章

袁臨的臉色瞬間變了,手中的酒盞差點脫手砸向桌面:“這……這我不知。”

陸熠並不意外他的否認,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周圍的人,對自己從前的事噤若寒蟬,但他隱隱覺得,這其中定然有他必須要知道的過往。

至少,他要弄清楚,夢中時常能夠牽動他思緒,引他心痛難忍的女子是誰。

是那個霖霖嗎?

陸熠並不擅長迴旋交際,見對方面露難色不肯多言的樣子,也不想強人所難,遂草草終止酒宴放人離開。

二人並肩走出匯客樓時,天色還不晚,袁臨朝他寒暄幾句,徑直離開。

陸熠這次並未乘馬車,徐徐晚風吹在他瘦削如刀刻般的面容,路上燈燭明亮,夜空中星子燦爛,卻唯獨照不亮他心中的那片晦澀陰暗。

袖中的紫潤靈鐲已經被男人掌心的溫度暖熱,他修指緊緊握着鐲身,不敢鬆開分毫,彷彿只有這樣,他的心緒才能平靜下來。

前頭忽然吵鬧起來,陸熠抬頭望向遠處,看見前頭聚集了一堆人,正圍着一個騎着馬兒的少女爭吵。

馬上的女子心煩意亂,大聲辯解着:“我沒有撞他,我的馬兒連碰都沒碰到他,他就倒下了!”

圍觀的百姓根本聽不進去,反駁的聲音很快將少女的聲音淹沒。

陸熠皺眉,看那姑娘的形貌,應當是永定侯之女,袁臨之妹袁媛。

他低聲吩咐徐答:“你去看看。”

徐答應聲上前,沖入了人群中。

他常年在隱衛的地牢裏審案,這種糾紛根本不在話下。

很快,真相大白,那倒地的男人是個慣愛訛人的無賴,雇了幾個人在人群中煽風點火,才引得群情激奮、顛倒黑白。

袁媛被帶到陸熠面前。

她本想向給自己解圍的公子道謝,在看到陸熠那張討人厭的臉時,頓時柳眉倒數,怒氣沖沖地又“哼”了聲,掉頭就走。

陸熠長腿一邁,攔住了她的去路,嗓音沉沉:“袁姑娘似乎對我頗有怨氣,不知我何時得罪了姑娘?”

袁媛被他攔住去路,狠狠瞪他一眼,怒道:“你沒得罪我!我只是替霖霖……”

話到嘴邊,余光中看到徐答在後頭拚命朝她使眼色,她驚覺失言,不甘地咬緊唇瓣不再吭聲。

前段時間定國公府老太君曾在京都放話,不可在陸熠面前再提及顧氏世子夫人半點消息,以免世子受到刺、激加重病情。

要不是怕因此得罪定國公府,連累父親與兄長,她一定會第一時間衝到陸熠面前質問,替霖霖討回公道!

陸熠慣會洞察人心,見她這番欲言又止、不敢明說的樣子,直接道:“你只管說出實情,我以整個定國公府擔保,定護你平安無事。”

袁媛卻只是冷冷地瞪着他,再也不肯吭聲。

一雙冷白骨節分明的手橫在二人之間,緊接着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陸熠,你就別為難人家小姑娘了。”

袁媛立刻抬頭看去,就見身前站着的是花燈節那晚,幫助自己引開陸熠的男人。那人此時正對着陸熠,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將她完全護在了身後。

一張俊美得比女人還精緻的側臉,在燭火的照耀下更加引人注目。

察覺到小姑娘的注視,蕭涼微微轉過臉,桃花眼裏都是笑意:“別怕,有我在,他不敢對你怎麼樣。”

聞言,袁媛心中的怒火又蹭蹭蹭的冒了個滿級。

是啊,她堂堂侯府嫡女,陸熠當然不敢對她怎麼樣,可她滿腦子就想讓陸熠千刀萬剮,替霖霖報仇!

霖霖被他害得多慘啊!為擺脫他的追捕跌下懸崖,還落得個屍骨無存!她卻眼睜睜地看着害死霖霖的兇手好好地活着,怎麼能甘心!

蕭涼見她義憤填膺的模樣,忍不住推推她的小臂:“別生氣,陸世子惹你不高興,我來教訓他。”

他朝小姑娘眨眨眼:“天都黑了,你一個小姑娘在外頭危險,我讓人送你回去。”

說罷,不遠處的陳公公識相地出列,對袁媛客氣道:“袁姑娘,咱……小的送您回去。”

袁媛看看面目森冷的陸熠,又看看笑得一派和煦的男人,拒絕了對方的好意:“不,不用了,我自己有馬,自己可以回去。”

這男子雖然上次幫了她,可他也是陸熠的朋友,既然是好友那肯定是臭味相投,她可不願意跟害死霖霖的人有任何牽扯。

最後狠狠瞪了一眼陸熠,小姑娘手腳麻利地爬上了自己的小紅馬。

一聲極脆亮的“駕”,袁媛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蕭涼望着那抹颯爽又可愛的身影消失,忽然勾唇輕輕笑了聲,暗道一聲有趣。

他轉頭看向臉色差得跟閻王似的陸熠:“陸世子,你大晚上的攔住人家姑娘作甚,難不成是看上袁侯爺的嫡幼、女了?”

“陛下莫要開玩笑,”陸熠不想與他多說廢話,單刀直入,“霖霖是誰?”

蕭涼愕然,陸熠怎麼知道自己也是知情人?

他正想裝不知道,又聽陸熠陰戾的聲音傳來:“清靈縣的流民之亂已經鎮壓不住,昨日沈安上奏請求朝廷增派糧草及軍隊平亂。”

“隱衛來報,清靈縣流民之中混雜着大量的突厥姦細,這些人故意煽風點火、挑撥人心,並且暗中攔截毀壞糧草,官府無力抵擋,已經被逼得躲在府衙不敢出門。舉朝上下,只有臣有把握前去平亂。”

蕭涼臉色一白,立刻道:“我說!”

──

陸熠又一次來到了寒月院。

這一回,他命人將院中上下打掃得一塵不染,坐在暗紅色的軟榻上,他拿出袖中的紫潤靈鐲靜靜看着。

耳邊,是蕭涼平靜陳述的聲音──

“霖霖就是顧霖,顧氏唯一的嫡女,你明媒正娶進門的世子夫人。”

如一塊巨石砸入心湖,陸熠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怎麼可能……他與那顧氏嫡女的婚事不是一場交易嗎?

“陸熠,她是個可憐的女子,從前一心愛慕你追逐你。顧博的謀划,她也完全不知情。”

陸熠的面容隱在黑暗中,晦暗難明。

一心愛慕,一心追逐……

那個夢中在他耳邊嘰嘰喳喳,揚言要紫潤靈鐲下定,要為他生兒育女的女子,就是顧霖嗎?

那又為何,後來夢中的她會聲聲泣血,傷心欲絕地與他劃清界限?

陸熠還想再知道得多一些,蕭涼卻只是搖頭:“你與顧霖的種種,我在皇宮裏只是偶爾聽聞,具體如何,外人根本不能看清,也就只有你和顧霖知道了。”

他甚至看到了蕭涼眼中的悲憫:“既然人已經去了,就不要再糾結過去,忘了……也好。”

陸熠閉上了眸子,掌心展開,通體溫潤的紫潤靈鐲在他掌中泛着光芒。他忍不住將鐲子貼近心口,感受裏頭節奏有勁的心跳,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如果真的忘了,那聲聲泣血的女子又為何會時常入夢中,勾他思緒繁雜,引他心痛難抑。

分明,他的內心深處,並不想忘啊……

──

清靈縣

沈安身為江南刺史,深負皇命治理清靈縣水患,而水患嚴重、盜匪猖獗,整整十日過去,他在府衙內沒日沒夜地籌謀,民心卻還是漸漸亂了。

縣令裴林一臉苦相地候在一側,垂頭喪氣道:“沈大人,這可怎麼辦才好,百姓們春季剛播種的作物都被這次大水淹了,江南除了魚蝦,全靠這些作物產糧,水患不除,過了補種時節,今年的口糧怕是完了。”

清靈縣雖然偏遠,但靠近渡口,貿易往來絡繹不絕,縣內又盛產魚蝦糧草,百姓們富庶一方,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可就因為前不久水訊突變,縣內連發幾次大水,沖毀莊稼良田,又有流言四起說朝廷已經放棄清靈縣,欲打開清靈縣閘口泄洪,損失本縣保住江南其他地域減少損失,百姓們幌幌不可終日,人心就亂了。

人心一亂,即使有朝廷刺史坐鎮,也無濟於事。

沈安亦是眉頭緊皺,溫和的眉目此時蒙上一層憂慮:“我前幾日已經將情況加急上報給聖上,相信過幾日就會有迴音。”

原以為清靈縣的流民之亂只要他出面安撫即可安定,沒想到這兒的情況遠比想像中的要糟糕得多。

沈安從前只在禮部當值,第一次接觸地方治理,難免有些乏力。

裴縣令聽了,臉色沒多少緩和,只能點頭附和:“但願聖上能給我們一顆定心丸瓦解流言,最好再撥些糧草……”

沈安看了裴林一眼,並沒有點破。

他離開京都時曾聽聞,穩固了兩年的北疆,最近又開始受到突厥挑釁,國土之危在即,聖上自然先顧北疆軍隊的糧草補給,清靈縣怎麼說也是產糧大縣,如今只是受水災影響了當年種植,是絕對等不到朝廷的支援的。

可這些話說出來,無異於又加重了擾亂民心,他閉了嘴,眉頭蹙得更深。

離開府衙,沈安並沒有回到住處,而是換了常服,一路往榴園趕去。

他已經在埋頭公務忙了十日沒有去看霖兒,霖兒身體孱弱,日日用藥溫補着身子才保住母子平安,幾日不見,他實在放心不下。

這一路的景象可謂蕭條,街道兩旁的攤販已經極少,殘存的幾家攤位也並未售賣糧食,而是一些簡單的小玩意兒。

可如此境況下,性命尚且還懸在腦袋上不安穩,又有誰有閒情逸緻去買這些玩意兒。

街上人少,窩在角落裏的乞丐比他剛抵達清靈縣時多了好幾倍,個個餓得面黃肌瘦,用一雙戒備的眼睛盯着他看。

沈安心中長嘆一聲,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挫敗感,好像這一切的結局都是自己的無能導致。

他刻意不再去看周圍百姓的凄慘處境,加快腳步往榴園趕去。

守門的死士見是沈安,立刻將他迎了進去。院子裏靜悄悄的,時不時傳來藍溪中氣十足的聲音:“姑娘,今日我在小院子裏搭了個鞦韆架,您要不要去試試?天氣越來越暖,總悶在屋子裏太無趣了,您不願出門,也該在院子裏透透氣多走走。”

屋內頓了會兒,傳出顧霖溫柔的回應:“藍溪,我困得慌,讓我再躺躺……”

聽到心上人熟悉的聲音,沈安緊皺的眉頭也舒展了許多,他唇角帶了笑,加快腳步踏入主屋。

顧霖穿着件墨綠色的齊胸襦裙,小臂上搭着深橘色披帛,並未挽發,任由長長的烏髮披散在肩頭,遮住了胸前大片的溝壑。

見到屋內進人,她緩緩抬眸,略帶蒼白的小臉上,盈盈杏眸水潤無比,似有無限柔情傾瀉。

沈安晃了晃神,愣住了。

“沈安哥哥,你怎麼來了?”顧霖攏好略微紛繁的衣裙,起身走到他面前。

“許久不來,正巧路過榴園,就進來看看。”沈安回神,自己找了個位置在圓桌旁坐下。

顧霖依言不遠不近地坐在對面,轉頭吩咐藍溪:“藍溪,去給沈大人沏一壺茶。”

藍溪恭敬領命,走過沈安時目光帶上了一言難盡。

榴園地處偏僻,和縣衙完全兩個方向,怎麼可能正巧路過?

她看了自家姑娘一眼,茫然地撓撓頭走了。

隨着藍溪的離開,屋門被虛虛掩住,只留下一絲縫隙透過些陽光進入屋內。

顧霖望着地面上留下的暖黃光線,將目光轉向沈安:“沈家哥哥,你可有心事?”

沈安本不想用政事讓霖兒傷神,見她主動問,便大致囑咐了句:“水患嚴重,今歲的良田都被沖毀,民心漸漸不穩,霖兒這幾日不要出門,外頭不安全。”

“民心也不穩了?”顧霖也蹙了眉頭,她這幾天一直悶在屋內,只聽藍溪偶爾提起買回來的肘子越來越小,價格反而越來越貴。

她知道清靈縣百姓過得艱難,卻沒想到已經如此嚴重。

她心中隱隱覺得不對,追問:“沈家哥哥是奉陛下旨意治理水患與盜匪的江南刺史,為何你來了,民心卻亂了?”

察覺到沈安微微色變,她忙解釋:“唔,我的意思是,這背後會不會是有心人在惡意推動,故意煽動民憤?”

被顧霖一提醒,沈安也若有所思,察覺出了一絲詭異。

清靈縣民風淳樸,一向安居樂業,為何今年遭受水患后突然民心大亂,各地謠言四起?

見沈安神色更加凝重,顧霖安慰道:“沈家哥哥不要擔心,這也是我單方面揣測,如果真有人混在百姓中煽風點火,只要揪出那些人,流言就會不攻自破。”

沈安點頭,心裏藏着事到底坐不住,又關心了幾句顧霖的身子就匆匆趕回了縣衙。

……

藍溪沏好茶進屋,見到屋子裏只剩下姑娘一人,詫異道:“呃,姑娘,沈大人呢?”

顧霖已經起身,正在整理身上的衣裙,見到藍溪進屋,便道:“沈大人突然有事回了縣衙,藍溪,今日天氣正好,我們出門去看看。”

“出門?”藍溪又愣住了,“姑娘您平時連正屋都懶得出,怎麼突然想出去?紫雷大哥吩咐過,外頭現在不太平,姑娘懷着孕月份又大,還是少出門的好。”

這道理顧霖自然明白,可現在清靈縣民心渙散、困苦不堪,沈安又為此焦頭爛額,她做不到在榴園坐視不理。

如果真的有人在水患一事上惡意做文章,她一個非官府女眷,反而會在街頭巷尾探聽到更多的消息。

從內室衣櫥里拿出一件薄披風披上,顧霖安撫地拍拍藍溪的手:“你武功高強,我很安心,走吧。”

藍溪被誇得臉一紅,腦子頓時轉不過彎來,抬腳就跟上去:“哎姑娘,您等等,我去門口備馬車!”

出了榴園,顧霖與藍溪一路坐着馬車,她們其實對清靈縣並不熟悉,只是讓死士扮的車夫慢慢地在街上行進。

即使心中早有準備,在見到街邊餓得兩眼發紅的難民時,顧霖一顆心還是忍不住狠狠揪緊。

實在是太可憐了,尤其是路上剛生產完沒多久的婦女,自己本就面黃肌瘦,懷裏卻還抱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茫然地看着天空,臉上滿是絕望。

顧霖看着馬車外令人心酸的一幕,雙手忍不住撫上了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

半晌,她叫停了馬車。

一直跟隨在馬車外的紫雷立刻現身,附在車窗外問:“主子有何吩咐?”

一隻纖細白皙的手撩開了青灰色的車簾,顧霖半張戴着面紗的臉露了出來:“路兩邊的流民實在可憐,紫雷,我們這次出門帶了多少銀子,一併給了他們吧。”

蟄伏京都跟隨顧夫人的這幾十年,紫雷一直暗中經營生意,是以手上的產業頗多。如今顧夫人過世,這些財務都記在了顧霖的名下,紫雷只是代為打理。

順着主子的目光,紫雷看到了街道兩旁的凄慘的流民,恭敬點頭:“是,主子!”

話畢,他不再多言,掏出衣袖中的錢袋走向那些流民。

顧霖放下車簾,長長嘆了口氣。

藍溪在一旁不解,道:“姑娘,這些流民既然能得到咱們得銀子,就能買糧食吃了,您為何還要嘆氣?”

“這些銀子只解決得了一時,水患和盜匪一日不除,百姓就永遠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更何況,這條街上的流民只是冰山一角,清靈縣還有無數的難民需要接濟,我們有心而無力。”

藍溪懂了,面上也帶上了凝重。

忽然,馬車外忽然響起了騷動,緊接着是眾多腳步聲,剛才還有氣無力的流民,通通沖向了不遠處的一個破敗攤位。

頓時,那裏就被擠得水泄不通。

一個三十多歲的夫人走了出來,手裏拿着一根很大的湯勺,大聲喊着:“大家別急,別急,都排好隊,一個一個來。”

隨着她的話音落下,屋內又走出來兩個大漢,抬着口大鍋走了出來,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與迫切。

藍溪從窗縫中看出去,猜測道:“姑娘,這看着是在施粥呢,這位大娘似乎已經施了好幾日了,每回下午我出門買肘子,總能看見她在這攤子前施粥,只是到後來,粥沒了,還有好多流民沒拿到粥,圍在攤子前不肯走呢!”

顧霖皺眉沉思,沒多久就想明白了──

這位大娘看着並非是富庶家庭出身,大約只是在清靈縣做小本生意,見到百姓受難才伸出援手,只是能力有限,流民又太多,只能能幫一些是一些。

而且,突逢水患,良田被淹,米糧有時候有銀子也買不來,即使能買到,也是超出平時米價購得,銀錢全部都進入了米商的口袋,清靈縣則越來越窮困,這便是隱藏的大問題。

但顧霖並不十分了解此地的情況,這一切也只是她的猜測,具體如何還要去查。她想了想,吩咐藍溪:“將馬車趕到附近的隱蔽處,等這位大娘施粥完畢,我們悄悄前去拜訪。”

很快,攤位的米粥被分發一空,龍大娘照例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其餘的流民安撫走,收拾東西回了店內。

顧霖正坐在裏間等她,藍溪則筆直地站在主子身後,一副嚴肅的模樣。

龍大娘以前是開麵館的,生意人的眼光很是毒辣,見到一主一仆這副模樣,且那坐在主位上的女子身懷有孕,渾身上下都透着貴氣,料想對方是哪家富貴人家的夫人,便恭敬道:“婦人龍晶見過夫人,不知夫人今日來是?”

聞言,顧霖才抬頭往龍大娘看去,她面上戴着淺綠色的面紗,只露出一雙清澈水潤的桃瓣杏眼。

只一眼,龍大娘就看得愣了神──天爺,哪裏來的這天仙似的姑娘!

但這夫人一點架子都沒有,反而上前扶起發愣的她,朝她溫和一笑:“龍大娘不必多禮,方才我在馬車上看到大娘在施粥,心有中甚是欽佩您的俠義心腸,只是還有些疑惑想要請教。”

龍大娘看看一側已經空了的鍋,臉上閃過一絲心酸:“夫人旦問無妨,老身一定知無不言。”

顧霖重新坐下:“大娘每日施粥,可施粥的量遠遠不能滿足流民的需求,可是因為店內米糧有限?”

龍大娘一頓,被戳中了心事,張嘴想要訴訴苦,又聽那座上的夫人道:“米糧有限的原因,一是小本生意拿不出太多銀錢,二是米商一味屯糧哄抬物價不肯輕易售賣?”

這簡直神了!

龍大娘一拍大腿,怒氣沖沖地道:“夫人說的分毫不差,我本是做的小本生意,平時開麵館也賺不了多少,看到清靈縣的鄰里受難本來想着能幫一把是一把,可是沒想到,前幾日去尋米商買米,這米價突然翻了十倍,這我哪裏買得起啊!”

連她都買不起,更別提那些捉襟見肘的受災百姓和流民了!

想到這裏,龍大娘更是氣得面色脹紅,憤怒不已。

顧霖見她這般反應,便知道自己猜對了。頓了頓,她又問:“近幾日清靈縣的災患似乎更嚴重了,可是現在洪水雖然沒有消退,但也沒有十日前這麼嚴重,百姓們卻越加恐慌,這是為何?”

講到這個,龍大娘嘆了口氣,眼裏的擔憂更甚:“能不恐慌嗎!洪水遲遲不退,農戶們想補種稻種都沒機會,眼看着家裏的存糧一粒不剩,米商還哄抬米價,這讓人的日子怎麼過。而且,我還聽說,府衙要開閘放洪,放棄清靈縣,以保住江南其他縣城。”

“開閘放洪?”顧霖心中“咯噔”一下,這事怎麼從未聽沈安提起?

清靈縣地勢較低,舉目都是平原,一旦開閘泄洪,沖毀房屋與良田,本縣賴以生存的百姓一定會流離失所。

怪不得百姓們一日比一日恐慌,她垂頭抿唇沉思,可縣衙的做法真的如傳言這般嗎?

龍大娘似乎也並不信這傳言,納悶道:“也不知道是誰傳出的消息,裴縣令是個好官,怎麼都不會作出這等傷害百姓的事。還有,朝廷不是前不久還派了江南刺史過來么,怎麼都不可能只為開閘泄洪吧!”

“如果真要開閘泄洪,京都一封書信御令即可讓裴縣令督辦,根本不需要特地派遣江南刺史過來。”藍溪忍不住接話。

“就是這麼說呀!”龍大娘連忙附和,“只是不知道這傳言怎麼就傳開了,百姓們本就餓得發慌,這麼一聽,更加驚慌了!”

問到這裏,心中的猜測被證實,顧霖一切都明白了。

肯定是有人背後憑“清靈縣被棄,朝廷開閘泄洪保江南”為由,故意將這個傳言在清靈縣中傳播,所以即使沈安身為江南刺史前來治理,民心也一天比一天亂。

飢餓、水患、恐懼,等等因素加起來,藉著已亂的民心,這幕後的人究竟想要做什麼呢?

想了想,顧霖抬頭去看龍大娘:“我猜想朝廷必不會因為區區水患就犧牲清靈縣,其中一定有誤會,大娘是清靈縣人,能否找一些幼年孩童,將安撫人心的兒歌互相傳唱?如此一來,民心安定,對於水患治理也有好處。”

“這個容易,包在我身上!”龍大娘一拍胸脯,爽快地應下。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眼前美得跟天仙似的夫人,舉手投足都有一種鎮定之氣,站在她面前,自己心裏頭的那點子驚慌與憂慮竟然都沒了。

反而心裏頭篤定,只要聽這位夫人的話,清靈縣的百姓都有救了!

顧霖感激龍大娘的幫忙,想了想又道:“米商哄抬米價這事還需要官府出面,大娘有難處我也理應幫忙,稍後我會讓藍溪將這幾日買米施粥的銀錢送過來,你且安心用着。務必讓附近的百姓都分到米粥。”

龍大娘一聽,眼睛都亮了,一臉不敢置信:“夫人說得當真?”

這麼貴的米價,能買得起幾日的量,得花許多銀子啊!

顧霖篤定地點頭:“清靈縣受災,我暫居此處,定要出一份力的。”

更何況,沈安救她性命,又為她為顧府做了這麼多事,她也要做些什麼幫助他度過困境才行。

事情商議好,顧霖見天色不早,她懷着身孕也覺得吃力,便起身打算離開:“時間不早,便不打擾龍大娘,銀子稍後會送到。”

龍大娘喜不自勝,簡直恨不得將顧霖當作活菩薩一樣供起來,聞言連忙起身送出去:“夫人當心腳下,夫人交代我的事一定給您辦好。清靈縣有您這位活菩薩,真是祖上燒了高香!敢問夫人如何稱呼啊?”

顧霖緩緩而行,扭頭笑道:“我姓沈,單名霖。”

也許是在京都的傷痛太過深刻,身在清靈縣,她也不想用自己原本的名字。

沈安對外稱他們二人是兄妹關係,那麼她說自己姓“沈”,也能省去很多麻煩。

──

本以為米商哄抬米價一事需要好幾日才能解決,可顧霖還沒來得及等沈安來榴園商量,紫雷卻帶來了龍大娘的口信。

在顧霖送去銀子的第二日,清靈縣所有米鋪中的米價都一夜之間恢復了正常。龍大娘以為是顧霖的手筆,特地傳信替清靈縣的百姓道謝。

可,這事她連沈安處都沒來得及開口,並不是她做的啊。

顧霖茫然地望向紫雷:“紫雷,米商一事是你暗中相助嗎?”

紫雷也是搖頭:“小主人還未吩咐,屬下斷不會擅作主張。”

“那會是誰呢?竟與我想到一塊兒去了……”顧霖垂眸喃喃着,陷入了沉思。

不知為何,雖是好事,她心裏總有隱隱的不安,好像接下來會發生甚大事一般。

……

那一邊,清靈縣華安街上,陸熠帶着徐答來到了縣衙門口,駐足片刻,男人又緩緩離開。

陸熠此次奉皇命前來清靈縣解決困境,走的是微服的路子,雖然縣令等人都知道朝廷要再派個大官下來治理水患,卻不知派的是誰,何時會到。

徐答悄悄睨了眼前頭沉默不語的主子,心裏頭門兒清。

來之前,主子已經摸清了清靈縣受困的各個緣故,水患肆虐、流言四氣、盜匪猖獗、民心躁動。看似毫不相關的幾樁事,可細細揣摩下還是能看出許多端倪。

在水患肆虐之前,此地根本沒有出現盜匪和流言,而水患出現后,這者卻一夜之間愈演愈烈,直到如今一發不可收拾,很難不讓人懷疑是背後有心人的蓄意推動。

更何況,流民之中,還混雜着幾個突厥面孔的異鄉人。

主子這次故意不暴露朝廷命官的身份,就是想將藏在暗處的幕後主使吊出來,來一個瓮中捉鱉。

而且,他們一來到清靈縣,主子連落腳地都沒去,直接去了本地的幾大米商處,用雷霆手段將最近哄抬的米價給壓了下來。

清靈縣百姓接下來的日子,應當不會如之前那般難過了!

思及此,徐答心中對主子的敬佩之情愈發高漲,又想到京都老太君的囑咐,他趕緊小跑幾步跟上去:“世子爺,您一路舟車勞頓,又是水路又是陸路的,剛才又解決了米價,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陸熠淡淡看了眼他,腳下未停:“聽說前面街市拐角,有一位好心店主設了粥攤,去看看。”

徐答聞言臉便垮了下來,只得跟上。

他總覺得,世子爺昏迷醒來后,整個人更加冰冷沉默,好似除了朝事再沒有能令他駐足停留的事情了。

很快,陸熠便來到了拐角處的粥攤。

面黃肌瘦的流民們拿着破碗蹲在路邊,小口小口地喝着米粥,龍大娘剛分發完最後一鍋粥,正照顧着店裏的兩個夥計收拾東西,臉上的眉頭也舒展開。

今日米價回歸原價,又有沈夫人送過來的銀子,周圍忍飢挨餓的鄰里流民們終於每個人都分到了吃食,即使面前的困境還沒解決,現在這個境況已經改善很多了。

圍在攤位周圍的十幾個孩童喝完了米粥,開始轉着圈做遊戲,嘴裏還念念有詞。

起初並不十分響亮,到最後那兒歌被念熟了,他們嗓音漸漸大了起來。

徐答豎著耳朵去聽,心中又是一駭。這兒歌唱詞簡單,朗朗上口,前半首讚美朝廷官府的仁慈之心,後半首則提到最近傳播甚廣的開閘泄洪一事為假,並列出種種證據。

這分明是在瓦解朝廷開閘泄洪的流言,安撫民心啊!

他明顯感覺到,吃飽后的百姓,聽到這首瓦解流言的兒歌,臉上的恐懼和慌張都消散了不少,忍不住心中一亮。

天爺,這是誰的手筆?世子爺本還在為這事頭疼,沒想到這就發現了解決之策。

陸熠也留意到了街邊孩童的動靜,眸光挪過破舊攤位前,吩咐:“去問問這首兒歌的出處。”

徐答應了聲,幾步上前就和龍大娘攀談起來。

清靈縣民風淳樸,龍大娘又是直爽的性子,很快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只是她也留了個心眼,並未將沈夫人的住處透露出去。

徐答聽聞自然喜不自勝,從衣袖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銀子遞過去:“龍大娘俠義之心,我家公子甚是敬佩,也欲與沈夫人一般給予銀兩權當是買米的費用,為清靈縣的百姓出一份力。”

順着徐答的手勢,龍大娘好奇地望過去,在見到站在不遠處一身華貴的玄衣男子時,頓時倒抽一口涼氣。

天爺,這世上竟還有如此英俊矜貴的男子,即使站在那裏一句話都沒說,但這通身的氣派和如影隨形的威壓之勢,絕對是世家大族出身。

不知為何,她腦海中聯想到沈夫人那雙含水美麗的杏眸,這兩人一個貴州天成、威勢無比,一個美若天仙、矜貴婉約,心中忍不住嘖嘖感嘆,清靈縣這小小的地方,竟然兩日內出現了兩位身份不一般的貴人,百姓們有救了啊!

很快,徐答將所得的信息盡數彙報給了陸熠。

陸熠深邃的眸光掃過周圍的流民,喃喃自語:“沈夫人……”

見天色不早,清靈縣的情況也已經排摸得差不多,陸熠命其餘隱衛繼續暗中觀察流民的動向,自己則上了馬車準備回暫居的院子。

他大病初癒,舟車勞頓後身子的確不復從前,仍不能長時間勞累。

徐答見主子終於肯回去休息,自然喜不自勝,便將馬車引來,便道:“世子爺,您不願暴露自己的身份,屬下特意尋了一處僻靜的院子,名為森園,周圍大多是書肆,並沒有流民侵擾。”

陸熠並不在意住在哪裏,只是淡淡點了頭。

馬車一路向東,很快就停在了森園門口,這院子的確地段僻靜,周圍也是如出一轍的園子,住的應當也是喜歡幽靜的人,環境也好,就像是世外桃源一般。

陸熠掀袍下了馬車,正要抬步往森園內走,隔壁園子的硃紅色大門忽然打開,出來一個中氣十足的女聲:“姑娘,天色已經晚了,咱們現在出門要作甚?去街上買肘子吃嗎?”

話畢,另一女子輕柔溫婉的嗓音傳了過來:“你呀,就知道吃肘子,一會兒給你買十個回來好不好?”

這話立刻引得另一女子笑起來,在這寂靜的街道上顯得尤為響亮。

陸熠腳步一停,劍眉微皺,這笑聲醇厚的女子顯然是個練家子,武功應當不會比徐答遜色。

而另一女子的聲音……嬌嬌柔柔的,落在他耳邊卻好像聽過無數遍一般的熟悉。

許久未疼的心口忽然又開始泛上綿密的鈍疼,他握緊袖中的紫潤靈鐲,指尖竟然不自覺地開始微微顫抖。

他忍不住轉頭望過去,卻正與那雙清澈的杏眸相視,楞在當場。

眼前的女子一身白衣,烏髮間斜插幾支銀制的東珠簪子,長長的流蘇垂下,在傍晚的夕陽中泛着光澤。她面上同樣被純白色的面紗所遮,看不清真實的容貌,可光看眉眼就能知道她容貌出塵,世人難以匹敵。

胸口處不知為何翻湧着複雜的情緒,他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往一處涌,一種難以壓制的衝動在體內叫囂着。

他想上前抱她,將她牢牢地抱在懷裏再也不放開!

他上前一步,想要說些什麼。

面前的女子卻在見到他的那一剎那,眸中突變,急急地往後退了好幾步,柳眉蹙起,就像是見了鬼一般驚懼。

她為何會如此怕他?

陸熠摁下心中翻湧起伏的衝動,視線落在她護住腹部的手上,這才發現她是位身懷有孕的婦人,身影纖瘦,小腹卻高高隆起,正由身側的藍衣女子護着。察覺到他的目光,她微微側身,將自己的容貌徹底隱入了陰影中。

身側的藍衣女子見狀,立刻執劍上前,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怒喝道:“大膽,你是什麼人,盯着我們姑娘看什麼看!小心眼珠子給你挖出來!”

姑娘?

她稱那女子是姑娘,而非夫人?

陸熠眸中閃過幾分疑惑,卻也頓住了腳步,沉沉的目光越過藍衣女子,直望向後頭側身躲避的女子身上,出聲時才覺得自己的嗓音啞得可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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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夫人帶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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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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