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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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方才六子來報,顏世海兄弟於兩刻前將顏翰河送出家門,我估計我們前腳回去,後腳族裏就該來人了。”陳伯低聲稟報道。
顏青棠沒有出聲,徑直看着眼前的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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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合葬墓,早在顏青棠的娘宋氏死時,她爹就修好了墳,也早已給自己留了位置,說等他百年後,就跟她娘葬在一起。
可惜他根本沒活到百年,算得上是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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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現在顏青棠都不願相信自己的爹死了,而死因如此簡單、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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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信傳來,舅老爺應該下午就能到。”
顏青棠神色淡淡:“那不着急回去,讓那些人多等等吧,既然想貪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總要有些耐心。”
又吩咐:“讓工匠不用節省糯汁,多填些三合土,夯實了,也免得日後被人擾了爹娘的清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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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主家親自看着,負責填土的工匠們格外賣力,每一方三合土中都摻了足夠的糯汁,保證等土干透后,賊子用鋤頭使勁砸,也只能砸出一道白痕。
如此一來工序自然繁瑣,直到下午快申時才填下最後一抔土。
至此還不算完,因為在封土之上還要再覆一層青石。顏家乃巨富,自然不吝於在先人陵寢上花錢,用三合土做封土只是最粗淺的手段,以後這上面還要修用來祭拜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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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你總說顏家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從小就這麼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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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靈需徒步,回去卻不需,接人的馬車早已在山下等候。
顏家都是一群婦孺,早就被累得不輕,上了車后便恨不得癱在車上,讓丫鬟又是捏腳又是揉肩。
兩刻鐘后,一行人回到顏家大宅。
關於族裏來人且早已等候多時的消息,也傳入眾人耳里。
“這可如何是好?”
馬姨娘顧不得渾身疲累,帶着女兒找了過來。除了她,還有錢姨娘、孫姨娘,以及她們各自所出三姑娘四姑娘。
顏世川一生中有一妻三妾,妻宋氏早亡,留下嫡長女顏青棠。
三個妾分別育有一女,二姑娘顏瑩,今年十五,系錢姨娘所出;三姑娘顏嫿,今年十三,系馬姨娘所出;四姑娘顏妍,今年十一歲,系孫姨娘所出。
這是目前顏家所有的家眷,都是女子。
“行了,你別轉來轉去了,大姑娘不還坐在這兒嗎?”錢姨娘有些不耐道。
她年紀跟馬姨娘相仿,不同於馬姨娘的姿容普通,她的容貌要出色不少,格外有一種半老徐娘的嫵媚。
“是啊馬姐姐,你現在着急也沒用,還是都聽大姑娘的,大姑娘肯定有主意。”一旁的孫姨娘道,說話的同時不忘安撫地拍了拍女兒的背。
其實別說馬姨娘慌,她們何嘗不慌。
老爺故去的這個打擊還沒過去,豺狼虎豹就上了門,多虧大姑娘一番斡旋,老爺才順利下葬。如今她們喪服還沒脫下,豺狼虎豹又逼上門,這是不給她們一家子活路啊!
“大姑娘……”
馬姨娘惶惶不安,眼淚巴巴的。
“大姐姐——”四姑娘顏妍怯怯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南窗下——
那裏,顏青棠正不疾不徐地飲茶吃點心。
黃花梨透雕如意萬蝠三圍屏羅漢床上,擱着一張同色馬蹄足的小方几,几上擺着幾色糕點,並一盞茶。
茶盞是汝窯的天青釉盞,盞面光潤如玉,點綴着細小開片,如同魚鱗,在陽光下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盞好,端着盞的手更好。
十指纖纖,如柔荑,指甲不長不短,泛着粉色的光澤。
順着手再去看人——
姿色天成,雪骨冰肌,一雙幽深的眸子微微上揚,精緻穠艷宛若水墨描繪,就是嘴唇太白,仿若傷了元氣。
丫鬟素雲暗嘆一聲,站了出來。
“幾位姨娘姑娘,姑娘從昨兒半夜到現在,就只用了一碗稀粥,您幾位估計也累了餓了吧,要不還是先回屋去歇着?”
“可……”
顏青棠放下茶盞,看了過來,目光沉靜。
“集福堂那兒你們不用擔憂,我自有處置。”
幾人慾言又止,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見顏青棠眼眸微微一垂,頓時什麼也不敢說了,魚貫走出這處偏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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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福堂作為顏家大宅前院正堂,地位自然非比尋常。
顏家用來會客的廳堂有許多,但少有動用集福堂的時候,一般動用上,要麼是家中有貴客,要麼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顏翰河大抵也清楚‘集福堂’的重要性,帶着人來到顏家后,便長驅直入來到了這裏。
此舉頗有示威含義,至少顏家的下人都感受到了。
“讓你們續茶,續了半個時辰茶也沒上來,顏家就是這麼待客的?”
“你們大姑娘怎麼還沒來?不是說人已經回來了,怎麼還不見人?”
顏青棠步入堂中。
只是以前礙於顏世川還在,不好說罷了。如今顏世川沒了,顏家一屋子婦孺,可不得一泄積攢多年的不滿?
“今天我家老爺出殯,各處的下人都調去送靈了,灶上無人看火,因此茶水上得慢。”
等他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坐在這兒了。
“是啊,一個女人能做什麼,還是應該嫁了人,老老實實在家中相夫教子,才是正途……”
“舅舅!”
短短一句話,便撇過自己這群人‘來得不是時候’,反而將話題轉移到顏青棠不敬長上了。
顏翰河暗嘆一聲,覺得這樣也好,本就是要撕破臉皮的,遂不再出聲,而是轉為去關注顏青棠的反應。
顏翰河心裏一驚,站了起來,終於明白顏青棠為何會演的方才那一出,分明就是故意做給人看的。
誰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發生了什麼,只知多年後他回到盛澤時,不光發跡了,還娶了個鹽商家的女兒。
族老們言辭激烈,歷經歲月的老臉都是對女子的不屑,以及對顏青棠的嫌棄。
家中無子,需挑嗣子承繼香火,這是宗法禮法,甚至是寫進律法的,這個理他走哪兒都不輸。
當年顏世川背井離鄉離開盛澤,去了蘇州討生活。
誰知一抬眼,卻看到一雙很平靜的眼睛。
一時間,顏翰河心中亂麻四起,可旋即他又鎮定下來。
“這是哪來的一群潑皮鼠輩?竟上門欺負一個孤女,家中喪事還未畢,就逼上門來了?這是欺負我宋家無人?”
只是顏家和宋家的關係似乎並不好,尤其自打宋氏亡了后,兩家更是少有來往,據說是宋家對這個女婿頗有怨言。
“讓我說,你爹就是糊塗了,我早就說他糊塗,又不是不能生,非得拿着一個女子當兒子養,如今……”
他一愣。
至於來得不是時候,族老們言辭激烈逼迫孤女?也不是不能解釋。
有人會趕着人家家裏辦喪事上門嗎?人家去送葬,‘貴客’來了,哪門子貴客?還要喝水吃茶,有那個臉皮吃茶?
顏翰河故意多看了幾眼,他以為顏青棠多少會露出幾分無措之色,畢竟被人戳穿用意,是個人都會羞愧。
顏翰河心中剛覺出有些不對,下一刻宛如炸雷似的男聲驀地從門外響起。
但見他年紀約莫有四十多歲,穿一身暗灰綉金錢紋的長袍,手上戴了五六個寶石戒指,皆是明晃晃金閃閃,好一副富氣逼人!
一字字一句句,刀刀見血,全衝著她來了,也不知是被嚇着了,還是懵了,眼圈已然通紅,泫然欲泣。
“今天我們來,是為了你家立嗣之事,你爹沒有兒子,你一個女兒家,自然繼承不了你爹的香火,還是得另尋嗣子。”
偌大的堂上,正中是一副巨大的中堂畫,其下左右兩邊各是一張紫檀雕山水大椅。
於是外人便猜測他是受到了岳家的賞識,才能才短短數年裏發跡。
此人年紀約莫有五十多歲,穿一身湛藍色常服,看外表平平無奇,似是個文人,可他身邊卻跟着幾個身穿官差服的隨從。
發怒的族老正要拍桌子,顏翰河咳了一聲,制止了他。
“去催一催你家姑娘,哪有讓長輩們一直等着她的?”
頓了頓:“我家姑娘是回來了,剛進門。姑娘送靈,上山下山,一身塵土,貴客臨門,總要收拾一二。”
果然不是顏世海那種蠢貨可比的。
久而久之,許多人便遺忘了還有個宋家。
再往下兩側各是四把紫檀木太師椅,中間以花幾相隔。
人一旦失去耐心,就懶得去迂迴鋪墊,缺了鋪墊,就會顯得咄咄逼人。
可很快顏翰河就不淡定了,因為宋文東進來后,並未理會他們,反而折身又從門外迎來一人。
還是一身斬衰喪服,跟之前送靈時打扮別無二致,彷彿方才下人說她要回屋收拾一二,都是虛話。
此時集福堂上站了許多人,但只有少數的幾個人有座,分別是顏翰河以及幾個花甲之年的老者。甚至連顏世海兄弟二人都無座,陪站在一旁,更不用說顏德耀這種小輩了。
宋家來人又如何?
隨着話語聲,一個身材頗為圓潤的男子從外面走了進來。
……
除了鹽,那就是銀子。
明明換過衣裳,卻偏偏還要穿一身喪服,為何?
事實上他們不是今日才嫌棄,而是早就嫌棄顏世川將女兒當兒子養,還弄出個什麼少東家的名號,簡直是不成體統!
顏翰河早就後悔了,他就不該因一時衝動,叫上人就來了顏家,也沒事先打聽好人家回沒回來。
聽見堂上傳來吵鬧聲,從門外行來一個下人。他年紀約莫有三十來歲,身材消瘦,還穿着一身喪服。
關鍵是不止他一人,其他人還好,那幾位族老在族裏輩分大,地位高,哪裏遭受過這種冷遇?
一等就是兩個時辰。
此時藉機發怒,怒是發出去了,打得卻是自己的臉,被一個下人堂而皇之奚落,關鍵還不能反駁,反駁就是自扇嘴巴。
之前他一直覺得哪有些不對勁,卻一直沒想明白,可心裏有了這種感覺,難免做事謹慎,所以族老言辭激烈些他便覺得不妥。
本來按照顏翰河的想法,還是迂迴些好,哪知他不過愣神之間,早已忍耐多時的族老們說話了。
至於顏青棠,大抵是沒想到剛來,幾位族老的言辭就如此激烈。
言語正常,行為恭敬有禮,偏偏能讓人體會出譏諷的味道。
鹽商家什麼最多?
此時想起來,顏世川還在時,宋家埋怨顏家,如今顏世川死了,可顏青棠乃宋氏遺孤,宋家可能會不管?
此時他終於明白是哪兒不對了,早亡的宋氏並非沒有娘家,顏青棠也不是無依無靠,她有舅家,而那一家正是揚州赫赫有名的大鹽商,宋家。
可顏翰江瞧着她鞋履潔凈,不沾任何塵土,顯然是剛換過。
顏翰河心裏咯噔一聲。
這是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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