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越是到了這種時候,某些人就越是猖獗,越是貪婪,也不管他們是不是真的就需要那麼多的香火,更不管少了這些香火做口糧,其他的陰靈要怎麼活下去。
不是所有人在過世的時候,都能帶上香火、田地、陰舍、紙人的。更多的人能有一口薄棺,帶上一二紙人、廬舍,就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所以不知道多少陰靈在抵達陰世天地以後,得再次想方設法給自己找活命的辦法。陽世那邊傳遞過來的微薄香火,對他們來說是慰籍,是念想,更是支撐。
但那些人就是不管。
他們只想要搜刮到更多的香火,更多、更多的香火。
他們拿這些香火來
謝遠微微垂下眼瞼,看着自己抱住寶琴的手。
“貧家的香火更為純凈”他低低道,“甚得陰世生靈的喜愛。”
不論是尋常的陰獸,還是身份更尊貴、實力更高絕的陰世神靈們。
“對於他們來說,這些凝聚純凈念想的香火,是比較可口的食物。”
“遠比那些人從自己家族後輩那裏得來的香火更美味。”
滿身銅臭、欲`壑難填的傢伙,能養出什麼好的後人?那些後人又怎麼會多惦念他們?
他們自家後人從陽世那邊廂送過來的香火數量確實是多,但多有什麼用?
污濁又繁雜,他們自己都吃不下去,指望用這樣的香火來打動那些陰世神靈們?
呵。
謝遠嗤笑一聲。
孟彰別開目光,看着園林中那一汪水池。那水池裏,五彩斑斕的游魚自然而閑適。
他想到了自家修行陰域裏的那些銀魚。
那些銀魚們確實比較喜歡他拿出來的香火。
倒也是,孟彰拿出來餵養銀魚們的香火,是孟珏、謝娘子他們給他送過來的。
香火中凝聚着的,只是他們對他的惦念、祝願與庇護,少有其他的雜念。
似這樣的香火確實才是最上等的,哪怕是招待身份貴重的客人,也不會拿不出手
孟彰悠悠出神的時候,謝遠已經收拾了自己的心情,他正問他:“你想要做什麼?”
孟彰迴轉心神,回答謝遠道:“平抑物價。”
謝遠愣怔了一瞬,很快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當然,如果可以的話,”孟彰微微頜首,承認了謝遠心中所想,“我還希望能夠將行雨符的物價給降下來。”
“最好是想要行雨符的人都能夠負擔得起。”
謝遠皺着眉頭:“這事也不簡單。”
行雨符聽着甚為平常,但想要書成符籙,還是需要一定的畫符功底的。並不是隨隨便便哪個有些修為在身的陰靈修士,就能夠畫出來。
“行雨符本身有一定的門檻,而且因為平常用得上的時候不太多,所以就是各家店鋪,也沒有太多的庫存。”
難度限制了成符的效率,一時之間很難添補陰世諸多百姓對行雨符的需求,再加上沒有多少庫存,想要將行雨符的價格降下來,除去鎮壓手握行雨符庫存的各家貪慾以外,還需要去解決行雨符數量不足這一個問題。
孟彰先是點了點頭,然後收回目光來看謝遠,問他:“那你可有辦法提升行雨符的出產效率?又或者只是增加行雨符的產量?”
甫一聽見孟彰這個問題的時候,謝遠其實是有些無言的。
他方才聽孟彰說要平抑行雨符的物價,甚至是將行雨符的市場價格給降下來,還以為這個小郎君是已經有了比較完善的計劃了呢,殊不知這小郎君卻是來問他。
但下一刻,他對上孟彰望過來的目光時候,他略有些浮動的心緒當即便平復了下去。
是了,他們並不是上官與下屬的關係,他們是同伴,是平等的同伴,沒有高低上下之別。
孟彰這個小郎君並不是要讓他去跑腿,他是在跟他商量,跟他探討,是想要合兩個人的智慧與力量,將這件事給做成。
謝遠笑了。
孟彰平和地看他,只問他道:“你可有辦法了?”
謝遠搖頭,給出了一個異常誠實的答案。
“沒有。”
“哦。”孟彰隨意應了一聲,招呼謝遠道,“那我們就一起來想想法子吧。”
謝遠頜首:“可以。”
孟彰又道:“為了能更快也更好地拿出個解決的辦法來,我們得先將事情給分一分。”
“好。”謝遠再頜首,隨後就問道,“怎麼分?”
孟彰只一沉吟,很快就道:“阿遠你對行雨符了解多少?”
謝遠很認真地想了想,搖頭:“不甚了解。”
孟彰目光落下,看見被他抱在懷裏的那架寶琴,當即就明白了。
是了,這位就是只愛琴,也只善琴,畫制行雨符屬於符籙之術,謝遠不太了解很正常。
“那你可知曉誰個的符籙之術更為精妙的?”孟彰問,“我們找他去。”
謝遠還真有一個人選。
“我有一個友人。”他道,“他擅長的其實不是符籙之術,而是善畫。”
孟彰就知道謝遠會有合適的人選。
只看這一日各位謝氏郎君對謝遠琴藝的追捧就知道了,謝遠其實在諸世族郎君中很混得開。
他的情況跟謝尚的情況是大不同的。
謝尚與各家郎君相交,靠的是他的親和力,而謝遠
他靠他的琴。
“那此事就託付給你了。”孟彰道,“請你盡量在這段時間裏拿出更多的行雨符來。”
“好。”謝遠先是端正了臉色,認真點頭,但很快他又問孟彰,“更多的行雨符是要多少?可有個數?”
孟彰搖搖頭:“沒有數量限制,越多越好。”
他低低嘆得一聲,道:“我懷疑這天旱,怕是不只這一年,往後的日子大概還會有更多的天災。”
謝遠的神色凝重,沉默半餉,忽然問孟彰道:“只需要行雨符就好了嗎?”
其他的符籙呢?其他的符籙還要不要?
孟彰看他一眼,緩和臉色:“其他的符籙當然也要。若能種類齊全,足夠應對種種天災,那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了。”
謝遠緩慢點頭。
孟彰站起身,拱手對他一揖。
“此事,就托予君了。”
謝遠抱着寶琴回了一禮,只道:“君放心。”
待孟彰跟着找來的孟廟離開以後,謝尚等一眾謝氏郎君就圍住了謝遠。
“阿遠,你方才跟那孟彰說話說了好久啊”
“就是啊,阿遠,我們同族這麼多年,竟都還不知道你也能有這麼多話的時候呢。”
“那是你們來得晚了,不知道阿遠剛剛過來這陰世時候的樣子,那時候的阿遠其實跟他現在很像”
“可見是得遇知音,阿遠高興了啊”
“得遇知音是人生一大暢快事,阿遠高興有什麼不對!阿遠,你別聽他們的”
謝遠只是笑着看,並不搭話。事實上,這會兒也確實不需要他來搭話。
到一眾謝氏郎君的情緒稍稍回落後,旁邊等了一陣的管家站出來,對諸位謝氏郎君一禮。
各位謝氏郎君避讓開去,隨即各自看向了謝遠。
哪怕這位管家都還未曾開口,他們也已經知道他的來意了。
果真,那位管家在禮見過後,也轉身看向了謝遠,躬身來請:“遠郎君,不知你此時可有空閑?郎主想請你過去一趟。”
謝遠先是對管家頜首點頭,隨後又對旁邊的諸位謝氏郎君一拱手,致歉道:“誠叔祖有召,我就先失陪了,還望諸位兄弟見諒。”
謝尚等一眾謝氏郎君盡皆擺手,很是體貼地道:“既是誠叔祖找你,必是要事,你且只去,無需在意我等。我等也在誠叔祖這裏叨擾多時了,是時候歸去”
謝遠又謝過一禮,才跟着管家走了。
謝尚等謝氏郎君落在後頭,看着謝遠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
“感覺阿遠是真的與早先不同了”站在謝尚身邊的一位郎君慨嘆道。
“是啊”
“不過能再見到阿遠這副生活精力的樣子,我等也都能更放心一些”
“是啊,或許,我們日後再想聽阿遠的琴曲時候,大抵不會像早先時候那樣艱難了”
“哈哈哈,我想起來當初阿遠剛來到陰世時候,被我等追着送帖子邀請的模樣,那時候的阿遠啊,還很心軟,只需用心央求,多半都會答應下來,不似現在,好說歹說就是不點頭”
“幸好,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日後阿遠這裏,我們能稍稍放鬆一些。”
謝尚在旁邊聽着,也忍不住心生暢想。但是
他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暗下打量着身邊的各位同族兄弟,心裏卻有另一種感覺。
阿遠現在是生活精力些了,可他怎麼就覺得,日後再想要聽阿遠的琴曲,非但不會比早前更容易,反而還會更艱難?
明明心中的這種感覺越漸勃發,可他聽着身邊這些同族兄弟的暢想,聽着他們的談笑,到底還是沒有將這種感覺說道出來。
罷了,罷了,諸位族兄弟心中情緒正高漲着,他何必來潑冷水?待日後,事情自見分曉。
謝遠不知謝尚心中所想,只跟在領路的管家後頭,一路走進了正院。
正院的書房處,謝誠正等着他。
見得他過來,謝誠細看他一陣,眼底也有笑意升騰。
“坐吧,別太拘束。”他道。
謝遠一禮,在謝誠下首坐定。
“今日園子裏的事情,我都已經聽說了。”看着下首恭謹守禮的郎君,謝誠也沒探究太多,只問他道,“可是真的?”
謝遠頜首:“我與孟氏小郎君相交,確是高山流水。”
謝誠道:“如此,也好。”
也好,是什麼也好,謝誠沒有明白說出,但謝遠懂。
高山流水的知音之交,素來為天下士族所推崇,是被天下士族所欽羨的佳話。
有這一出佳話在前,謝遠乃至整個陳留謝氏與孟彰相交來往,就很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畢竟,那可是知音啊
知音之交,凌駕於所有世俗之上。
謝遠垂眉。
謝誠重又穩住心情,看向下首的謝遠,勸道:“阿遠,你資質本也極好,只是這些年來,一直都被耽擱了。”
謝遠神色微動,他抬起目光,迎上謝誠的視線。
謝誠關切看他:“但日後,可不能再這樣懈怠了。若不然”
“阿遠,”謝誠道,“你應該也不想要再看見友人遇險而你卻無能為力的事情發生了吧。”
謝遠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住。
謝誠看出來了,他略等了一等,等到謝遠心神稍稍平復一些以後,他道:“我會上稟族裏,為你多加厚三成的修行資糧。”
三成?三成!
“阿遠,”他道,迎着謝遠陡然抬起的目光,“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機會。”
謝遠從座上站起,拱手端正而鄭重地與謝誠一禮。
“多謝誠叔祖,遠當牢記於心。”
那為他多加厚的三成修行資糧,既是為了他,也是為了阿彰。
就像謝誠所希望他把握住的那個“機會”,不僅僅是指族裏給予他的這一次機會,也是指謝遠與孟彰相交的這一次機會,更是
陳留謝氏與孟彰交情更深入的機會。
陳留謝氏能從一介寒門,崛起成如今的帝都二等名族,就是因為陳留謝氏從不會浪費任何一個機會。
不論這個機會在最初的時候看起來是什麼樣子的。
謝誠滿意點頭。
“你能記得就好。”
謝遠只笑得恭順。
到謝遠出了謝誠府上,返回自己府邸以後,他卻是站在自己書房裏,看着那置在角落一個几案上的箏。
那箏已經擺放在角落處很久很久了,但不論是箏身上,還是那几案上,卻都不見塵灰沉積,而是乾乾淨淨的。
就像仍然有人時常會在那裏坐定,拂手奏起箏曲一樣。
謝遠看着那個空蕩蕩的几案,許久以後,他笑了一聲。
“這世道,或許是真的能有光的”
謝遠的聲音低低,卻因懷抱着希望而充滿了力量,全不似往常時候的倦怠與無力。
“那謝遠”
這邊廂,還在馬車上呢,孟廟就迫不及待地開口了。
孟彰睜開眼瞼看他。
“那謝遠,真就是你的知音?”
孟彰認真想了想。
其實不是這樣說的,而應該反過來。
他是謝遠的知音,謝遠是他的同伴。他們共有一個艱難但美好的願景。
不過
孟彰點了點頭,並沒有仔細跟孟廟分說。
因為他知道,說了孟廟也是不會懂的。
“可真好。”孟廟道,面上是止不住的艷羨。
他確實是羨慕的,無比的羨慕。
人在世道上存活,有許許多多不能用言語宣洩的情緒,還有許多積悶在心頭的事情。
這些情緒、這些事情,有的是說不出口,有的是說出口了也仍舊沒有辦法,只能積壓在心頭,只能由着它發酵,看着它腐爛,直到自己從陽世落到陰世,直到自己連魂體都消散。
但有一個知音就不同了。
那些情緒、那些事情,即便仍然沒有辦法宣之於口,也已經有人能明了,有人能懂得
這如何不好?!
“可太羨慕你了。”孟廟道。
孟廟是頭一次,這麼直白地將這種羨慕說道出來。
孟廟又自羨慕地看了孟彰一眼,才收回目光,慢慢消化着自己的情緒。
孟彰天資出眾,他不羨慕;孟彰備受安陽孟氏一族看重,是安陽孟氏的麒麟子,他不羨慕;孟彰抵達帝都以後,幾乎一舉一動都能掀起一片風浪,他不羨慕。但這一刻,他卻是羨慕極了,羨慕到眼睛都有些發紅
資質是天定,才情是長養,但知音卻不同。
這是人跟人之間的緣法。
孟彰看得分明,卻也只能在旁邊沉默。
概因在這件事情上,確實是孟彰的福緣。
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在這樣的世道里,在頂層的名門望族裏,居然真的也有這樣的一個人,將他的目光投落在這天下黎民百姓身上
孟彰極力壓制着唇角,控制住心頭的思緒,不讓自己過度興奮。
謝遠不會是孤例。
他這樣告訴自己。
前方,還會有更多的同伴在等待着相遇,然後
他們終將匯聚成火炬,在這漫漫長夜裏撐起一片光芒。
待到孟廟心緒平復下來,孟彰也已經收斂了面上眼底的異色,正端正地坐在車廂中,嚴肅且認真地看着他。
孟廟回過神來時候,正正對上孟彰的視線,不由驚了一下。
“啊,阿彰?”
孟彰看定孟廟,問:“廟伯父,你在這帝都中也行走了一段時日了,你可有聽說過五石散?”
“五石散?”
孟廟面色狐疑,不懂孟彰怎麼忽然提起這個來,但看見孟彰面上的神色,他也嚴肅起來。
“聽說過。”孟廟道,“我還見人服食過。”
說完,孟廟仔細觀察着孟彰的臉色,小心翼翼問道:“可是有什麼問題?”
不然,阿彰的臉色為什麼這樣的沉凝?
是的,就在孟廟回答孟彰的時候,孟彰的臉色陡然就沉了下來。
饒是孟廟在輩分上高出了孟彰一輩,也被孟彰嚇了一跳。
有什麼問題?問題大了!
孟彰凝望着孟廟,只是先問:“見人服食過?誰?”
孟廟道:“阿敏。”
“我撞見她服散歸來。”孟廟補充道。
孟彰面上臉色仍舊不見鬆緩。
“五石散這東西,”他緩慢道,“很容易腐蝕理智和魂體,尤其是其中藥力深重的那些,更是會損卻魂體根本”
孟廟回想着那一次撞見孟敏的情景,有些不太相信。
他見到的孟敏,臉色紅潤、神氣飽足、頭腦清醒
不似孟彰所說的那樣啊?
可是他看見孟彰面上眼底的凝重與謹慎,他又猶疑了。
阿彰年歲雖小,但實在是聰穎敏達,而且他在太學童子學裏,來往的同窗皆有來歷,更願意與他交好。
說不得就是他們中的哪一位察覺到了什麼,特意提醒阿彰呢?
“更重要的是,”孟彰看着孟廟,清晰地感覺到他心中情緒的傾斜,“服食五石散,會成癮。”
成癮?!
孟廟的眉頭是真的皺起來了。
他認真思量權衡,久久沒有作聲。
孟彰也沒有再打擾,將這段時間留給他自己。
待馬車停下時候,一直沉默着的孟廟終於又看向了孟彰。
“你想要怎麼做?”他問。
孟彰道:“先確定一下族裏到底有多少人在服食五石散,再確定族裏這些服食五石散的人如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情況,想辦法讓他們開始調養魂體,不要讓情況再次惡化下去。”
“最後,必得通報族中上下,禁絕五石散。”
孟廟不知道孟彰竟然會是這個態度。
通報族中上下,禁絕五石散?
他真的沒有聽錯?
“禁絕?”
孟彰鄭重點頭:“禁絕。”
他能理解陳留謝氏的郎君為了匯入世族,與世族各家子弟相交,選擇服食藥效相對平和輕淡的五石散,但他仍然不能認同。
對於五石散,他的態度有且只有一個,禁絕。
沒得商量!
孟廟自然也察覺到了孟彰的決絕態度,頓了頓,道:“哪怕是你,阿彰,我現在也不能答應你。”
“我得先問過安陽那邊。”
孟彰只是直直凝望着他:“可以,但廟伯父,我極其厭惡五石散這一類的東西。”
“我不願意看見它們出現在我的周圍。”
“我的態度,”孟彰道,“也請伯父一併通傳安陽。”
孟廟看着這樣的孟彰,半餉,將嘆息隱去。
“好,我會如實通傳的。”
孟彰明明聽見了,神色卻不見舒緩。
孟廟心裏又多注意了些,他往外頭看得一眼,先自起身走出去。
“走吧,既然已經回到宅邸,就別在這裏坐着了。”
孟彰跟在孟廟後頭,走出馬車。
換了衣裳,孟彰坐在月下湖的白蓮蓮台上。
今日時間尚早,湖中不見游魚,都還隱在湖底深處。
孟彰坐到白蓮蓮台上,卻沒有入定修行,而是從隨身的小陰域裏翻出一個被仔細收起的木盒。
木盒打開,裏面赫然躺着一個做工粗糙到眉眼五官都在扭曲的偶人。
這偶人仔細看着,跟孟彰有一分的相似。
但它更像的,並不是孟彰,而是孟彰的二兄孟顯。
這就是孟顯送給他的護命偶人。
握住這一個護命偶人,孟彰閉上眼睛,仔細感應護命偶人中留存的那一縷本命精元。
這事情做起來並不麻煩。
因為護命偶人中余留的屬於孟顯的本命精元數量着實不少,而且這股本命精元對孟彰異常親近。
循着這一縷本命精元,孟彰的神念越過了兩方天地的界膜,找到了待在陽世安陽郡中的孟顯。
明明該是輕鬆洒脫的孟顯,此刻竟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房裏,埋在那一堆卷宗之中。
察覺到孟顯那邊的情況,孟彰都有些奇異了。
他真的沒有找錯人?這真是二兄?
正在快速瀏覽着卷宗上記錄的孟顯察覺到了那股莫名而起的睡意,下意識地板起臉龐。
那一瞬間,孟彰恍然以為自己找到的是大兄孟昭。
他沉默着,目光在孟顯面上來回梭巡。
倒是孟顯先明白過來了,他笑開:“阿彰?”
只這麼說道了一句,孟顯便就拋下手上的卷宗,擱下拿着的毛筆,直接在案桌上趴下,沉入夢境之中。
“阿彰。”
坐在自家花園亭子中的孟顯沖一個方向招手。
“過來坐啊。”
孟彰走了過去:“二兄。”
“哎。”孟顯歡快地應了一聲,拉着他在亭子裏坐下,又將一些小食取了出來,推送到孟彰面前。
“你在陰世帝都里可還好?聽說你進的是太學裏的童子學?裏面都是帝都有名有姓的小郎君小女郎?你在那裏可還習慣?有沒有人欺負你”
一連串的問題從孟顯那邊砸了過來,孟彰都沒有找到回答的機會。
他拿着手裏的小食,無奈地看着孟顯。
孟顯才剛停了一停,就對上孟彰的視線,他沖孟彰笑了笑。
“是我擔心太過了,阿彰你要是覺得煩的話,可以”不用理會我。
孟彰更是無奈,但他還是耐心地一一回答孟顯的問題。
“我在陰世帝都里都還好。是在童子學裏,那裏的同窗各有來歷,但不一定就全都是出身世家望族的,還有一部分同窗是從陰世各郡中甄選出來的英傑”
“我在那裏都還算習慣,沒有人欺負我。太學裏的學監都在看着呢”
孟顯一直聽着,臉色漸漸緩和。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目光落在他面上,很有些稀奇地問他:“二兄,你近來很忙?我看見你案前的卷宗了,怎麼會那麼多?”
不提這個還好,說起這個來,孟顯真是一肚子的苦水。
“忙!忙死了!大兄和阿父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明明是他們手上的事情,明明他們自己就能解決,偏要抓了我去,給我分了一大堆的卷宗!”
“阿彰你是不知道,那些卷宗里的事情又瑣碎又無聊,偏生又需要認真梳理,否則便有疏待族人的嫌疑,我,我真是”
孟顯已經不能維持他端端正正的儀態了,整個人軟攤着,趴在亭子裏的石桌上。
“我都已經很久沒有出府去玩了。”孟顯抱怨道。
孟彰面上眼底都有笑意升騰。
趴在石桌上的孟顯看得異常清楚,不覺更是哀怨。
“阿彰,你是站在哪邊的?”
孟顯怒問,只可惜這怒氣根本就像是紙糊一樣的,半點嚇不住人,尤其是孟彰。
孟彰笑了一陣,終於受不住孟顯越發哀怨的目光,輕咳一聲,說道:“我當然是站在二兄你這邊廂的啊!”
孟顯滿意地緩和了目光。
哪怕他明知道接下來孟彰的話語必定會有轉折,也完全不影響他的心情。
他甚至還有一股衝到阿父和大兄面前炫耀的衝動。
你們看,任你們怎麼壓榨我,阿彰也還是站在我這邊廂的。
阿彰,跟他一夥!!
“但是二兄,”孟彰含着笑,也放鬆下來,趴在石桌上,“如果沒有二兄你幫忙,這些事情還是得由阿父和大兄來處理。”
“有二兄你幫忙,他們都那麼的忙了,要是沒有你,他們不是還得更勞累?”
“二兄,”孟彰的聲音低低,“你也不忍心的吧?”
孟顯沒有說話,只是用額頭蹭了蹭胳膊。
孟彰無聲地笑了,他放遠了目光去,看着園子裏勃勃生長的花草。
“咦?”孟彰往花園的一個角落看過去。
孟顯聽見孟彰聲音中透出的疑問,也將腦袋轉了個方向。
循着孟彰的目光,孟顯找到了孟彰為之奇怪的東西。
“那些啊”他不甚在意地將腦袋放下,重新壓在胳膊上,看着孟彰的方向,“那些是阿蘊她這段時間親手種下來的。”
“也不是多珍貴的藥材,但阿蘊說,她想要親自栽培,看看最後長成的葯株,跟府中採買來的葯株有什麼不同。”
“她這段時間,凈在折騰這些。”孟顯近乎抱怨一樣地跟孟彰道。
孟彰並沒有太在意孟顯的語氣。
他們家這二兄,也就是在這裏跟他抱怨一嘴而已,真到了阿姐面前,還不是她想要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不論是對阿姐,還是對他,二兄其實都格外的貼心。
比起委屈他們,他更寧願委屈他自己。
“擺弄藥材?”孟彰問道,“阿姐真的開始專研藥材了?”
在陽世時候,因為孟彰久病,孟昭、孟顯和孟蘊三人,就在慣常的功課上,又給自己多加了好幾門功課。
藥材辨鑒、藥理、醫術
他們三人也都用心,所以學習的成果也都很不錯。不過在他們三人中,這方面的進度最快、學得最好的,卻還是要數孟蘊。
尤其是在葯膳這一道上,孟蘊幾乎是力壓孟昭、孟顯一頭。
孟蘊在這方面的天賦,實在非是尋常人能夠比擬的。
孟彰對此深有體會,所以當孟蘊真的在往這條道路上深`入的時候,他其實不覺得奇怪,他奇怪的是孟蘊的進度。
居然這麼快,就從藥材辨鑒進展到藥材的培育方面了?
“是啊。”孟顯倒是理所當然,畢竟他是親眼看着孟蘊這一步步走過來的。
“已經要開始鑽研藥材的栽種了,不過現在着手的都還是些普通的藥材”
“阿母說她進展太快了,讓她沉澱沉澱。”孟顯還給孟彰重複了一遍謝娘子的話。
“醫道博大精深,不是只有你現在所學的那些,你需要緩一緩,整理過你當前的所學,才能以它們作為根基,去快速、深`入地掌握醫道精髓。”
孟彰聽得,問孟顯:“阿母說的話很是在理啊,我怎麼聽着,二兄你很有些埋怨?”
孟顯偏過頭來看他,衝著他露出一個苦笑。
“在理是在理,但阿彰啊,沒了你以後,家中備受阿蘊荼毒的,就是我啊”
孟彰忍住了笑意,不叫自己露出分毫端倪。但,太晚了。
孟顯瞪着眼睛看他,目光里是明晃晃的失望和心疼。
“阿彰,明明我跟你才是最好的,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孟彰沉了短小的眉頭,理直氣壯地反駁孟顯:“二兄,你說話可要講良心!我可是在跟你同仇敵愾的,是站在你這邊廂譴責阿姐的,我怎麼對你了?”
“你說!我怎麼對你了?!”
在孟顯面前無理也鬧三分的孟彰半點不怯場,坐直了身體,居高臨下俯視着仍舊趴在石桌上的孟顯。
孟顯一噎。
他半垂了眼瞼,又更用額頭在胳膊上蹭了蹭。
孟彰有一點心軟。
他也重新趴了下來:“二兄,你說話得講良心。”
孟顯也嘆道:“阿彰,你說話更得講良心。”
兄弟兩人相對沉默,半餉后,又同時笑了起來。
“心情好些了嗎?”孟顯問道。
孟彰應了一聲,說道:“嗯,好上很多了。”
孟顯放開目光,看着花園中盛放的花株,眸光晴朗,更勝天上春日。
笑了一陣,孟彰又問孟顯道:“二兄,阿姐到底怎麼你了?她一向都很有分寸的吧?”
“有分寸是有分寸。”孟顯說道,看着孟彰的目光格外的沉痛,“但阿蘊的分寸,只表現在吃不死人、吃不壞人上而已。”
只要吃不死人、吃不壞人,孟蘊就什麼都不管了。
孟顯話里的意思,孟彰聽出來了。他回想起舊日趣事,也不覺跟着皺起了眉頭。
“辛苦你了。”孟彰深切道。
孟顯看他一眼,說道:“你既是知道,方才你為什麼還那樣說我?”
孟彰沉默少頃,回答孟顯道:“不是二兄你陪着我玩鬧,在逗我高興嗎?”
孟顯不說話了。
孟彰坐直了身體,在旁邊的小食中挑揀出一塊甜食來,遞到孟顯面前。
孟顯看着那塊甜糕,也跟着坐直身體。
接過那塊甜糕,孟顯問孟彰:“這會兒才拿來給我,是不是已經太遲了?”
他的味蕾,早不知被孟蘊熬住出來的湯藥禍害過多少次了。
“遲了總比沒有好吧?”孟彰反問他。
孟顯想了想,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