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俑人梧有點得意,他笑道:“誰讓他沒有我幸運?”
孟梧後繼有人,孟彰就不說了,孟彰他阿父孟珏也是一個可造之材,眼看着孟彰他的兩個兄弟、一個阿姐,似乎也不算太差。
反觀孟椿呢?
他那一脈明明是宗房,明明是嫡長,郎君們的資質卻還要比孟珏差一點,再用心教導大抵也只能維繫家族的平穩。
如果沒有孟彰,孟椿還不用那麼擔心。
對於一個世家望族的宗房嫡長來說,能維繫家族穩定其實也算是不錯的了。世家望族本來也就是更看重穩定的血脈承繼。
世家望族的興衰都是平穩的,水到渠成地昌盛,無波無瀾地衰敗。
不似皇族,出明君能造盛世,出暴君能使國滅,皇族宗室的命運幾乎總在這兩個極點中徘徊……
沒有孟彰,以孟椿血脈後輩的資質,他們能平穩維繫家族的聲名,等待着一代代的族人積蓄力量將家族往更鼎盛的位置推,又或者是一代代的族人喪德敗行將家族拖下渾水最後無聲無息消亡。
他們會走過一條太多太多世家望族走過的道路。
然而,孟彰投落到了他們安陽孟氏,成為了他們安陽孟氏的兒郎。
儘管現在的孟彰也還年幼,可他卻是錐立囊中,壓根藏不住,也收不住。於是安陽孟氏也就被他帶着引着,離開了那條過分平穩的軌道。
於是原本能力應該是足夠了的孟椿那一系兒郎,頃刻間就顯得不太夠看了。
安陽孟氏想要將孟彰的好處發揮到極處,就不能只看着孟彰一個人大踏步往前走。
他們不能站在原地,就像是被老牛拉着的車架。
他們需要邁開腳步,且是更快地邁開腳步。
就算他們前進的速度相比起孟彰來說,還是太慢太慢了,根本追不上……
但起碼,他們也需要有這樣的一個態度。
他們需要讓世人知道,安陽孟氏在盡全力追趕孟彰;他們也需要讓孟彰知道,他們並不會辜負他的努力,給他拖後腿、找麻煩……
可只看宗房那一脈的兒郎,怕是會很難。
俑人梧心下搖頭,目光迴轉,看定孟彰:“阿彰,如果日後孟氏有哪裏讓你不夠滿意的,你可以直接跟他們說的。不用瞞着……”
不是俑人梧不心疼那些日後可能被無形的鞭子抽着趕着的孟氏郎君,也不是俑人梧不想為他們跟孟彰求請,讓孟彰對他們更寬容一點……
而實在是,俑人梧覺得,比起心疼那些孟氏郎君,他還更心疼沒能追着孟彰腳步一路前行的孟氏一族。
孟彰眨了眨眼睛,問:“真的可以直接說?真的不用瞞着?”
俑人梧肯定地點頭:“真的。”
孟彰認真思量少頃,終於回答他道:“我會的,阿祖放心。”
俑人梧笑了起來。
他往窗外厚沉到將燭光都鎖在窗前的夜幕看了看,問孟彰:“阿彰,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孟彰站起身來,卻對俑人梧搖頭:“阿祖,我不累,我想入月下湖。”
俑人梧皺了皺眉頭,更仔細地打量他:“你真的不累?還可以再入月下湖修行?”
孟彰認真點頭。
俑人梧查看過孟彰的精神狀態,心裏也是有些驚訝。
居然是真的?
連續在月下湖一人待了四日時間,孟彰的精神狀態依舊飽滿,似乎全然不受獨自一人滯留某個地方的影響……
更重要的是,孟彰他非但不受影響,還大有再來一次的勃勃興緻。
卓絕的天資,可怖的心性,還有這令人驚嘆的意志力與韌性!
這樣的一個小郎君,哪怕是落在了這陰世里,也絕對比陽世中的絕大多數生人都有資格走到更高處。
俑人梧將嘆息隱去,沒有再強硬要求,但也提醒孟彰。
“從明日起到你正式出發去往洛陽,你怕是都不會多清閑了,”俑人梧笑,“你可有做好準備?”
孟彰原本準備對俑人梧行禮然後離開的,這會兒聽得俑人梧的問題,孟彰的面上當即浮上了苦意。
“所以阿祖,今日裏椿祖其實是特意上門來見我的?”
俑人梧點頭:“是啊,為了等到你出來,他在我那裏干坐了好一陣子呢。”
孟彰臉上的苦意幾乎能擰出汁水來。
“阿祖?”孟彰喚了一聲,臉上不知什麼時候就帶上了幾分討好,“你能不能……”
俑人梧沒說話,只用一雙黑沉的眼睛看着孟彰。
不得不說,俑人梧這個樣子,還真的很有威懾力。
但幸好,孟彰的膽子也足夠大。
“阿祖,如果真有帖子送上門來的話,你能不能……能不能幫孫兒攔一攔?”
俑人梧聲音平淡,意味不明:“幫你攔一攔?”
“對。”孟彰連連點頭。
俑人梧問孟彰:“阿彰,你知道為什麼族裏各家大抵都會送帖子到府上來么?”
孟彰細看俑人梧面色,察覺到了什麼,也收斂了面上表情,顯出了十二分的端正。
“知道。”他點頭,“因為待我出發去往帝都以後,怕是不會有太多時間能夠族裏的各位兄弟姐妹、叔伯姑姨來往了。”
孟彰要修行,要讀書,要跟洛陽里的各位世家子望族子打交道……
這些都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心力。
一個人的時間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哪怕他再天資出眾,那也一樣。
而修行、讀書、結交其他世家望族的人脈,哪一件不是要事重事?!他們有什麼資格、又憑什麼要求孟彰從這些事情里擠出時間,只為了跟他們說些家長里短的瑣事?
所以留給安陽郡里的孟氏族人的時間,不多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
孟彰心裏悄無聲息地轉過一道思緒。
還在安陽郡里的孟彰縱然天資驚人,也還是個備受寵愛的、少不經事的小郎君而已。
這個時候的他,是最好拉近關係、結下交情的年歲。
可到他去了洛陽帝都,在太學裏歷練過,在帝都里磨練過,就不會是今時今日的純真模樣了。
其實不僅僅只是接下來一段時間不斷往郡城隍府里送來帖子的普通孟氏族人,今日裏他見過的孟椿,也有着這樣的打算。
他們在謀算他的情分,等待着將它兌現的某一日……
孟彰泰然自若,未曾從面上顯出分毫破綻。
“可是阿祖,留給我的時間也不多了。”孟彰極力做出一副正經嚴肅的模樣,來說服俑人梧,“阿祖你看,首先,我需要竭盡全力提升自己的修為……”
“我如今已經快要養精完滿了,若我能在正式入讀洛陽太學之前,率先完成養精的修行,開始煉精,我在太學裏也能多幾分底氣。”
境界實力才是一個人真正的立足根本,這一點孟彰知道,俑人梧也知道,並不需要孟彰再花費太多的語言來說服他。
所以孟彰只在這方面點了一點,便繼續往下。
“再有,阿祖,我此次去往洛陽,必定得專註己身修行、學業,熟悉環境,短時間內我怕是都不能返回安陽郡里的,所以我得收拾好行裝……”
孟彰敏銳地察覺到了俑人梧微動的神色。
“洛陽是帝都,物華天寶,確實不會缺了我什麼,那裏也有我孟氏的族人紮根,我去那邊同樣有人照看,不至於落個人生地不熟的狀況……”
孟彰垂落眼瞼,有點不舍又有點留戀。
“但那裏到底不是我家,孫兒……”他想笑,又笑不出來,“孫兒還是第一次獨自離家。”
俑人梧的神色徹底鬆動了,但他還是沒有開口。
孟彰深吸一口氣,儼然自己就調整了狀態。
“孫兒是郎君,並不真就怕了外頭,也不是就膽怯了,孫兒只是覺得,能多帶上一點家裏的東西也是好的。”
俑人梧微微吐氣。
孟彰又道:“更重要的是……”
“阿祖,我孟氏是大族,族裏的支系極多,依附着各支系的小家就更多。孫兒也是想熟悉族人,但孫兒實在是不能一個個地探訪過去。”
俑人梧開始仔細思考起來。
孟彰又繼續道:“孫兒年歲小,雖然在阿祖的教導下梳理過族裏的各個支系,但具體到各個支系之間的恩怨,孫兒又不甚清楚。”
孟彰最後做出了總結。
“除了阿祖,孫兒也真不知道還有誰能夠在這些事情上幫得了孫兒。”
俑人梧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偏又給壓回去了。
孟彰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絕然決然的表情。
“若不然……孫兒去找椿祖?椿祖是我孟氏一族的族長,總能給孫兒些辦法的,如果椿祖他真的太忙抽不出時間來,那孫兒拜託他請他給孫兒一個能指點孫兒的人也是可以的吧?”
孟彰暗自嘀咕着。
“應該是可以的。”
“椿祖家裏的郎君多,再怎麼樣也應該能夠找出一個人來……”
“行了!”俑人梧的聲音傳了過來。
孟彰驚喜地閉緊了嘴,只拿一雙黑亮的眼睛看着俑人梧。
俑人梧抬手,又是不輕不重地敲了孟彰一下。
“我答應你就是了。”俑人梧道,“但是……”
他這話語的轉折一出,孟彰不禁臉皮一緊,下意識地盯住了俑人梧。
俑人梧的後半句話來得慢悠悠的,就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孟彰的緊張,又或者根本就是在欣賞着孟彰的這種表情。
“介時送到府上來的帖子,我會幫你擇去七成,剩下的三成帖子,需得你自己來想辦法應對。”
“孫兒自己來想辦法應對?”孟彰重複道,若有所思。
俑人梧點頭:“不論你是要找理由推了,還是要接下帖子待客,都只隨你,我不會插手。”
孟彰問俑人梧:“阿祖,這也是我的功課?”
俑人梧又是一點頭:“當然。”
“你也說了,你去往洛陽之後,需得跟洛陽里的各世家子、望族子乃至寒門子來往。你要不先拿孟氏里的族人試手,如何知道會不會在什麼時候就犯了旁人的忌諱?”
“你又要怎麼去把握住人際來往的分寸?”
孟彰若有所思,他點了點頭后,又探尋一樣地看向俑人梧:“阿祖,這功課,我可以找人來幫着搭一把手?”
“當然。”俑人梧當即就給了答案,“找人幫忙,本身也是一種破局的辦法。”
孟彰了解地點了點頭:“阿祖,孫兒知道了。”
俑人梧應了一聲,微微抬起下頜對孟彰示意。
“那你自去吧。”
孟彰重新站直身體,對着俑人梧一禮,低頭道:“孫兒去修行了。”
走到玄光處,孟彰忽然停下腳步,轉回身來直面俑人梧:“阿祖。”
俑人梧本來已經站起身,正彎腰去拿案前的燭台。
——他要去書案那邊,準備處理手上積壓着的事務。
聽到孟彰的聲音,俑人梧抬起頭看向他。
“還有什麼事?”
孟彰的目光有點躲閃,似乎知道接下來他說的話會引得俑人梧不快。就連他的氣機也在隱隱搖晃,不甚穩定。
俑人梧一時站直了身體,眉頭也微微皺起。
孟彰在他面前,還從來沒有過這幅模樣的……
就是先前他為他謀算那些鬼童胎靈,孟彰不贊同他的做法,跟他對話的時候也始終是堅定的,可現在呢?
約莫是俑人梧目光里傾瀉下來的壓力越漸龐大厚重,原本還勉強算是直直面對他的孟彰,竟然漸漸低下頭去。
俑人梧眉關鎖得越發緊了。
他沒有再說話,只等待着孟彰開口。
因為視線角度的偏差,俑人梧完全沒有發現……
在那些躲閃、避讓的目光深處,有什麼東西深深紮根,就似那萬仞高山,從未動搖過。
“阿祖……”孟彰到底開口了,“如果,如果孫兒我不喜歡那些人情往來……”孫兒是不是能找人幫着打理,好讓孫兒能夠更專註於自己所喜歡、所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就譬如修行?又或者是簡簡單單地讀些書、做些夢?
但他只說了半句話,他也只能說出那半句話。
剩下的話語盡數被俑人梧陡然變得幽深漠然的目光冰凍封印,難有再見天日的機會。
一聲低低的、悶悶的嗚咽在孟彰喉嚨深處擠出。
俑人梧卻根本沒有收斂的意思。
待孟彰的身體都支撐不住壓力,搖搖欲墜的時候,俑人梧才別開了目光。
他將案上的燭台拿在手裏,然後站直身體。
“阿彰。”俑人梧喚了一聲,那聲音里的溫度竟然與他平常面對孟彰時候沒有任何的不同。
如果不看孟彰自己魂體那止不住的、應激性的顫抖的話,任誰來看,都不會對書房裏的這一幕有任何多餘的猜測。
“阿彰,抬起頭來看我。”
孟彰極力穩定心神,以安撫自己仍在不斷顫抖的魂體。
這很難,可孟彰仍舊做到了。
他抬起白慘慘的、矇著厚重病氣的臉。
這也是他的本相,是他死亡那一刻被凝固的模樣。
“……阿祖。”他看着他,喚道。
“阿彰。”俑人梧手上拿着燭台,面容被燭台的火光照得異常的清晰,但孟彰卻只覺得自己看得還不夠清楚,若不然……
他眼裏、心裏所見的這張面容,又怎麼會套着另一個表情?
他迎着俑人梧目光的那雙眼睛裏,瞳孔一陣陣收縮,儼然是被過度驚嚇的結果。
俑人梧仍自直視着他,似乎完全沒有看見孟彰此刻的狼狽。
“我以為你知道,你其實已經沒有了退路。”他道。
孟彰瞳孔又是一陣陣緊縮,抿緊了唇沒說話。
但在這一層層外相、心情遮掩的最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平靜地反駁着。
在修行道路上、在孟氏一族族中身份處,他確實沒有退路。有,他也不會選。因為那不是退路,那是在退讓。
有很多事,在人的一生中,是絕對不能退讓的。
這一點他很清楚。
然而,那並不代表着他就不能換一種方法去做事。
“阿祖……”孟彰想要跟俑人梧仔細分說,俑人梧微微頜首,看着他。
孟彰深吸一口氣,就像是生前一樣。
“阿祖,孫兒想將更多的時間和心力放在修行與讀書上,所以孫兒是不是能夠將那些人際來往的事情移交給別的什麼人來處理?”
這個話題,其實還是上一個話題“尋人幫忙搭一把手”的延續。又或者說,是更進一步。
單單隻是尋人幫忙搭一把手的話,那麼主理這些人情來往的事情的,仍然是孟彰自己。他找來幫忙的不過是幫着處理些細枝末節的事情而已,碰上稍為有一點份量的人,也仍舊得孟彰自己來出面打交道。
可是將“移交”就不同了。
孟彰將人際來往的事情移交出去,那麼除了份量極重的人、到了某個關鍵等級的事情外,其他的雞毛蒜皮、隨隨便便、一般重要、比較重要、相當重要這種等級的事情,就都不會拿到孟彰面前來煩他。
換一句更簡單的話來說,那就是……
孟彰想要給自己找一個人際關係方面的代理人。
“原來是這樣……”俑人梧沉吟了起來。
片刻后他點了點頭:“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法子。不過阿彰……”
“你就算是要將那些你不喜歡的事情移交出去,也必須得是在你真正熟悉了我安陽孟氏之後,你可懂?”
孟彰神色也明顯地放鬆了許多。
他白慘慘的面色開始泛上血色,厚重的病氣也褪去大半,只餘下薄薄的一層。
他點頭:“孫兒明白的。”
不論孟彰最後有沒有找到他想要的代理人,也不論孟彰最後給他自己找的代理人到底是誰、能力如何,如果孟彰自己不熟悉安陽孟氏,也總是會留有隱患。
這是事實,但同時,這也是俑人梧需要讓孟彰這樣認為的。
因為如果孟彰不夠熟悉安陽孟氏,損失更大的,絕對不是還會繼續往前、往上走的孟彰,而是體量更龐大、腳步也更緩慢的安陽孟氏。
孟彰不夠熟悉安陽孟氏,安陽孟氏決定向他傾斜的資源難道就會縮減么?
不會。
但孟彰如果不夠熟悉安陽孟氏,跟安陽孟氏里的族人沒有足夠的交流、積累不下足夠的情分,待到有朝一日安陽孟氏真的消耗完了他們在孟彰那裏的所有情分以後,安陽孟氏就不會再從孟彰那裏得到除了安穩生存以外的更多保護了。
俑人梧看孟彰再沒有其他的話要說,便對他點點頭,示意他道:“你去吧。”
孟彰又是一禮,轉身往外走。
“阿彰,我早就告訴你,我也不是可以盡信的……”
孟彰抬腳走過門檻的時候,俑人梧帶着複雜心緒的聲音從屋裏傳了出來。
那聲音隨着夜風飄飄蕩蕩轉落,在孟彰耳邊徘徊不去。
孟彰腳步一頓,整個人就停在了屋檐下。
屋外夜幕黑沉,夜風薄涼,浸得人心似乎也是涼的。
“阿祖,”孟彰沒有回頭,只是看着天幕上方寥寥的星點,“孫兒並沒有失望。”
因為本來也沒有過那樣一種奢望。
俑人梧目光也是停住,許久沒有從屋檐下背光的那道小小身影上移開。
他似乎是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了。
“嗯。”他簡單地應了一聲,似乎是有些好笑,又似乎是有些動容。
孟彰笑了笑,仍舊不回頭,而是抬腳往前走。
他走下台階,穿過中庭,一直回到內室。
青蘿領着人伺候孟彰梳洗過,便退了出去,只留下孟彰自己一人。
孟彰取出玉環,踏入了月下湖所在的那方修行陰域中。
月下湖裏,陰月蒼藍寒涼,湖水靜默無聲。
孟彰走下湖岸,走上湖面,一直來到了那株四品白蓮處。
他在那株四品白蓮蓮台上坐下了。
蓮台初初也有些冷,但坐得一陣后,它似乎也帶上了一點暖意。
孟彰靜靜看着面前平靜微涼的湖水半餉,忽然伸出手去,在蓮台前方的湖水裏插了插。
有什麼同樣微涼的東西在他指尖滑過。
那是一條銀魚。
孟彰在蓮台上坐着修行了這麼大半個月,這些湖裏生長着的銀魚似乎也終於習慣了他的存在,敢於靠近他所在的這一處蓮台了。
銀魚在孟彰手邊一掌處的位置回身,不知是在等待還是在觀察。
孟彰的手指並沒有追上去,依舊停在湖水裏。
銀魚終於放下心來,它一個擺尾,竟是又遊了回來,在孟彰手掌前後左右的湖水裏玩鬧嬉戲,偶爾還輕輕地撞一撞孟彰的手掌,儼然將孟彰的手掌也給當作了某種浮葉。
孟彰稀奇地看了一陣,終於抿着唇,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笑容來。
這個笑容很小、很淡,隱在月光、水光里幾乎都要消失,但卻是孟彰從見過俑人梧、孟椿以來,最真的一個笑容了。
得孟椿這位安陽孟氏在陰世的當代族長親口承認“麒麟子”身份、如他離開這片陰域時候所想那樣將身上文運匯聚的事情解釋過去……
安陽孟氏一族、孟椿、俑人梧等等的反應全都沒有出乎他最初的意料,他順利達成了他所有的計劃,可饒是如此,也未見得就比他這一刻的心情來得愉快。
只可惜,除了這月、這湖、這薄霧、這蓮台並這銀魚,竟是再無人得緣一窺。
孟彰收回手。
那銀魚似乎還有些不舍,竟然在孟彰的手指完全離開湖水以後一個擺尾,跳出水面追上來。
孟彰的手便也停在了水面一寸處,直到銀魚又一次不輕不重地撞了上來,他才將手指收回。
銀魚跌落湖水裏,藉著湖水減了沖勢才有是一個擺尾,轉身看向蓮台上的孟彰。
孟彰卻已然抬頭,看向了天穹處灑落月華的蒼藍陰月。
“謝謝你。”他收回目光,對湖裏的那尾銀魚道,“但我不能再跟你玩了,我要開始修行了。”
他話說完,還對銀魚點了點頭,充作告別。
銀魚卻似乎聽懂了,深深看蓮台上的孟彰一眼,一個擺尾,沒入湖水中消失不見。
孟彰一笑,低頭拭去手掌上的痕迹,便就將手帕收起。
他垂落眼瞼,心神內斂,觀想天上那一輪陰月。
帶着湖水氣息的晚風在他身邊轉過,卻被他規律的呼吸捕捉,便也和那些同樣被匯聚過來的諸天地氣一樣,灌入孟彰的魂體中,又被魂體裏靜默安然的意念煉化,合入那流轉的精元里一道匯入孟彰丹田處。
孟彰不知不覺間,竟也沉入了夢境之中。
那夢境裏,有浩茫天穹,有皎白銀月,有月下微波的湖,也有連綿鋪了半個湖面的蓮,有湖中央處靜靜卧水的四品青蓮,有湖裏嬉戲玩樂的黑魚……
如果說孟彰所在這一方修行陰域中的種種皆是陰屬的話,那麼孟彰夢裏的那些,月和湖也好,蓮和魚也罷,就都是陽屬的。
它們不該出現在這陰世里。
孟彰在夢境世界裏醒了。
他立在湖岸處,就像是他第一日踏入月下湖那方修行陰域時候的那樣。
抬頭看看天穹,看看那天穹上幾乎奪盡一切華彩的銀月,又看看身前的湖,看看那湖上的蓮、湖裏的魚,看看那湖對面更遠處連綿一片的山巒,孟彰沒有任何動作。
無他,只因他清楚地知道……
眼前這一切儘是虛妄。
眼前這一切比紙薄、比光輕。
眼前這一切支撐不了他的任何動作。
他但凡有一點大的動作,這個夢境就破碎了。
孟彰靜默片刻,直接就原地坐了下來。
他手結法印,眼瞼垂落,觀想明月……
於夢中修行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旁人孟彰是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
最初的時候只有一片空茫,不論是天地,還是他的魂體內部,全都沒有動靜,就似孟彰只是在那裏空坐一樣。
但他也不急,只收束心念,觀想明月。
漸漸地,他似乎感應到了一縷若隱若現的精元。
它似乎與孟彰隔着一整個世界,哪怕它是那樣的熟悉,完全就是孟彰一點點孕養而成的精元。
孟彰仍然不急,心湖未有半點波瀾。
到他從夢中醒來,月下湖裏原本高懸於天穹上的陰月已經落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蒼白的陰日。
孟彰只往外間看得一眼,便即內感自身。
“養精完滿,只差一線,就可以開始正式煉精了……”
想到昨日裏的那個夢境,孟彰心頭升起了一種明悟。
陽屬的月下湖算是孟彰修行進度的映照。
它與孟彰的那個湖中書樓的根本夢境世界是不同的,湖中書樓那個根本夢境世界是孟彰修行的果。
他修行上、生活上、學習上的所有一切收穫,都將會出現在那方根本夢境世界裏。
而那個陽屬的月下湖,它則代表着孟彰的修行進度。
就似昨日裏它的出現,就是因為孟彰他修行突破,養精完滿。
等孟彰將自己養出的精元充入那方陽屬月下湖的夢境世界裏,將它凝實的時候,孟彰煉精境界的修行就也基本完滿,可以試着開始化氣了……
在蓮台上站起身來,孟彰好心情地大大抻了一個懶腰。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
今天陰日高照,風微而暖,天氣真的很不錯了。
孟彰從白蓮蓮台上走下,走過平靜的湖面。
“還是快些出去吧,不然回頭還真不好交代……”
聽得內室里的動靜,早已在外間等候多時的青蘿連忙看了一眼旁邊。
捧着衣案的婢女連忙低了低頭。
“可都準備好了?”
一眾婢女盡數低低應聲:“都準備好了。”
青蘿再仔細看過這些婢女手裏捧着的案台匣子,終於稍稍放鬆。
“那就行。今日小郎君必會很忙,但不論如何,小郎君的服飾、冠帶都絕不能出錯,你們該知曉……”
“小郎君身上的服飾、冠帶出了問題,小郎君都不會如何,但我們就不定了。”
“我想,你們應也不希望再死一次的吧。”
在青蘿身後列成一行的各位女婢盡皆臉色一斂。
“姐姐放心。”
青蘿不置可否,又細聽了一下內室的動靜后,便領着人站到了門帘邊上。
她才剛剛站定,內室里就傳來了聲音。
“青蘿嗎?”是孟彰,“進來吧。”
青蘿應了一聲,領着一群女婢走了進去。
內室本就相對狹小,再擠了這麼一群人,更是顯得逼窄,但饒是如此,這些女婢們也都只在孟彰幾步以外站着,不敢太靠近孟彰。
孟彰抬眼往門帘那邊看,果然就看見門帘外頭還排着幾個人。
一眼看過那些女婢手上捧着的托盤中盛着的衣服和冠帶,孟彰走了兩步,直接站到內室中央。
他打開手:“還是由你們來吧,這樣快些。”
這些衣裳、冠帶之繁複華麗,遠勝於孟彰此前所見,就連陽世時候他的嫡親兄長,也沒有穿戴過這樣繁複華麗的衣裝。
真要讓孟彰自己穿戴,不說要花費上多少時間,能不能穿好都還得兩說。
青蘿笑着道:“多謝小郎君體恤。”
都不需要她目光示意,旁邊便又有幾個空着手的女婢走出來,各自從旁邊同伴托着的盤案上取下東西。
襦、褲、大袖飄飄的長衫……
待到衣裝穿好,又有女婢拿着牛角梳走出。她先與孟彰一禮,便站到了孟彰背後,伸手去結開孟彰頭上扎着的發鬏。
孟彰畢竟幼年夭折,又是病夭而亡的,身體實在不好,這發質、發量就更不能看。
“再怎麼折騰都是那樣的,”孟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說道,“就只儘力給梳兩個總角就行。”
女婢原本還想着再找一找辦法,這會兒聽得孟彰的吩咐,看了孟彰一眼,索性就不掙扎了,瑩白修長的手指拿着牛角梳快速滑過幾下,就將孟彰的頭髮給從中間分成了兩半。
緊接着,兩個用髮帶綁起來的總角也就梳好了。
女婢福身一禮,往後邊退去。
孟彰朝鏡子裏的自己看去。
小小兒郎頭扎總角,身穿寬袖長衫,下着黑色長褲,腳踩一雙雪白短靴……
雖處處不見奢華,卻有隱隱華彩相隨。
就像薄雲隨着皎月,又像薄光映着寶珠。
孟彰不由暗嘆:這真就是低調到極致的奢華了。
饒是跟隨在孟彰身側已有些時日的青蘿,也緩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
她眼角餘光瞥見那些尚且昏昏然的女婢,心下暗嘆,便就低下頭去,喚道:“小郎君。”
這一聲稱呼,打破了一室的靜寂,也喚醒了那些女婢。
一眾女婢連忙壓下視線,不敢多看。
孟彰知曉青蘿的用意,也不介意,只點頭問道:“阿祖可還在玉潤院裏?”
青蘿回答道:“郎主今日晨早就回正院那邊去了,臨走時候吩咐仆告知小郎君,請小郎君也往正院裏去。”
孟彰沉默一瞬,從鏡子裏看了一眼那些垂首站着、極力壓低存在感的女婢。
“今日裏……府上的情況如何?”
雖然孟彰沒有特別指明,但青蘿還是聽明白了孟彰真正想問的問題。
“從今日天光破曉開始,門房那邊就忙活了起來。”她想了想,補充了一下語言,“很忙,忙到棕管家接連往門房那邊調了幾批人。一批更比一批多,但也只能算是勉強支應。”
“是誰送來的?”孟彰頓了頓,問道。
青蘿回答道:“是各府里的郎君、女郎親送過來的。”
孟彰一時沉默下來。
哪怕他早有猜測,但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過分。
送一張拜帖而已,只叫各家府上的管家走一趟不就行了?除非那些處境相對窮困,沒能在府里養出一個管家的,那倒是可以理解。
但都是各府里的郎君、女郎親自跑郡城隍府里來送拜帖……
這就離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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