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繼續
姚飛一雙眼睛直直地盯着高睿看,乍看下像是很專註，但仔細一瞧卻能發現他在走神。偌大的休息室沒有一絲聲響，姚飛的腦子就像個膠片放映機,一會兒是剛進軍營林城歪脖子斜眼一副看不上人的表情,一會兒是在雨中他捧着自己的臉一臉的焦急,一會兒又是在青林的背景下他沐浴在紅霞中的樣子,姚飛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記得林城太多的表情，而這些記憶又連着他自己的喜怒哀樂，只要一翻開回憶，甚至只要一笑一怒一嗔一悲，就有林城的身影，林城這個人，已經無法從腦子裏剔除出來了，除非他可以捨棄自己的情緒。
姚飛無聲地苦笑了一下，他和林城？這下子可玩大發了！
高睿躺了一個來小時才准許回宿舍，走的時候那小護士往姚飛的懷裏塞了一堆的葯，又是通絡油又是貼膏，囑咐高睿每天都得按時足量的用，並且得停止一切劇烈的活動。
高睿聽完最後一句話，立馬就苦了臉，看着姚飛一手的葯，砸吧砸吧嘴，覺得沒滋沒味的。
小護士橫眉，指着他，氣哼哼地說：“你們這群兵都當傻了吧，腿重要還是訓練重要？別想着能偷着來！”說著，給姚飛遞了個眼神過去：“記得看着他！”
姚飛點點頭，覺得這護士還真是自來熟，或許是職業使然，除開其他，她對待病人倒真的是一等一的關心，而且這樣的關心卻並不讓人覺得生硬，單單隻是她那對又深又大的酒窩，就讓人不自覺地就生出些好感。
姚飛將葯分別塞進了口袋，再抬頭就看見高睿一瘸一拐地出了門，姚飛愣了愣，心裏一緊，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了上去。
小護士在後頭看見，立馬高聲喊道：“你得扶着他！別讓他一個人逞能！”
姚飛反射性地伸出了手，卻在要碰到高睿衣服的前一刻縮了回來，他還是怕！這個病已經伴隨了他這麼多年，早就像藤蔓一樣密密匝匝地將他繞了起來，如果只是被動，他還能咬咬牙忍着，但是要讓他主動去接觸，去觸碰……從未有過……
只走幾步還好，距離稍微長一點高睿就有點吃不消了，天氣也不熱，但他的額頭上卻滲出了點點細汗，眉頭早就緊緊皺了起來。
姚飛腳步頓了一下，低下頭，就看見高睿還腫着的腳踝，看上去很嚴重，每走一步，只是稍稍的觸地，就能聽到高睿疼得吸氣的聲音。
姚飛愣住了，他在做什麼？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高睿一拐子一拐子地走，看着高睿疼着直抽氣？他還算什麼兄弟！
姚飛咬咬牙，伸手扶住了高睿，手心接觸高睿胳膊的一瞬間，他只覺得自己全身都僵硬了起來，說不上來什麼感覺，很陌生，很不習慣，甚至從心裏還冒出一縷淡不可見的厭惡……與林城完全不同……
姚飛垂下眼睛。
高睿的腿疼得不行，就快堅持不下去了，還好姚飛即使地伸了把手，高睿總算能松一下了，歪着身子靠在了他身上，卻一點沒察覺姚飛的不自然。
“謝了！”
姚飛勉強扯着嘴角笑了笑，但那僵硬的弧度卻讓人覺得慎得慌。
衛生隊離宿舍距離挺遠，兩個人走了近二十分鐘還沒到，高睿額頭上的汗珠順着腦門流了下來，雖然有姚飛扶着，但該痛的地方還是在痛。
姚飛也沒多好過，他低着腦袋，面無血色的樣子讓他看起來有點病態，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能跑出三丈遠之外，但他知道他的兄弟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他不能放手。
突然，視線之內出現了一雙黑色皮靴，路那麼寬，卻像是故意一樣，堵在了兩人身前，姚飛一愣，順着皮靴往上看，就看見林城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見姚飛抬眼，眉頭一挑，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高睿，不過停頓了一秒，就偏過頭盯着姚飛，直到姚飛被他看得萬分不自在，才輕笑了一聲，垂下眼，不過一米的距離，足夠讓他看清楚姚飛那隻緊緊握着高睿手臂的手，笑着說：“進步了。”明明是在笑，但聲音里卻沒有一絲愉悅的成分。
姚飛當然知道林城的意思，但這話說得不陰不陽的，讓他覺得有點不舒服，抿抿嘴，乾脆沒有說話。
林城也沒在意，此時他的心情有點複雜，一方面他為姚飛能克服自己的病而高興，另一方面卻因為他不是唯一一個能接近姚飛的人而失落，終於不是了……林城嘆了口氣，難過，甚至是嫉妒……。
姚飛扶着個頭一米九的高睿實在勉強，只好說：“連長，沒事的話，我們先走了！”
林城聽了話，又笑了一聲，這次姚飛連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會兒，遲鈍如高睿都能感到林城的不尋常，他腿還疼着，實在想早些回宿舍，不禁開口：“連長？”
林城像是被這麼一聲給喚醒了神，淡淡地看了姚飛一眼，突然就伸手拍在高睿的臉頰上，將他的頭扭向一邊，同時，另一隻手取下軍帽擋在了自己和姚飛的臉前。
飛快地在姚飛的唇上親了一下。
林城的速度很快，在另兩個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這個觸碰就結束了。
高睿傻兮兮地轉過頭，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自己突然就被動地偏了頭，眨眨眼，看着林城，剛想問問他為什麼這麼做，就見林城重新戴上了帽子，嘴角彎了彎，心情似乎很不錯，也沒有剛剛的陰陽怪氣的感覺了，他拍了拍高睿的肩膀，真心實意地說：“好好養傷！”
而一邊的姚飛還在愣着，被嚇得，就是現在他的心臟還在撲騰撲騰地跳個不停。直到林城都走遠了，他才回過神，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砸吧了一下。
傷經動骨一百天，高睿的肌肉拉傷在演習結束之後才勉強好轉。這次整個軍區可謂是風頭大盛，取得了演習的最終勝利。
而姚飛所在的團也是風光無限，是我方軍區取得勝利的一個最大主力，偵察連貢獻也不小，捧回了個集體三等功。
吳舟彆扭地說：“咱們這回可真是沾了光了。”
高天明憋悶得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嚷嚷着說：“我去跟連長說，老子才不要這功！”
別說高天明了，就連林城都覺得臊得慌，先不說他帶隊的小隊任務失敗，就單說他甚至沒有堅持到演習結束這一條，他也沒資格拿這個三等功！
但這軍功不是說你不想要就能不要的，甚至，林城還得代表整個連隊去領這個功。
軍功授予大會上，團長一張老臉都激動得通紅，握着林城的手，噼里啪啦地說了一堆，大都詞不達意，狗屁不通，能看出來團長很激動很高興，但他手下那麼多兵就是特等功也見過不少，只不過是個三等功怎麼就讓他激動成這樣。
所有人都默默地嘆了句，果然愛兵如子啊，簡直把他們當兒子養了！
台下高天明胳膊肘碰了碰顏炎，低聲說：“那就是你爸？”
顏炎“嗯”了一聲。
高天明感嘆道：“沒想到，你爸竟然是這個模樣。”到底什麼模樣，高天明沒明說，但顏炎也能猜到，你能指望一個聯合自己手下的兵騙兒子入伍的人有多正經？顏炎撇了撇嘴，眼睛不經意掃過前排的一顆大腦袋，明明所有人都是一樣的板寸，但他是一眼就看出那個後腦勺是誰的——那個瘸了腿的！
高睿腿沒好完全，走路的時候受傷的那條仍不得勁，拐得倒挺有節奏，顏炎回來的那天，這傻子就瘸着條腿跟着他前後轉，其實顏炎一回來就瞧見他腿不對勁，心裏一抽，生怕是在演習時受了傷，但又忍着沒問，在看到那人竟然一點不在意地圍着自己轉的時候，顏炎這才實在忍不住吼了出來：“高！睿！，腿不要了？”
高睿被吼得一愣，但瞬間就笑了起來，眼睛彎成了月牙，露出一口白牙說：“顏炎，你不生氣了？”
高睿到現在都覺得顏炎是在生氣，雖然他不知道顏炎在氣什麼，但總歸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事吧。
顏炎沉默了，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看着高睿一臉期盼的樣子，心裏又有點負罪感，高睿有什麼錯？不過是顏炎自己庸人自擾，並且忘記了，在愛啊喜歡啊這些情緒之前，他首先承認的高睿的位置是兄弟！而且這個位置比其他的重要得多！
顏炎抿了抿嘴，惡狠狠地說：“高睿，你可別後悔！”
高睿眨巴眨巴眼，一向不靈光的腦袋這會兒卻像是撥開了迷霧一角，他本能地點頭說：“嗯，不後悔！”
軍演是有死亡指標的，但所有的人都不希望看到這死亡指標成為現實。
這次聯合軍演的遺憾很多，一死，死的是個新兵，說是只執行夜間巡邏任務的時候一腳踏空順着坡滾了下去，腦袋撞上了石頭，就這麼死了。因為不是多光榮的犧牲，所以並沒有授予軍功，只是在大會上提了幾句。
最後，授予的個人二等功，上台的是個坐着輪椅的連長，說是他的腿在軍演中受傷截肢了，下半輩子就得坐在輪椅上過了。
這個三十多歲的連長上了台後，敬個標準的軍禮，然後紅着眼眶，抖着唇說：“在軍隊裏服役的這十年，是我最值得紀念的十年，我一直一直的夢想是希望能一輩子待在這裏，但現在我要走了，最高興的是，我的腿代替我留在了這裏，這次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