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 69 章
孟廟抬眼仔細看了孟彰一陣,滿意點頭:“不錯,不錯,正是這樣合適。”
孟廟並沒有為孟彰挑什麼特別的式樣,就是一身青竹色大袍,外罩一件銀色綉暗紋紗衣,腰垂錦繡雲囊,腳踩青雲靴,頭戴綴細紗的漆籠冠。
這一身裝束雖仍未能減去孟彰面上籠罩不去的病氣,卻也凸現了孟彰身上的沉靜,加重了他的威儀。
說起這個,孟廟也是止不住地暗驚。
他真沒想到這一身衣着的效果會這般的好,也沒想到孟彰身上居然已經有了威儀。
這威儀甚至不是孟彰特意彰顯出來的,而是自他舉手投足間揮灑而出
就彷彿,此刻站在孟廟面前的,並不是一個年不滿十的小郎君,而是哪位威儀端重的神靈。
孟廟心下遲疑一陣,到底喚道:“阿彰”
孟彰疑惑抬頭看他:“嗯?”
孟廟張了張嘴,可對上孟彰的視線,那原本已經到了嘴邊的話也就都吞了回去,換作了別的。
“你是不是又有突破了?”他問。
孟彰細看他一眼,卻沒追究,只點頭,很是自然地回答道:“是修為又有了些進益,但要說突破,卻太早了。”
“哦,哦哦”孟廟乾乾點頭,隨後便轉移話題,“你可還有別的東西要帶上?我們要走了。”
孟彰搖搖頭:“沒有了。”
昨日從太學離開以前,謝尚和謝禮就已經特意叮囑過他,不需要太過緊張,盡可隨意些。
孟彰雖然沒有太將這話當真,但陳留謝氏已經率先通過這一大一小兩位郎君釋放了善意,他倘若太端着,反倒拂了對面情面。
那不好。
孟廟察覺到了什麼,動作一停,問孟彰道:“是不是有什麼地方需要我注意些的?”
孟彰想了想,道:“要注意點分寸吧。”
孟廟往下詢問:“是要寬鬆一點?”
孟彰頜首。
孟廟細看孟彰神色一陣,又自沉吟着斟酌過一回,最後重重點頭:“行,那我知道了!”
孟彰面上漏出了一點笑意,他道:“廟伯父,不必這般緊張,他們謝氏不會太計較的。”
那是因為我們安陽孟氏有你,要是我們安陽孟氏沒有你,你看看陳留謝氏會不會這般寬待我們?
哦,或許還是會的。畢竟彼此都是世族,講究的是體面。
這體面既是自己的體面,也是別家的體面。作為合格的世族,他們輕易不會讓彼此下不來台。但
那都是客氣,是疏遠,也是距離。
跟這會兒陳留謝氏向他們傳遞出的親近可大不相同。
孟廟搖搖頭,並不抓着孟彰細論。
他先自轉身往外走:“走吧,再在這裏待下去,回頭真得耽誤時間了。”
孟彰跟在孟廟後頭。
出得府門,車夫已經架着馬車在等候了。
孟彰、孟廟先後上了馬車。待他們坐穩,車夫一甩韁繩,馬匹便即邁開腳步,向著前方沖了出去。
陳留謝氏是大族,他們族中的郎君也各自開府,但也都是聚族而居。不過今日他們要拜會的謝誠謝郎中即便是陳留謝氏的族老,也還是旁支,所以謝誠的府邸並不是建在謝氏這一片府邸的中央地帶,而是偏外側一點的街巷裏。
馬車駛過長街時候,孟彰仍然聽到了馬車外傳來的聲音。
“賣月精啰,賣月精啰!”
“面人!面人!老丈,給我來一個面人!!”
“誒,最近的天時似乎有些不對,總不見雨水的,我靈田裏的水怕是不夠了”
“哈哈哈,我們那邊倒還好。”
“那是,你那邊種的都是些豆萁,不太需要水,可我種的是稻子啊”
“那倒是,或許,你可以試試能不能從別家引水或是怎麼的”
“別家?我們那一片兒哪兒還有別家可以借水的?都愁着呢!”
“唉要不然,你問問哪裏可以購來行雨符?聽說這個符籙很好用的”
“你在說笑呢吧?行雨符?!那可是符籙!我哪兒來的銀錢去購買?”
“你不購行雨符,那你缺水了怎麼辦?你種的可是稻子,到了收成時候稻子長得不好,你要怎麼跟那謝家交租糧?七成的租糧交出去,再交完稅糧,你自己還能剩下多少?!一年辛苦到頭,你什麼都剩不下!還不如湊着錢銀購買一張行雨符,總是能多得些收成”
“可是,可是行雨符它太貴了,我們購不起啊”
“行雨符不貴了,不過是九枝香火而已!何況你購了行雨符,回頭交租糧時候,還能跟那些謝氏庄頭提一提,庄頭會幫着你補上一份銀錢的仔細算下來,總是比硬扛着要好,不是?”
“這倒也是,謝氏本家好說話,庄頭也就不會太過”
“其實我們都還好,主家良善好說話,你看別家的那些,現在都還不知道怎麼愁呢”
“別家?你說的是?”
“還有誰,龍亢里出來的,還有穎川里出來的唄,再還有吳郡里出來的那些”
“這”
“唉”
已經走過長街的馬車將那幾個人拋在了後頭,但還有更多類同的對話傳了過來,落在了馬車裏坐着的孟彰和孟廟兩人耳中。
孟廟想到了什麼,正想要再來詢問孟彰,但在目光觸及到孟彰的那一瞬間,卻生生將原本的問題都給忘了個精光。
“阿彰?”
沉默坐在車廂里的孟彰抬頭看向孟廟,問:“廟伯父有事?”
明明孟彰面上、眼底、動作、聲音里都不見絲毫異色,跟平常時候的他並無不同,可此刻孟廟對着他,硬就是心頭沉沉,說不出的憋悶。
“沒有。”
迎着孟彰的目光,孟廟先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
孟彰也沒有細問,他直接垂落了目光。
七成的租糧,卻還是“好說話”的能得到佃戶們交口誇讚的良善主家
他抿着唇角,竟不知道自己心裏該是什麼樣的滋味。
“這些天都還沒見雨水,真是愁啊”
“再想想辦法吧,實在不行,就託夢給家裏的後輩,讓他們多燒些香火來,我們幾家合力,湊着購一張行雨符,大家分一分,就不需要那麼多的香火了”
“可是,我們陰世這裏不見雨水,陽世那邊也未必就好啊。子孫後輩也難,再要他們給我們多供奉香火他們自己可怎麼活啊”
“唉,也沒有辦法,我們自然是可以消散,反正也活得夠久了,但我們如果都盡沒了,失了家祖照應,子孫後輩們很容易被陰邪侵擾的,到時候,他們稍不留神就要丟命的”
“不若,我們再想想辦法,再想想辦法”
“還是我們自個兒再想辦法熬一熬吧,我們陰世都是這般的天氣,陽世那邊也不會好到哪裏去,最怕的還是,這少雨會變成乾旱,乾旱又出蝗災,到時候怕是才真不能活”
“熬?!是那麼好熬的嗎?!我們這邊收成要是不好,主家說不得還會加租,一旦加租,再算上交出去的稅糧,我們怕是什麼都不會剩,還得倒虧欠主家的錢糧”
“若不然,我們索性就投了主家吧?”
“你瘋了!你要隱去自己的戶籍,完全投入主家家裏去?!”
“我沒瘋!消去戶籍,完全投入主家家裏去,我們這一家子就不用交稅了!不用交這一筆稅糧,我們就能多得些東西填肚子了!!何況你方才不也說了嗎?”
“最怕的還是少雨會變成乾旱,乾旱又要出蝗災這樣一遭一遭地來,我們家能扛得住多久?遲早都是要投入主家去的,不如索性就早一點?!”
“可是,消去戶籍,我們就不是大晉的臣民,而只是他們家的仆戶了!到時候,生死,就都由不得我們了!!”
“你現在說生死都由不得我們,是不是已經太晚了?”
“這”
孟彰身形不動,只似山石。
這是孟彰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街聞巷議。
平日裏他坐車從孟府去往太學時候,聽到的,就不是這樣的內容。
倒是孟廟,越坐越是覺得不自在。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裏不自在,更不好去問孟彰,便也只能將目光停在面前的几案處。
不知過了多長歲月,孟廟終於聽到了車夫拉住馬匹的聲音。
“吁”
他大大地鬆了口氣,還沒等馬車完全停穩,他便自己一掀馬車車簾,探身乾脆利落地走了出去。
馬車車夫看見,驚得險些顯出了他的本相。
“廟,廟郎君”
在馬車外站直了身體的孟廟輕鬆地舒緩了臉色,長長喘過幾口氣后,他回過身來,衝車夫擺擺手:“不與你相干,是我自己的事。”
車夫這才放鬆下來。
他沖孟廟躬了躬身,退到了另一側。
仍坐在車裏的孟彰將這一段對話盡數聽在耳里。
半餉,他伸出手去,緩緩整理着衣袖袍角。
不該驚訝的
他為什麼這麼驚訝?
他不也是世族子嗎?他不也有一大群的佃戶嗎?他不也收着高額的租糧嗎?
他如今身上穿的戴的,用的使的,哪一樣不是金貴之物?哪一樣拿出來不是能夠養活小半個帝都洛陽里的平民百姓?
他有什麼好驚訝的?
孟彰站起身,從車廂里走了出來。
孟廟聽見動靜,轉了目光來看。
孟彰觸碰到那尚且帶着些小心翼翼的視線,抬眼笑了笑,問道:“廟伯父?”
孟廟其實更想問他,但此刻看見孟彰儼然已經恢復了“正常”,他們又正站在人家謝誠謝郎中府門前,實在不好再耽擱,便且作罷。
對孟彰搖了搖頭,孟廟道:“沒事。”
抬眼看向前方厚重石獅後頭莊重的府邸,孟廟招呼孟彰:“我們走吧。”
孟彰頜首,走到孟廟近前,跟着孟廟一道走上台階,來到府門前。
孟府中門雖不動,但側門卻已經大開。
見得孟廟、孟彰兩人走過來,領着一眾門子的謝府管家當即就露出了笑容,迎上來問:“可是安陽孟氏的孟廟郎君和孟彰小郎君?”
雖是話語裏帶了疑問,但這位管家的眼中卻儘是篤定。
他落在孟彰身上的視線更是柔和且友好。
孟廟點了點頭,伸手將拜帖取了出來遞過去。
“安陽孟廟,攜侄兒孟彰來訪,還望閣下幫忙通報府上郎主。”
那管家笑着接過拜帖,正想要說些什麼,從側門的內里又傳來了一陣笑聲。
“廟郎君、阿彰師弟,你們可算是到了啊”
隨着聲音出現的,並不是旁人,正是謝尚。
謝尚從側門出來,先是拱手對孟廟一禮,又對那謝府管家道:“不勞煩管家你了,就都交給我吧,我正好將廟郎君和阿彰師弟帶去見阿祖。”
那謝府管家笑着退後了一步:“那就多謝尚郎君了。”
謝尚點點頭,又轉頭對孟廟、孟彰兩人道:“我們走吧,阿祖正等着你們呢。”
孟廟笑着點了點頭,帶着孟彰跟在謝尚後頭進了謝府。
孟廟和孟彰在正院正堂處見到了謝誠。
不得不說,開正院正堂招待孟廟、孟彰兩人,對於謝誠府上來說,已經算是鄭重的了。
孟廟一邊與謝誠客套,一邊拿眼角餘光瞥着旁邊坐着的小郎君。
這番還是多虧了阿彰啊
“廟郎君從安陽來這洛陽,這一段時日,可還算安穩?”謝誠問道。
孟廟點點頭,帶笑道:“尚可。但洛陽畢竟是帝都,與安陽比起來,確是又多有不同。”
謝誠笑着點頭,閑話幾句后,他跟孟廟道:“我們陳留謝氏在這帝都里還算有幾分臉面,倘若貴府上遇到了什麼事,或可往我府上遞口信,再行事時候,多少能方便些。”
孟廟面上的笑意便更真切了幾分。
他領着孟彰,站起身對謝誠一禮:“多謝謝郎中。”
謝誠擺了擺手,看過對面孟廟下首坐着的孟彰,又迴轉過來看見坐在他下首的謝尚,臉色很有些無奈。
謝尚察覺,轉了目光來討好地沖謝誠笑。
謝尚的舉止很有些隨意,卻恰恰好沖淡了謝誠與孟廟之間的客氣,使得整個正院正堂里的氣氛緩和下來。
謝誠面上臉色柔和了幾分。
“行了,”他輕斥,卻沒有怒氣,更多的是縱容,“你既然坐不住,便也別在我這裏陪我干坐了,你且自去吧。”
“多謝阿祖,孫兒這就下去了。遠族弟、禮族弟他們還在等着孫兒呢”謝尚聞言,從席中站起身來,對謝誠一禮,求問道,“阿祖,孫兒我能不能再帶一個人走?”
“這事兒你問我?”謝誠斥道。
謝尚只是討好地笑,卻仍堅持。
謝誠的臉色緩和下來,他看向了孟彰:“阿彰,你的意思呢?”
孟彰先自看向了孟廟。
孟廟回看他,見得他面上眼底的神色,微微頜首。
孟彰這才從席上走下來,對謝誠拱手作禮:“尚師兄誠意相邀,彰自當從命。”
謝尚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
謝誠偏頭,掃了一道目光過來。
謝尚連忙端正臉色。
“那你便隨他去吧。”謝誠緩和語氣和臉色,對孟彰道,“在我這府上,你盡可隨意些,不必太拘束。”
孟彰笑着點頭道謝。
謝誠這才又看向謝尚,叮囑他道:“我知道你們族兄弟玩得很好,但也要多照應着阿彰,莫讓他們欺負了人去。”
謝尚鄭重點頭:“阿祖放心。”
謝誠搖搖頭,只對他擺手:“行了行了,你們去吧。”
謝尚站直身體,對孟彰一招手,果真就帶着他退出去了,只將孟廟和謝誠留在這正堂里。
孟彰跟着謝尚一路出了正院,轉到中庭的花園去。
才剛剛走近花園,孟彰就先聽到了一陣悠揚的琴音。
他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垂目豎耳細聽。
那琴音是悠揚的,就像是風穿過了雲與月,遊走在荒野中,又像是那花草,從薄寒的春日走過炎夏、深秋,最後在凜冬中靜默安眠
很動聽,很悅耳,也很觸動心弦,更隱了一點道韻在其中,殊為了得。
但孟彰從這一陣琴音中,還聽出了些別的東西。那層意境隱在疏疏朗朗之下。
如承托着雲與月的天空,又像是哺育着花草的大地。
那是亘古而來的沉默,也是沉澱到更深處還將會繼續沉澱下去的悲慟。
這沉默與悲慟在不斷積攢,不斷堆砌,等待着終結的那一日。
到得那一日,或許是無比劇烈的爆發,也或許會是更絕望的湮滅。
孟彰閉上了眼睛。
謝尚原本還想對孟彰誇耀的,但他到底沒有作聲。
不需要孟彰多說什麼,他也已經清楚了。
根本就不需要他來幫阿遠誇耀,孟彰已經聽出來了。
他知曉阿遠那高絕的琴藝,知曉阿遠廣闊的心胸,知曉阿遠深邃磅礴的道意
孟彰,這個聲名近來格外響亮的小郎君,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是阿遠的知音!
琴聲隱去以後,便又是一陣笛聲傳出。
只是比起方才那琴聲來,這笛聲就差太多了。
孟彰睜開眼睛,看向旁邊的謝尚,問:“方才奏琴的,不知是哪位?”
謝尚笑了起來:“是我謝氏的郎君,謝遠!”
“謝遠”孟彰咀嚼着這個詞,緩慢點頭,也笑了起來,“這位郎君很好。”
謝尚也很是驕傲:“阿遠自然是好的。”
迎着孟彰帶點渴望的目光,謝尚道:“你放心,等會兒我必會找個機會,將阿遠介紹給你。”
頓了頓后,他又道:“只是”
“只是?”孟彰問。
“只是阿遠脾性有些怠懶古怪,不比旁的族兄弟,”謝尚道,又看向孟彰,“不過阿彰師弟你放心,你必定會是那個例外的。”
雖然阿遠是那般的脾性,但面前的這個孟氏小郎君也不逞多讓,都是一樣的難搞。
謝尚心下重重地嘆了口氣。
孟彰眼神古怪地看向謝尚,倒也沒有多說些什麼。
謝尚很快自己收拾了心緒,招呼孟彰道:“來來來,阿彰師弟你跟我來,我帶你去見我的那些族兄弟們。”
謝尚當先一步往前走。
孟彰跟在他後頭。
兩人轉過一叢假山,便看見三三兩兩坐在園林各處的謝氏郎君們。
這些郎君各個容華出彩,孟彰只一看,便覺得整個園林都亮了起來。
雖然謝尚和孟彰兩人的動靜都不大,甚至特意遮掩了些,但仍然是自一出現,便吸引去了園林中各位謝氏郎君的目光。
若不是為著正在園林一角吹奏笛曲的那位謝氏郎君,必會有人來招呼他們。
現如今的話
不過是這些謝氏郎君沖他們這邊廂無聲頜首示意罷了。
謝禮放下手上的東西,從席中站起,走了過來。
“你們可算是來了。”謝禮低聲道。
孟彰對他點頭:“在正院處略坐了一會兒。”
謝禮一點不意外,他隨意點頭,然後道:“才剛是阿遠族兄的琴曲,你們來得晚了,沒聽見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謝尚沖謝禮笑,道,“我和阿彰師弟並沒有錯過阿遠族弟的琴曲,我們剛才聽見了,就在外頭。”
謝禮不在意謝尚的話,反而很是替孟彰高興。
“那就好,阿遠族兄的琴藝即便是在我們上下兩三代的謝氏郎君中,也都是數一數二的,沒錯過就好。”他道,“這樣的話,即便稍後阿遠族兄又另找了借口來推脫,阿彰你也沒有那麼的遺憾。”
聽着謝禮這話,謝尚笑了起來。
謝禮看見,眯了眼睛緊盯着謝尚。
明明謝禮也同樣還是一個未長成便夭折的小郎君,可此刻被他這樣盯着看,謝尚竟覺得自己有些撐不住。
他心中暗下咋舌。
現在的小郎君,可真是了不得了
一個孟氏阿彰,一個謝禮禮族弟,再有其他的小郎君,一個個的,都能輕易壓住旁人。
謝尚想到如今還在族中、地方上、朝廷中支撐門戶的諸位阿祖,心中既是高興又沉悶。
高興在於,他們陳留謝氏也是代代菁英,不會出現後繼無人的窘境;可沉悶也在於,他們陳留謝氏的能人太多了,能留給他們這些庸人的位置不多。
在這樣高興又沉悶的心念底下,其實還有一重隱憂浮動。
只可惜這重隱憂實在是太隱晦了,即便是謝尚這個主人,也未曾意識到它的存在。
他們這些庸人在族裏、地方乃至朝中,沒有自己的位置不打緊,但似謝禮這樣的天資聰穎的小郎君長成以後,如果也不能在族裏、地方乃至朝廷中得到他們想要的位置,那他們最後會不會像他這個“庸人”那樣甘心?
哪怕是他們這些庸人,如果他們不能接受自己的平庸,不能接受自己在這天下都沒有他們位置的現實
不甘心的他們,會不會做出些什麼?
謝尚那一瞬間的走神並沒有被謝禮、孟彰這兩個小郎君錯過。
兩位小郎君對視了一眼。
謝禮喚了一聲:“阿尚族兄?”
謝尚收回心神,重又笑開,道:“那可未必。”
謝禮盯着謝尚看。
這位族兄到底是在故作神秘,還是真的別有內情?
“怎麼說?”最後,他還是問道。
謝尚輕笑一聲,也不繼續逗弄謝禮,直接開口道:“阿彰他,可是阿遠族弟的知音呢!”
這話一出,不單單是謝禮,就連其他投了一點心神落在這邊廂的諸位謝氏郎君也都驚了一瞬。
正抱着寶琴垂眸靜坐,不知是在回味着什麼還是倦怠了懶得應付他人的謝遠也都睜開了眼睛,往他們這邊廂看來。
孟彰轉了身,精準地對上了他的目光。
一個成年的、面上眼角堆着倦怠的郎君,一個未長成的、面容間籠着病氣的小郎君,他們一坐一站,無聲對視。
整個園林一時莫名安靜下來,除了那清脆活潑的笛音外,竟是再沒有其他的動靜傳出。
其實不是那些謝氏郎君特意而為,而是他們只能這樣看着,一丁點的聲響動靜傳出,不必旁人分說,他們自己也覺得罪惡。
一曲笛音奏完,才將手指從笛孔中移開,抬眼看向園中的那位謝氏郎君險些被這樣的靜默端重給嚇了一跳。
只是他到底也靈覺,並沒有貿然開口,自己悄然收斂動靜,用目光無聲瞥着其他的謝氏郎君,希望這些靜默的族兄弟能給他些許提示。
但,沒有哪個謝氏郎君多往他的方向分去一眼。
他們都只看着那兩人,像是在等待着什麼,又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是在見證着什麼。
孟彰先自有了動靜。
他站直身體,笑着對那邊的抱琴郎君拱手一禮:“孟氏孟彰,見過謝遠謝郎君。”
謝遠也笑了起來,他沒有放下懷裏的寶琴,而是抱着它,遙遙對孟彰回得一禮。
“謝氏謝遠,見過孟彰孟郎君。”
這一刻,不獨獨是謝禮、謝尚這兩位,便是其他一直安靜的各位謝氏郎君也都是一臉的滿足。
好!
他們在心底重重一拍掌。
就應該是這樣的!!
看着遙遙相對的謝遠與孟彰,謝禮不自覺地抿了抿唇。
謝尚的手肘輕輕搭在了謝禮的肩膀上。
“怎麼樣?”他低聲對謝禮道,“我沒有說錯吧?阿彰師弟他就是阿遠族弟的知音。”
謝禮無聲點頭。
雖然謝遠和孟彰現在還沒有更多的交流,但任誰來看見此刻的兩人,也都知曉他們心中有着旁人沒有的默契。
那不是尋常言語就能夠形成的、觸及到的默契。
謝尚對謝禮笑了笑。
謝禮偏頭看得他一眼便有些嫌棄地別開目光。
但即便如此,他卻沒有抖開謝尚虛虛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肘。
“阿彰師弟,你跟我們來,我們跟你做個介紹。”
倒是謝尚先放下了手肘。
不過在他手肘移開的同時,他的手掌也打開,抓住了謝禮的手臂,帶着他和孟彰一道,向著園林中央走去。
孟彰看着這兩個族兄弟,眼底快速閃過一絲笑意。他面上卻是配合地頜首,跟上了謝尚和謝禮。
謝尚、謝禮兩人帶着孟彰,團團在這園林中轉過一圈,幫他認識過園林里坐着的各位謝氏郎君后,方才帶着他,走向了仍自寶琴站在流水邊上的謝遠。
“這一位”
謝尚失笑一下,對孟彰和謝遠道:“你們這就不要我們兩個來幫忙了吧?”
孟彰搖搖頭。
謝遠瞥了謝尚一眼。
謝尚自覺噤聲,但還是堅強地低聲道:“阿遠族弟,回頭你可得再為我奏一曲琴。”
謝禮在旁邊連連點頭,贊同極了。
謝遠看着這兩個郎君,面上表情從倦怠開始轉向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的猶疑。
謝尚見得,一時盯緊了謝遠,心中極其緊張。
就在謝遠面上神色接連轉換幾回,即將變回平常的倦怠時候,謝尚看見謝遠的目光在孟彰的身上頓了頓。
於是下一刻,謝遠的面色徹底停在了毅然決然上。
“行。”他艱難道,“但只一曲。”
謝尚滿意地笑了起來。
謝禮卻不甘心。
“阿遠族兄,你是不是還忘了一個人?”他提醒道。
謝遠、謝尚的目光同時轉落到謝禮的身上。
孟彰在旁邊看着,只覺得有趣。
作為同窗,還是前後席位的同窗,他與謝禮平常在童子學學舍里相處的時間着實不少了,可他都沒有看見過這樣小兒情態的謝禮。
明明謝遠和謝尚這些郎君不過是陳留謝氏的旁支而已,謝禮自己是嫡支,謝禮天然就能在某種層面上壓制謝遠和謝尚,偏偏沒有。
非但謝禮沒有這樣的意思,就連謝遠、謝尚這兩位陳留謝氏的旁支郎君在謝禮這個嫡支郎君面前,也沒有自低一線的拘謹
陳留謝氏的崛起與興盛,果真不是沒有理由的。
孟彰心下慨嘆。
“你的那份,不是該與阿尚族兄的那份算在一處的嗎?”無言的片刻對峙過後,卻是謝遠先開口道。
“這個怎麼能算在一起?!”謝禮、謝尚兩位郎君同時開口。
園林中各處坐着的謝氏郎君那看過來的目光,也是跟謝尚、謝禮兩人同樣的譴責。
顯見,非但是謝禮、謝尚兩人算計着再多得一次機會,其他的各位謝氏郎君,也都在謀算着蹭一蹭的可能。
謝遠只做不知,自顧自地點頭:“阿尚族兄跟阿禮族弟,你們兩個是一道帶阿彰過來的,自當只能算做一次。這沒什麼不對的,是不是?”
謝遠說完這句話,還偏轉了目光,看向自剛才起就只是靜默站在旁邊看着的孟彰,問:“阿彰?”
謝尚、謝禮及一眾更遠處的謝氏郎君們也齊齊轉了目光過來。
只是相比起謝遠眼中的請求,謝尚、謝禮這些謝氏郎君目光里就更少了許多希望。
他們已經知道了
孟氏阿彰這位小郎君,不會站在他們這邊廂。
果真,他們很快就看到了孟彰的態度。
“不錯。”那位威儀自生的小郎君理所當然地點頭。
謝遠笑了開來。
與此同時,目光垂落下去,暗隱嘆息的卻就是謝尚、謝禮這些謝氏郎君們。
“那就這樣說定了。”謝遠逕自敲定,“待回頭,我再尋一個時機,給你們下帖子。”
謝禮、謝尚聽得清楚,卻也只能強自打點起精神。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阿遠族弟,莫要等回頭又說些不合適,不能的”
“就是,阿遠族兄,我等你的帖子。”
謝遠都點頭應了。
謝禮與謝尚又各自叮囑了謝遠一回,便自識趣地尋了個理由離開了,只將這一處角落留給孟彰和謝遠兩人。
謝遠看向了孟彰。
孟彰先自打量一下周圍,就在這邊廂尋了個乾淨的位置坐下了。
謝遠先是笑了笑,但面上笑意很快又斂去。
他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又將懷中的寶琴取出,端端正正地擺放在身前几案上。
琴音又起。
只這一次,有日月在天穹上顯出,照耀整個天穹;有流水潺潺,流轉過無盡厚土。
沒有言語,也根本就不需要有任何的言語,他們已經明晰了對方心中所想所念。
這便是知音。
隨着琴音悠悠蕩開,相似的、平緩的笑意在兩人面上升起。
園林中的其他謝氏郎君幾乎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動靜,只沉默而專註地凝望着這邊,看他們兩人,也在看他們不知道、無法觸碰卻真實存在着的某種磅礴意象,心中情思遊盪,漸漸迷醉。
這一日的園會,謝遠一連彈奏了九曲琴音,方才將手放下。
緩了一陣,他抬起眼,看着孟彰。
孟彰也正睜開眼睛。
對上他的視線,孟彰笑着頜首,贊道:“很好。”
謝遠笑了起來,但也只是少頃,他面上的笑意便緩緩收了起來。
“你要去做。”他道。
孟彰頜首:“我要去做。”
謝遠沉默一陣:“可是很難。”
孟彰笑道:“但我有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