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 67 章

第67章 第 67 章

迎着司馬慎的目光看了一眼,孟彰忽然一哂:“彰擔不擔得起這九卿之位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面上浮起笑意,聲音輕淡,彷彿融入了細風之中。

“殿下就真覺得那個位置已經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明明眼前的小郎君身體單薄,面上還矇著一層病氣,彷彿風一吹就倒,可此刻,他竟是異常的尖銳剛硬。

司馬慎終於真正確定了心中那個莫名的直覺。

這個小郎君他不喜歡他。

而同時,又有一種明悟在他心頭涌動。

他在這位小郎君面前露了破綻,而這位小郎君並沒有錯過。

看着面前這個平靜卻也尖銳的小郎君,司馬慎耳邊不自覺地響起了昔日孟婆的話。

“我家那幼弟啊,可是個頂頂聰明的、頂頂貼心的,即便你將煩惱藏得再好,也絕瞞不過他去,也所以,等到下次再看見他的時候,原本還困擾的問題就都被他先給解決了”

“就算沒有你幫忙,我家幼弟也必能好好的,可這樣一來,我家幼弟就真的是太辛苦了,你這身份不錯,有你在前頭幫忙遮風擋雨的話,我幼弟能鬆快許多”

“不過,這事情到底能不能成,就要看你自己了。要看你,能不能得到我家幼弟的認同”

坐在奈何橋頭處熬着湯藥的娘子眉眼被隱在了氤氳的薄霧中,看不分明,但司馬慎還是能體會到那種自然而然滿盈而出的溫柔。

“有一點,我得先告訴你。”那娘子的目光看了過來,落在他身上卻比黃泉那河水還要來得陰冷森寒,“不論阿彰有沒有猜到你背後的我,你都不能,也絕對不可以,拿我來壓他。”

“明白嗎?”

孟彰看着司馬慎的目光帶上了一點古怪。

這位這是當著他的面在走神?

司馬慎回過神來。

看着身前站着的小郎君,他忽然笑了笑,轉了身回來繼續往前走。

“是不是不重要,”他直視着前方,“重要的是,孤一定要得到它。”

孟彰心中暗自挑眉。這位的目的性,很強啊

他跟了上去。

司馬慎道:“孤有一定要做到的事情。”

孟彰沉默着,沒有說話。

司馬慎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只緩步往前走。

到走出童子學學舍院落,看到前方等候的張學監等人時候,司馬慎才忽然聽到孟彰的聲音。

“殿下要做到的,是什麼事情呢?”小郎君在問。

司馬慎再一次停住腳步,看向身側不遠處的小郎君。

小郎君眉眼間的病氣仍在,尖銳不減,但此刻面上帶着的困惑,卻也憑空顯出了些軟和。

司馬慎心裏明白,這位小郎君對他仍然沒有多少好感,但這不影響他心頭升騰起一陣陣的喜意。

有困惑、疑問、不解,就會有去了解的慾望,也就有了能讓他開口的機會。

“阿父阿母做錯了,我要贖罪。”

雖然阿祖也是推手之一,但認真計較起來,源頭卻仍是在他的阿父阿母身上

這一次開口,他說的不是“孤”,而是“我”。

孟彰的眸光陡然一沉。

他從司馬慎這簡短含混的一句話里,聽出了許多別的東西。

司馬慎不明白孟彰為什麼會是這番表現,他凝神細細打量對面的小郎君。

孟彰卻已然回神,深深凝望司馬慎一眼,將嘆息隱去:“原是如此。”

司馬慎還沒有想明白,孟彰卻已經將目光越過他,看向了站在不遠處的張學監等人。

這小郎君似乎是不想再說了?

司馬慎心下琢磨着,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低低地說了一句:“稍後逾越之處,還請你多加擔待。”

這句話一說完,司馬慎就高興地笑起,用另一種滿意的、輕快的語氣對孟彰道:“這回真是多謝你了,孟彰,待日後,我們再見面時候,我必鄭重謝你。”

司馬慎這話說得毫無緣由,但孟彰卻很快理解了他的用意。

因為就在這頃刻間,阻隔內外的無形屏障消去,司馬慎的聲音往外傳出,落在了張學監、王紳等一眾人耳中。

他看了司馬慎一眼,又很快低垂落目光,道:“殿下客氣了。”

來到張學監等一眾太學博士近前後,孟彰低頭行過一禮,便默然站在了外側。

他看那些帝宮近侍快步走過來,再次簇擁住司馬慎;看王紳、謝禮等童子學的生員走過來,在他身邊站定;最後,更看張學監等太學博士幾句閑話工夫便將司馬慎這一行人往外送。

有交好的小郎君小女郎們在低聲交談,但誰都沒有再提起司馬慎這位太子殿下的事情,而只是純粹的閑談。

就似日常里諸位博士、先生的講課暫告一段落,而他們得以中途稍作歇息時候的那樣。

王紳、謝禮等人也沒有遺忘了孟彰,每每總會很自然地在閑話中將孟彰帶上。

孟彰也全無異樣,只如平常一樣支應着。

司馬慎才上了太子鑾車,面上的笑意便就收起了。

“殿下?”近侍為司馬慎送上了茶水靈果,瞥見他的臉色,不由得低低喚了一聲。

司馬慎抬眼看過去。

那近侍猶疑一陣,還是詢問道:“殿下不甚高興可是那孟氏阿彰拒絕了殿下?”

司馬慎搖搖頭:“不是因着這個。”

“那”近侍問。

司馬慎再次搖頭,沒有說話。

近侍便不問了,只守在他側旁,時刻等候吩咐。

司馬慎取了茶盞過來,卻不喝,只捧着。

誠然,孟彰這一次拒絕了他,但他其實沒有太放在心上。

倒也不是不在意孟彰這個人,而是司馬慎覺得,真到了局勢那樣崩壞的時候,孟彰不會再有比他更合適的選擇。

司馬慎很有信心。

可這並不是能讓他高興的事情。

如果司馬氏一族裏真能出一個能力、手段遠勝於他的能人,司馬慎反而還會覺得高興。但問題就在於,這樣的人司馬氏一族裏沒有啊。

太子鑾車走過長街、直上御道,最後駛向那座莊重華貴的宮城。

“回去以後,多看着那些人,莫要讓他們胡亂說話。”走下太子鑾車以前,司馬慎吩咐道。

默然守在側旁的近侍聽得吩咐,恭敬應了一聲:“諾。”

才走出太子鑾車,司馬慎就看見前方領着一群宮人等候的峻陽宮大監。

司馬慎才剛走近,那名大監便已經躬身見禮。

“可是阿父遣你來的?”司馬慎問。

那大監露出笑容,恭敬道:“陛下擔心殿下,便着我在此間等候。如今見得殿下安全歸來,想來陛下心裏也是很高興的。”

司馬慎不置可否,抬腳越過他:“走吧,去峻陽宮。”

那大監、一眾宮人連同司馬慎自己身邊的近侍一道,連忙追了上去。

武帝司馬檐與皇后楊氏果真都在等着司馬慎。

見得司馬慎從外間進來,都還沒等司馬慎跟他們見禮,皇后楊氏便已經從座上走出,伸手扶住了司馬慎,將他往座席處帶。

“我兒回來了?不必這般多禮。今日去太學,可還玩得高興?”

武帝司馬檐頭沒抬,泰然自若地品着杯盞中的茶水。

如果不是看武帝司馬檐比之往常時候都要放慢了不少的動作,司馬慎大抵真就信他一點都不擔心了。

無奈地暗自嘆了口氣,司馬慎揚起唇角,糾正皇后楊氏道:“阿母,兒往太學去可不是玩的。”

“好好好。”皇后楊氏一點都不堅持,直接就應了,下一刻卻又問他道,“那你這趟,可是稱心如意?”

司馬慎沉默少頃。

武帝司馬檐和皇后楊氏對視一眼,齊齊打量着司馬慎。

莫不是,還真有什麼人膽子那樣大,悖逆阿慎?

是那孟氏的阿彰?那個小郎君?

這樣猜度着,武帝司馬檐和皇后楊氏面上神色不動,眼底卻有怒火高熾。

他們不想在探清那孟氏阿彰之前讓阿慎接觸那小郎君,是他們的事情,但那孟氏小郎君,卻不能拒絕他們家阿慎的示好!

不然,這是看不起他們家阿慎還是怎地?!!

司馬慎還算是了解自家的父母,他率先開口,喚回武帝司馬檐與皇后楊氏的心神。

“如意倒還算是如意,但是阿父、阿母”

司馬慎說到中途,話語略微一頓。

武帝司馬檐和皇后楊氏果真收回了大半的注意力,看定司馬慎。

“阿父、阿母,兒今日一見那孟氏阿彰,卻發現那小郎君,跟兒原本預想中的不大相似?”司馬慎面上帶出了些明顯的困惑。

武帝司馬檐與皇后楊氏交換一個眼神。

“不大相似”皇后楊氏問道,“阿慎,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呢?”

武帝司馬檐也留心來聽。

或許,他們不解、困惑許久卻用盡手段都得不到解釋的問題,會在司馬慎這裏得到解決。

司馬慎自然知道武帝司馬檐和皇后楊氏此刻到底是在想的什麼。

“就是,就是”司馬慎忸怩一陣,才在皇后楊氏耐心、寵溺的目光中開口,“就是,兒發現,那孟氏阿彰還太過年幼了些。”

皇后楊氏怔了一瞬,旋即失笑。

“我的阿慎啊”

這不是在說傻話嗎?那孟氏阿彰攏共算起來,才在陽世里活了幾年,又在陰世里待了多久?他能年長得到哪裏去?

司馬慎也是覺得自己很是傻氣,這會兒緊抿着嘴不說話。

武帝司馬檐的目光在司馬慎面上的紅暈中停了一停,卻是壓下了那升騰而起的笑意,端正且嚴肅地問司馬慎道:“既然你終於意識到這個事實了,那麼”

“你可還要再挑一挑旁的郎君?”

才聽了個話音,司馬慎便已是連連搖頭,滿臉的拒絕。

武帝司馬檐和皇后楊氏也沒覺得失望。

若真是這樣簡單就能勸動司馬慎,他們也不會這樣的煩惱了。

“我還是等着吧。”司馬慎道,“反正我如今也還只是太子呢。”

武帝司馬檐沉吟一陣,忽然問司馬慎道:“阿慎你可是想要踐祚登基了?”

司馬慎聽得一愣。

皇后楊氏也轉了頭來看定武帝司馬檐。

陰世皇庭皇位里高坐的那位帝皇,也是有替換的,並不是誰現在帝位上坐了,就能一直坐下去,坐到皇庭氣運衰竭、被人改朝換代的那一日。

大晉陰世皇庭里的皇位更迭也是一樣。

自武帝司馬檐壽終,從陽世落入陰世以後,他就已經從上一任的晉帝手裏接過陰世皇庭的帝位。如今的陰世皇庭里,就是他在打理國事。

似高祖宣皇帝這等先祖皇帝,雖然也同樣居住在帝城裏,但他們如今都只領着太上皇的尊位,並不過分插手大小國事。

這也算是某種默契了。

若不然這些歷代帝皇爭鬥起來,莫說是陰世皇庭,怕是連陽世皇庭那邊都要受影響。

當然,這只是大體上而已。

倘若從陽世落入陰世里的那位帝皇手段平庸且愚笨得不招歷代先皇待見的話,歷代先皇也是可以聯合起來,下達聖旨,虢奪那位帝皇的權位,令他居宮自省的。

而武帝司馬檐

或許在皇位傳承這件事情上,他做得不怎麼讓歷代晉皇滿意,但在其他的事情上,武帝司馬檐還算合格。

所以他入了陰世以後,歷代晉皇也沒有撕破臉面,而是循依舊例將陰世皇庭里的帝位讓了出來。

不過歷代晉皇都這般做,那待到他如今坐在陽世皇座上的二弟落入陰世時候,阿父司馬檐也一樣需要循依舊例,將他手上的權位讓出,自己歸於峻陽宮,輕易不插手國事。

如果他那二弟能夠在帝位上坐穩兩百年,如果他那二弟能夠在這兩百年間穩定朝綱並順利將皇位交到下一任晉皇手裏的話。

司馬慎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看向武帝司馬檐:“阿父的意思是”

武帝司馬檐看着他的長子,直接說道:“如果你想要的話,阿慎,我可以提前退居峻陽宮,讓你登位。”

也就是禪讓。

對於一個合格的帝皇來說,這不是輕易就能夠做出的選擇。

畢竟退位讓賢,可沒有那麼容易做到。尤其當那個人手裏握着的,還是號令四海的權柄的時候。

為了那一尊皇位,多少皇族子弟挖空了心思算計不斷?妻子、兒女、父母,沒有一個不是他們不能算計的對象!

而武帝司馬檐,他比那些合格的帝皇還要更富有野心。

司馬慎很是了解他的這位阿父,所以他在最開始時候,都要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他有些手足無措。

“怎麼,怎麼就”說起這個來了?

武帝司馬檐原本心中或許還滿是不舍,可此刻看見司馬慎的失態,看清他的不敢置信時候,他又覺得這個決定也不是那麼的難以接受。

皇后楊氏嗔了武帝司馬檐一眼,說道:“別捉弄阿慎,陛下你心裏是怎麼想的,就好好地跟孩子說,這樣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話來,你是生怕嚇不着孩子還是怎麼地?”

武帝司馬檐哂哂一笑,端起茶盞啜飲過一口茶水后,他果真就跟司馬慎仔細說了。

“阿慎,你是我們的嫡長子,倘若你沒有夭亡,先行落入這陰世天地里,那就該你坐在陽世的皇位上,但你卻偏生就是”

武帝司馬檐沉默了一瞬。

皇后楊氏也回想起了當年長子夭亡時候的挖心之疼,神色間不由得就帶出了些。

武帝司馬檐伸出手去,將皇后楊氏的手握住。

皇后楊氏神色方才看見些晴開的樣子。

“我們的三個嫡子中,你二弟坐在了陽世的皇位上,那是我等對他的補償。可我們虧欠了他,又何嘗沒有虧欠你?”

“既都是虧欠,我們又已經給了阿鍾補償,那麼你的那份,我們也不能不給。”

武帝司馬檐道:“我原本是想着,你二弟的情況就那樣,他在陽世不理事,到陰世也不會有多少改變。那他在陰世皇庭里的兩百年掌理國事時間,便可以交給你。”

“我原本預備着,待我這兩百年掌理國事時間結束,你二弟落入陰世時候,正好由你踐祚登位,掌理國事。”

司馬慎無言。

他只想苦笑。

他阿父想得

可真是太好了啊。

但他不能露出一絲痕迹,因為不但他們沒有做好跟懿祖撕破臉面的準備,司馬慎自己也沒有足夠的理由說服武帝司馬檐和皇后楊氏。

貿然開口,只會輕易泄露消息,引來更多禍患。

司馬慎完美地掌控着面上的神色,不叫武帝司馬檐和皇后楊氏看出任何端倪。

幸好這兩位對他沒有多少防備,幸好這兩位此時自己心頭情緒起伏不定,也分不出多少心思來留意司馬慎的表現。

“但我看阿慎你似乎有些着急,不像是要等到那個時候的樣子”

司馬慎心下更覺苦澀。

倘若他能夠等到那個時候,他當然是再願意不過了。可是他做不到啊。

這天地,這世道,就沒有給他這樣的幸運。

他如之奈何?

這個時候,武帝司馬檐的目光又再一次落在了司馬慎身上。

“我就想着,既然阿慎你這麼著急,不若就我先退一退,讓出位置來給你?”

畢竟如果真的等到了阿鍾落入陰世天地時候,他才退位,令阿慎登位的話,那又如何能算是他給阿慎的補償?

不過是阿慎原本就應該得到的罷了。

司馬慎仍是沉默。

武帝司馬檐起了疑心,看着司馬慎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深邃。

“阿慎,”他喚了司馬慎一聲,然後帶着一點誘導意味地開口詢問,“你覺得如何呢?”

他覺得如何?

司馬慎心下苦笑,面上卻不顯,而是端正且嚴肅地回答武帝司馬檐道:“阿父,兒覺得不妥。”

皇后楊氏細看了武帝司馬檐一陣,目光循着他的視線落向了司馬慎。

“哦?”武帝司馬檐發出一聲單音。

司馬慎直視着武帝司馬檐,道:“阿父,兒雖也很有些抱負和野心,想要那個位置,想要借那個位置做出些事情來”

武帝司馬檐和皇后楊氏都只是沉默地聽,並不打斷。

從很久以前,他們就已經知道了。他們的這位嫡長子,心腸莫名的柔軟。在他看來,皇位不獨獨是他們司馬氏一族所握有的東西。

他們不僅僅只享有這皇位帶給他們的尊貴與財富,接受天下庶民的供養,還擔有同等份量的責任,需要回應那些庶民的期許

天真到惹人發笑。

但那又怎麼樣呢?阿慎他是他們的嫡長子,他可以任性地按着他的性子做事。

就像,如果他只想攬盡天下奇寶異色的話,他們也能夠讓他達成所願一樣。

“但是阿父,兒也得承認,兒如今還沒有真正做好準備。”

尤其是,當他真正看清自己的對手以後,他原本所做的那些準備就越發的不夠看了。

“那尊位,兒現在還不能要。”司馬慎最後道。

武帝司馬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皺緊了眉頭。

少頃后,武帝司馬檐凝望着司馬慎,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別的顧慮?”

“你擔心有人會阻攔你,束縛你?”

聽到武帝司馬檐的這一連串問題,皇后楊氏也轉了目光來,細細打量着司馬慎的臉色。

司馬慎先是猶疑一陣,隨後又搖搖頭,說道:“沒有。”

沒有?

武帝司馬檐與皇后楊氏對視一眼,都覺得心頭一陣陣怒氣翻湧。

真要是沒有,阿慎他會是這樣猶疑小心的謹慎模樣?!

必定是真的有什麼人,讓阿慎他覺得不對了!

皇后楊氏將自己的手從武帝司馬檐手中抽出,搭上司馬慎的肩膀。

“阿慎,”她道,目光直直望入司馬慎的眼底,“你要知道,我們是你的阿父阿母,是你的仰仗。我們不論什麼時候,總是會站在你身後的。有什麼事情,你不必顧慮太多。”

“作為我們的孩兒,阿慎,你是有資格任性的。”

“這天下,再沒有人比你更有任性的資格了。”

司馬慎心下越發的酸軟,但他旋即記起了什麼,重新控制住面上表情。

可事實是

已經遲了。

皇后楊氏很確定自己發現了些什麼,她微不可察地向武帝司馬檐分去一個眼神。

武帝司馬檐也無聲無息地與她的目光碰了一碰。

司馬慎心頭咯噔,連忙將話題轉開。

“阿母,兒明白,可兒真覺得,這會兒還是太早了。而且阿父如今打理國事,朝中不是也還算平穩么?”

“就算要兒接掌陰世皇庭帝位,也該讓兒多跟阿父學學才是。不然貿貿然接掌帝位鬧出紕漏來,還不是得要讓阿父阿母來幫兒收拾?”

“那兒日後,還有什麼臉面調動朝中袞袞諸公,讓他們聽命行事?”

聽着司馬慎這麼分說了一通,武帝司馬檐和皇后楊氏似乎也真的放棄了心頭的那個猜測。

“你說的倒也是。”武帝司馬檐沉吟着開口,最後只道,“那便按着你的意思來吧。”

司馬慎暗自鬆了一口氣。

孰料下一刻武帝司馬檐又道:“自明日起,你便隨我一道上朝。”

司馬慎被驚住了。

武帝司馬檐卻很理所當然,他道:“你不是說你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學習?那正好,你到朝上去聽政,跟我學一學,待日後你接手這些事情的時候,也就不那樣為難了。”

皇后楊氏也在旁邊點頭,說道:“正是這話。”

“阿慎,”她道,“你既然覺得自己還有許多不足,那就將這些不足補上。”

皇后楊氏說道這麼一句后,又看向武帝司馬檐。

“只光聽政也不好,還是得再給阿慎些事情讓他練練手。”她道。

武帝司馬檐聽得連連點頭:“不錯,梓潼說得在理。”

他對司馬慎道:“那就這樣定下來了,明日,你隨我一同上朝去!”

司馬慎怔愣半餉。

可即便是他回過神來,對着前面笑意盈盈的武帝司馬檐和皇后楊氏,他也沒有多少反抗的餘地。

最終,司馬慎壓低了視線。

“兒領命。”

待司馬慎帶着人回去以後,整一個峻陽宮主殿裏,便只剩下了武帝司馬檐和皇后楊氏兩人。

主殿裏的溫度快速沉落,徹骨的寒意漸漸升騰。

“陛下,我們近段時間,似乎是”皇后楊氏輕笑一聲,緩慢道,“有些懈怠了啊。”

武帝司馬檐放下手中還盛着大半盞茶水的杯盞,抬眼沉眸:“約莫是。”

“那麼,”皇后楊氏抬起目光,看向武帝司馬檐,“陛下以為,到底是誰有這般的能耐,可以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威逼養在帝宮裏的阿慎呢?”

武帝司馬檐目光望出峻陽宮外。

一個個看過諸宮各殿以後,武帝司馬檐的目光落在了那三座同樣威嚴磅礴的帝宮。

皇后楊氏笑了一聲:“果然,陛下也已經想到了。”

曾在陽世里正式登臨過帝位、掌控過天子權柄的帝皇,哪怕是落到了陰世皇庭里,他們的權柄也不是尋常封王能夠想像的。

所以,能夠瞞過他們兩人去直接對司馬慎施壓的,就完全可以想明白了。

皇后楊氏也放開目光,看向那三座帝宮,輕聲問:“那麼陛下,你的決斷呢?”

父祖與妻兒

武帝司馬檐不過沉思一陣,便已經有答案了。

皇后楊氏察覺,轉眼看來,眼波流轉間,自然帶出了些柔和的笑意。

她離席,端莊而鄭重地與武帝司馬檐大禮參拜。

“多謝陛下憐`惜。”

武帝司馬檐站起身,親自去將皇后楊氏扶起。

“不必如此,”他道,“你們是我的妻兒,以我為仰仗,我自當更為你們多顧慮幾分。”

“陛下。”皇后楊氏順勢起身,重又在武帝司馬檐身側坐下。

峻陽宮裏的這一番情景,已經遠去的司馬慎並未能親見,但這不妨礙他猜測。

少頃之後,司馬慎在心頭暗自鬆了一口氣。

既然已經引起了阿父阿母的警覺,那麼懿祖的意圖,遲早阿父阿母也都是會發現的。到時候,應對懿祖的事情,就能再多出兩個幫手來。

更甚至,如果懿祖最後選定的皇位轉換落在偏遠支系的話,阿爺未必就能接受

而有阿父阿母甚至是阿爺應對懿祖,司馬氏一族的內爭,或許會被約束在一定的範圍內。

只要內爭沒有過份擴散,更多的黎民百姓就不會被裹夾進這樣的爭鬥之中。而只要他們能夠保存下來,那些胡人再是猖獗,漢人也仍舊能有足夠的應對人手

要知道,那些胡人所以能夠那般順利地攻城掠地,除了大晉朝廷中央的應對策略不對以外,還因為八王之亂將漢人的力量打空、打散了。

如果八王之亂能順利被控制在相當的範圍里,哪怕天災與人禍齊至,那場兵災也不至於似他記憶中的那樣慘烈。

但是,很難

太難了。

司馬慎倦怠地垂着目光。

直到走出幾步以後,他忽然抬頭,看向太學的位置,半餉又笑開。

這天下,不是沒有明見之人,不是沒有能耐之人,他們只是散落在這天地中而已,他們只是對大晉

失望而已。

只要他不放棄,只要他能夠做下實事讓他們看見,他們終將會匯聚到他的身邊。

這片土地,常有英傑。

而那些英傑,也深愛着這片土地,願意將這片土地、這方土地上生活的同胞,好好地保護起來。

從太學離開回到帝城裏的司馬慎應對武帝司馬檐和皇后楊氏這對父母應付得很是艱難,但同樣從童子學裏回到孟府里的孟彰,在應對孟廟的時候,卻要輕鬆太多了。

孟廟聽完孟彰的話,很有些想不明白。

“阿彰,這位慎太子殿下是不是”他問,“對你的態度很有些不對?”

孟彰點了點頭,應道:“是不甚對。”

孟廟等了一陣,沒等到孟彰接下來的話,於是他索性自己追問道:“那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明明是素未謀面的人,卻得到了別樣的優待,這其中,總得有個原因的吧?

說是沒有緣由,說是一見如故

糊弄人呢?!

孟彰眨了眨眼睛,乾脆且利索地對着孟廟一攤手:“我也不知道啊。”

孟廟一陣無言,只能用眼睛看住了孟彰。

但這一套,孟彰是不吃的。

他自然而坦蕩地回望着孟廟,口中還為自己分說:“廟伯父啊,你莫要忘了,我可也是今日才頭一次認識這位慎太子殿下的。”

“就算是族裏送到我手上來的那些關於慎太子的資料,你不也同樣看過了嗎?你覺得我能就憑那些資料信息,再加上今日裏的這一面之緣探明這背後的緣由?”

孟廟還真想對孟彰點頭。

然而,他只能作罷。

“行了,既然阿彰你現在也想不明白,那就等到你日後想明白了再說。”

與其說是話語表面上的這個意思,倒不如說是另一種

你現在不想說那就隨你,等到你認為時機合適了,那時候再說。

孟彰乖順地笑了笑。

孟廟站起身,對他擺擺手,攔住他起身相送的動作。

“差不多也要到你開始修行的時候了吧?”他道,“我也不繼續打擾你了,就先回去,阿彰你且自去忙吧。”

孟彰果真沒有挽留孟廟,目送着他離開玉潤院。

走到玉潤院院門邊上的孟廟忽然想到了什麼,停住腳步,回身往正院裏看了一眼,卻看見孟彰垂眼默然站在桌邊,不知道在想着些什麼。

孟廟頓了一頓。

只可惜還沒有等他想明白那一瞬息間掠過心頭的感覺,就先對上了孟彰的視線。

“廟伯父?”孟彰在問他。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奇怪,就像是單純地想不明白為什麼要離開了的孟廟忽然又停下腳步的樣子。

孟廟搖了搖頭,回答道:“無事了。”

他轉身,這次是真的走出玉潤院去了。

所以,方才那一瞬息間,阿彰他到底是在想些什麼呢?氣息和感覺,都那樣的奇怪?

只可惜,這樣一個問題孟廟翻來覆去地想,也還是沒能想到答案。反而因為琢磨得太過,那原本還隱隱窺見到一絲的答案越漸地混沌模糊。

到了最後,那個答案甚至就在孟廟的心頭直接崩散消解,不留下一點痕迹。

孟廟無言半餉,最終只能放棄。

罷了,罷了。反正阿彰的事情他總是想不明白,這一次不是例外,他也不必再枉費心思和心力了,便且隨它去吧。

反正,阿彰他是個有分寸的小郎君。

嗯,起碼比他有分寸。

身後被留在玉潤院裏的孟彰看着孟廟的背影徹底消失,才緩慢收回目光。

他站了一陣,轉身往書房那邊去。

入了月下湖那方修行陰域,孟彰沒有跟湖中銀魚們玩鬧,直接就閉上眼睛,進入根本夢境。

坐在湖上扁舟里,孟彰虛虛一抬手。

湖水最深處,被一重重佈置遮掩隱藏起來的藏書樓里飛出了一捧光芒。

七彩流轉的幻光徑直落在孟彰伸手。

孟彰沒有打開,只是凝眸看着這片七彩幻光,看着幻光中既模糊也清晰的幾個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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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靈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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