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節 涼風襲人
“老夫原本不信命數。”鬼谷子幽幽地嘆了一聲,“天道無常,並沒有因果可言。是以老夫創下了天演之術,用有限之條件,推演無限之可能。然而無論老夫如何推演,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前輩……”謝子楓輕輕喚着鬼谷子的名號,欲言又止。
鬼谷子擺擺手,臉上又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來:“罷了罷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既然朱雀大陣註定要現世,天下之亂也就不可避免。”他緩步向謝秋二人走來,“在我老人家的推演中,你們兩個終將會在天下大勢中扮演璀璨奪目的角色。嗬嗬,你們將來封侯拜相,名垂史冊,這些無上的榮耀卻是我那不孝徒弟帶來的。”
謝子楓吃了一驚,問道:“那麼前輩可曾看到朱雀……鬼谷青龍他的未來呢?”
“龍戰於野,困於林,亡於淵。”鬼谷子淡淡笑道,“這便是他生命原本應該遵循的軌跡。老夫費盡心機,想要改變他的命運。誰知他卻迫不及待地奔着那個黯淡的結局去了。”
“師,師尊……”盛師彥戰戰兢兢地邁腿走來,期期艾艾地問道,“徒孫的命運呢?”鬼谷子雙目如閃電一般,將盛師彥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啞然笑道:“勝敗只在一線間,榮辱還需汝自斷。雙李牆頭站不住,早做抉擇早坦然。小師彥,你好自為之罷!”竟然再也不看他一眼。
盛師彥臉色凄惶,鬼谷子的偈語模稜兩可,似乎暗示他將來要做一個重要的選擇。他還想再問,看到鬼谷子那漠然的眼神,終於把涌到喉頭的字咽了回去,對鬼谷子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一步一步往山下而去。
卻說盛師彥本是河北人氏,從小失怙,被鬼谷青龍秘密收養。他一直視鬼谷青龍為恩公,甘願為他驅使,做下許多齷齪不堪的事情。然而今天之事,讓他的心神大為震動,鬼谷子的言語,還有他看到的鬼谷大火,無不衝擊着他的心靈,促使他重新審視自己與鬼谷青龍的關係。這次下山之後,他便改名為“盛彥師”,以示自己“迷途知返”。這些都是后話,先說到這裏。
盛師彥的身影消失后,鬼谷子忽然踉蹌倒地,吐出一大口血。謝子楓和秋決明急忙將他扶住。謝子楓急急問道:“大前輩,你沒事吧?”秋決明伸手為鬼谷子把脈,發現鬼谷子心脈嚴重受損,火毒已經侵入五臟六腑,眼圈一紅,低聲道:“不要打擾鬼谷前輩,讓他安靜地調息罷。”鬼谷子輕輕地捏了捏秋決明的手,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說話,喘息着笑道:“無妨。”胸中運氣,臉上倏地泛起血色,眼看着比正常人還要精神奕奕。
秋決明低下頭,不敢讓謝子楓看到他的表情。卻聽謝子楓悅然叫道:“老大果然厲害!我就說么,師父永遠比徒弟強!咱們先想法子滅了火,然後收拾收拾,一起把那個壞蛋給咔嚓了!”鬼谷子嘿嘿笑道:“你這小娃娃,對老夫這麼有信心?”謝子楓仰頭道:“那是!前輩是我見過的最好最厲害的高人,比我那兩個不靠譜的師父強多了!小爺要不是被老酒鬼騙着拜了師父,一定要求您收為徒弟。”
鬼谷子伸手扼住謝子楓的手,驀地發出一股大力,謝子楓略有些吃疼,疑惑地望着他。鬼谷子點頭道:“你這小子雖然不會陰陽系的術法,但是體內的精神之深,意志之強,倒是令老夫刮目相看。若是早二十年遇到你小子,老夫定要把你搶來,讓你做個關門弟子。不過,你既然已經拜入別家門牆,我老人家不能做奪人徒弟的缺德事。”謝子楓有些沮喪地“哦”了一聲。鬼谷子笑道:“你的師父是誰?老夫替你把把關,看看他配不配得上你。”這話大合謝子楓的胃口,他笑道:“老大前輩這話說道子楓心裏了。我有兩個師父,老夫子張玄素師父教我詩書,老酒鬼張仲堅師父教我道術。”鬼谷子訝然道:“他們二人隸屬不同流派,怎麼肯同時教你?”忽地在謝子楓的手腕上摸到一個突起,忙定睛觀之,原來是一串略有些舊的紫檀木念珠,其中一枚珠子上刻着一個“北”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鬼谷子彷彿想通了一個糾結很久的問題,撫額大笑道,“你小子……看起來其貌不揚,道術平平,就像鄰家的小書生一樣。誰能想到,你居然是‘天樞’!”
謝子楓聽到“天樞”這個詞,渾身一顫,促聲問道:“老大前輩也知道‘天樞’?天樞和這串佛珠有什麼關係嗎?”鬼谷子搖頭笑道:“天樞不滅,北斗長存。主生者存,主戰者亡。這串念珠既然到了你的手裏,你戴着便是。日後的事情,若是提前知道了,豈不是要少很多樂趣?”
謝子楓撓撓頭,覺得鬼谷子的話有些道理。秋決明這時低聲說道:“鬼谷前輩,谷中雖然被我父親用大雪覆蓋,但是紫粉威力太大,局面並不是很樂觀。那鬼谷青龍如此惦念着什麼‘朱雀大陣’,想必大陣中有能助他問鼎天下的東西。不知前輩下一步如何打算?”
鬼谷子“嗬嗬”笑着,臉色愈發地現出酡紅色來。他的聲調高亢有力,不似一個耄耋老人發出的:“朱雀大陣破了便破了,且看他如何橫行天下,又如何死無葬身之地!”口中打了一個唿哨,忽然伸手抓住謝子楓和秋決明,大聲笑道:“山下的野火燒便燒罷,只當是替老夫清理雜草了。不過方才紫粉爆炸帶來的衝擊,恐怕會危及到觀水崖山上山下的人。你們兩個抓緊老夫!”大喝一聲“遁!”,瞬間化為一道青光,向觀水崖飛去。
謝秋二人只覺一陣風響,頃刻間便踏上了觀水崖定。謝子楓驚道:“這是什麼術法,比秋伯伯的大肥雞快多了!”卻聽秋決明忽然有些驚疑地叫道:“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謝子楓心裏驀地一沉,往前方看去。只見鬼谷弟子個個都委頓於地,秋澤端坐在青石上,雙手攤在兩膝上,雙目輕閉,嘴角含笑。在他身後不遠處,鬼金羊正在和一個灰衣道士對峙,明天也拔出長劍,與鬼金羊並肩而立。
秋決明心中浮起一絲不詳的感覺,緊走幾步,輕輕喚道:“父親?老爹?”秋澤充耳不聞,臉上的笑容並沒有改變。秋決明渾身一頓,驀地停下了腳步,抓住一個鬼谷弟子大聲問道:“我老爹他怎麼了?他到底怎麼了?”那鬼谷弟子正是劉瑾恬的師弟後天,他眼圈赤紅,臉色蒼白,牙齒咯咯作響卻說不出一句話。
秋決明心裏忽然升起一絲怨恨,猛地把後天甩到一邊,跑到秋澤身邊,顫顫巍巍地伸出雙手——
入手是一片冰涼。秋決的身體已經僵硬,一絲呼吸也沒有了。秋決明雙目一熱,眼淚已經噙在眼眶中,他強作鎮定地咽了一口唾沫,輕笑道:“老爹,你在做什麼呢?”秋澤並沒有回答他。秋決明又拉着秋澤的胳膊,乾笑道:“秋聚水,你這麼不乖,小心娘親從地下爬出來揍你!”秋澤仍然沒有回應他,臉上是那一成不變的笑容。
那笑容看起來如此平靜,如此安詳,並沒有絲毫怨恨和遺憾。秋決明心裏忽然升起無邊怒火,反身朝後天走去,一手抓住他的衣領,惡狠狠地問道:“你不是誇下海口,說什麼六花陣天下無雙,誰也不能傷害我父親!可是如今,我父親卻……卻……”說道這裏,卻再也說不下去了。淚水已經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沖刷着他那焦灼的面龐,流進他的嘴裏——
很咸,很苦。
“鬼金羊!還我秋伯伯命來!”謝子楓在後面看着秋決明,心裏如同被千萬隻螞蟻撕咬一樣疼痛萬分。他緊緊地攥着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肉里。眼見鬼金羊和那瘦削的道士站在山崖邊上,驀地湧起無限的勇氣,大吼一聲,揮拳直奔鬼金羊而去!
“砰!”謝子楓的拳風中挾着濃郁的火靈之氣,硬生生地砸在鬼金羊的臉上。鬼金羊不閃不避,半個臉龐瞬間腫起老高,皮膚也為火靈之氣灼燒龜裂,那原本有如濁世佳公子的面容,竟然因為謝子楓的這一拳而毀去。謝子楓本以為鬼金羊會用那神鬼莫測的術法對付他,驚疑地問道:“你為什麼不躲?”
“老夫害死了你的秋伯伯,你若想為他報仇,儘管出手。老夫讓你三招。”鬼金羊嘿嘿笑出聲來,那半個被火靈之氣灼傷的臉上浮起猙獰詭異的笑容。
謝子楓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大聲道:“用不着你假惺惺!朱雀的走狗,吃小爺的鐵拳罷!”
“小友還是如此性急啊!”那瘦削的道士驀地發出乾澀的笑聲,伸出拂塵擋住了謝子楓的出拳。謝子楓定睛一看,心頭又驚又疑:“你是馬道長!?”瘦削的道士捻着鬍鬚,笑道:“正是貧道。一別數日,小友干好?”謝子楓心思急轉,想到濮陽城裏,這姓馬的道士先是做為郡守左霖的幕僚出現,然後又幫着流民對抗房玄藻。他行事亦正亦邪,令人難以捉摸,此時居然和鬼金羊對上了。然而據他當日所言,與盛師彥交情匪淺。想到這一層,謝子楓臉色一沉,喝問道:“馬道長不是要回鄉省親么?怎麼跑到這裏了?你到底是什麼人?”
馬道士笑道:“主人說小友聰穎過人,心思敏銳,怎麼到現在還沒有猜到貧道的身份?在清水河畔,是貧道打傷了漕幫副幫主;在雷澤水榭,是貧道救走了王軒兒。如此一說,小友可明白過來了?”
謝子楓驀地想起在東平時發生的種種事情,驚叫道:“你也是朱雀的人?!”
馬道士打了個稽首,呵呵笑道:“貧道明澈,出身茅山太清宗。不過江湖中的好事者們,更願意稱呼貧道的另一個諢號——星日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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