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天堂向左,先生往右
黎書。
黎是眾多,書是道理。
從小就聽村裡老人念叨,一個人的名字,往往會影響那個人的一生。
許是受到這種觀念的影響,她從小就很喜歡看書,但村裡條件艱苦,除了四大名著就沒有其他的。
這種情況,直到離開村子去城裏上大學后,才有所改觀。
大學四年裏,她近乎將所有的課餘時間都用在了圖書館。
那裏面有各種各樣的書籍,囊括了人生中所有的大小道理。
因此,她很喜歡看書。
......
大學畢業后,黎書馬不停蹄回到了養育自己的家鄉,成為了一名小學啟蒙教師。
她沒什麼大志向,若能給條件差上不起學的孩子無償授課,很樂意。
當回到村裡,卻發現多了個來歷不明的教書先生,是溫阿姨介紹來的。
第一次見面,就覺那男子不是好人,雖是毫無根據的第六感。
溫阿姨雖很有智慧,但基本一輩子都待在村裡見識少,許是被人給騙了。
於是在之後幾天裏,黎書暗暗與男子較勁,考校了不知多少理論知識。
但令她十分驚訝的是,男子知識面涉及之廣,底蘊充實。
曾在大學圖書館鑽研過那麼多書籍,有關於書上內容總能答上來一些。
兩人也差不多大,黎書想,他應該也很喜歡看書。
抱着說不清的想法,時常去找他挑刺,偶爾請教,偶爾探討,關係始終不溫不火。
村裡沒接受過教育的孩子有很多,還有溫阿姨從外面帶回來的一些孤兒。
男子很有想法,幹勁也足,改建廢棄教室以解決安全隱患,還經常去每個學生的家裏家訪......
可他的身份一直是謎,在他的強烈要求下,不讓學生們喊他老師,最後稱呼為先生。
因此,黎書多次旁敲側擊問起他姓名,他卻總是避而不談。
每當問起,就只會回答一句,名字不過只是一個代號,重要嗎?
黎書覺得很重要,那是人與人交往最基本的尊重。
但也許男子有什麼難言之隱,或是擁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想通后,就沒再糾結名字。
當日子一天天過去,溫阿姨又從外面帶回來一批孤兒。
人不多,都只有兩歲大點,可個個聰明伶俐得很。
男子看起來很激動,主動負責那些孩子的教學以及日常生活,還逐一為其取了名。
那是黎書第一次見他笑,像是被獎勵了玩具的孩子。
村裡就兩個老師,學生卻有上百號人,而且大多數沒接受過學前教育,底子特別差。
那些學生里,有一問三不知的,有悶聲不開腔的,還有總是嬉皮笑臉的。
黎書也是人,會有小情緒,耐心會有消磨殆盡的那一刻。
各方面壓力堆積,在某一天的課堂上突然爆發。
她從小就患有癲癇,村裡人稱作“母豬瘋”,病發時間向來不固定,也許是受了刺激,持續了好長時間才消停下來。
村裡人見她張牙舞爪,個個露出恐懼生疏的目光,還合計着隔離起來禁止所有人靠近,怕被傳染。
同意給關起來的人裏面,還有那些學生家長。
溫阿姨恰好不在,而村裡人文化程度普遍低下,黎書百口莫辯,被關進了一個小黑屋裏。
只有男子不顧他人目光,不僅看望還帶了飯盒。
黎書心裏很不解,問他。
他回答得很快,“因為癲癇不會傳染啊,而且你需要進食。”
分明說的全是實話,可黎書就是想笑,還哼哼學了兩聲豬叫。
緊接着,又忍不住向他訴苦,為什麼那些學生家長也會同意隔離,甚至不帶半點猶豫。
一直以來,黎書對所有的孩子一視同仁,真的很用心。
男子很懂得安慰人,沒有說什麼大道理,更沒有說那些家長的壞話。
他只說一句,“等你出去了,把那些孩子的家長都記個小本本,無償授課改為天價講座。”
黎書知道是故意逗人開心,得到少許慰藉。
之後在被隔離的一周里,相談甚歡,跟男子分享了很多教學方法與理念。
雖沒有提過怎麼救她出去,也明白男子人微言輕,說的話不管用。
等溫阿姨回村后,風波暫平,黎書對男子的印象也在不知不覺中有所改觀。
說到先生的課,很特別,每一次都能讓人耳目一新。
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堂課,他先問了同學們一個問題:用什麼聽課?
同學們紛紛答,耳朵。
但先生卻笑着搖頭,不,用眼睛。
“用眼睛聽人說話,是對人最基本的尊重,對方還能感受到你的認真。”
“但是呢,如果你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可以嘗試看對方雙眼的中間位置。”
先生如是說道。
還有很多事例,比如他讓孩子們在頭上頂本書保持不掉落,以此來提高孩子們的注意力,甚至連他自己也會跟着頂本書。
那些孩子都喜歡圍着他轉。
先生總能輕易調動起孩子們的學習興趣,課堂氛圍活躍,課後他甚至還會跟孩子們一起嬉戲玩樂。
這在黎書跟溫碧淑看來,卻是完全無法理解。
師生之間怎麼能打打鬧鬧?作為老師的威嚴都沒了。
不過,這年紀的孩子調皮愛動是天性,好在當初跟他一起來的那個小男孩從未逾矩,對他一直都尊敬有加。
先生是黎書見過做事最專註的人,不會被外界環境干擾,瑣事上也就顯得笨拙。
依稀記得有一次臨近晌午,他一邊做飯一邊批改試卷,之後卻忘了廚房裏還燒着水。
結果是水都燒乾了,鍋和裏面的肉也被燒糊了。
自那以後,黎書順理成章負責起先生的一日三餐。
時間慢慢流逝,日子過的很充實。
某天,黎書把自己也當成先生的學生,坐在教室里旁聽。
“嗯,今天與同學們分享的是‘如何才能像小狗一樣開心’。”
她坐在教室最後面,目不轉睛望向講台上的先生,正對孩子們循循善誘。
“請同學們想一想,小狗一般是怎麼叫的?”
“汪汪汪!”
回應如浪如潮,那一張張純真至極的笑臉,令人心情愉悅。
“同學們,‘汪’與‘忘’諧音,小狗想要告訴你們的是......”
“只要能學會忘記,就能少許多煩惱。”
相處那麼久,黎書知道先生記性極好,過目不忘也一點不誇張。
何況這句話對現階段這些孩子來說,太超綱了。
先生肯定有心事。
怎麼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她有些氣餒的托着腮,目光不由掃過教室里的每個孩子。
這班裏的孩子年齡最小,都歸先生一個人照顧,除開有一個笨笨的小胖子,其他人都特別早慧。
這些孩子都很討人喜,但非要說黎書最青睞的,應該是那個叫吱吱的小女孩。
懂事又能幹,一直努力想得到先生的誇獎,可貌似不受待見。
說起最令人頭疼的孩子,那就只能是......
教室內,就在其他同學有所收穫之際,就見那孩子突然舉起了小手。
“父父......父親,恕我直言言!”
這孩子不善言辭,可心裏想表達的東西卻挺多。
黎書坐在台下,靜靜看着先生對那孩子輕聲鼓勵。
他耐心十足,不停加油打氣,直到等那孩子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父親,就大院門口那老黃狗,您瞧它每次沖溫奶奶叫,難道不是‘勿忘!勿忘!勿忘!’?”
很清晰的看到,他沒有反應過來,差點就從講台上摔下來。
“下課來我辦公室。”
小趙今辭:“???”
當時,黎書極不淑女的笑出了聲。
怎麼也沒想到,先生竟會有吃癟的時候。
到了後來才知道,原來那是他給孩子們上的最後一堂課——結業課。
不知不覺中,已經過去半年了。
......
許是預感到什麼,也許是見兩人關係日漸升溫,溫碧淑有了撮合的打算。
先去詢問了女方的想法。
黎書心如明鏡,清楚是想以此來留住先生。
這裏窮鄉僻壤,像先生那樣學識淵博又出類拔萃的人,遲早是會離開的。
那一天,她沒有經過太多猶豫就點了頭,只不過,好像臉紅了。
溫阿姨還說,女追男,隔層紗。
黎書為此準備一周,翻閱了以前的很多書籍,思考,措辭,反覆思考,反覆措辭。
直到寫下了一篇,找不出任何差錯的求愛信。
可從未有過類似經歷,真到見面的時刻,也只憋出一句。
“先生,我想與你生活在一起。”
......
成年人的告別,總是悄無聲息。
那天,村裡下着濛濛細雨,而夏日的雨,用來告別再合適不過。
先生要離開了。
細雨朦朧,他立於村口,穿着一身最為鍾愛的黑色襯衫,看不清面容。
“先生,你要去哪?”
“還沒想好,但不能停下來。”
“那先留下來好不好?我們可以一起教那些孩子,等他們上中學,大學,結婚生女......”
那是黎書第二次鼓起全身心勇氣,應該沒辦法再第三次。
但先生只是微微搖頭,“至少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天堂。”
那是黎書第一次哭,心裏亂糟糟的,很不是滋味。
眼看那道背影漸行漸遠,她近乎本能的抬腳追上前去。
追了一路,怎麼追也追不上,太狼狽了。
直到從後腦勺,傳來了一陣劇痛。
雨勢漸急,瓢潑大雨不期而至。
山間小道,兩邊的灌木叢茂密且濃厚,攜着滔天雨勢譜寫出一陣凄婉詩意。
黎書痛呼着,撐起身子想從泥濘中爬起來。
腦子裏暈眩眩的,剎那間,她想到了很多東西。
溫阿姨最近再三強調村外有人販子出沒,已經有不少小女孩失蹤,幸運的是有很多都找回來了......
先生還會回來嗎?
那一刻,黎書只想再往前多走幾步。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視野中出現了一張不懷好意的臉。
“先生......”
聲音滲透雨霧,卻被瞬間淹沒。
那道黑衣身影仍在雨中穿行,一步未回頭。
......
醒來后,黎書被關在了一個小黑屋裏。
身份證,手機等等所有東西......都被人拿走了。
好多天以後,她才得知了一件事實,被人販子以五千元的價格賣到了一個偏遠山村中。
買她的是一個年過半百的邋遢老頭,不會說普通話,方言也聽不懂。
不知這是哪裏,也不知該如何自救。
但黎書曾在書中看到一句話,只要永遠不言棄,希望總會出現。
之後的日子裏,她始終不肯就範,還多次以死相逼,就連癲癇也再度複發,那老頭嘰里呱啦幾句,就給關進了豬圈。
就這樣一天天耗着,黎書本就是在農村長大的女孩,多少還能忍受豬圈裏的髒亂惡臭。
終於在某一天,她找到一次從地獄爬回人間的機會。
那天清晨,趁那老頭酒醉不醒,從豬圈裏逃了出去。
已經被關了太久,久違的藍天白雲讓人無所適從。
這是一座黎書不認識的深山,像是圈養野獸的牢籠。
她拼了命的向前跑,不停呼救着,跟在後面的惡魔卻越來越多,數不盡,一眼望不到頭。
那些人,全都是來抓她回去的。
就快臨近崖邊時,還是被兩個壯漢抓住了,那老頭姍姍來遲,嘰里呱啦似在道謝。
多日耳濡目染之下,黎書已能理解當地方言。
原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被買來的,就只有自己不知道。
自始至終,他們只有一臉的習以為常。
在那一刻,黎書為時不晚的醒悟,這裏是法外之地,惡魔的棲居地。
想通這一點,她渾身泛起無力感,突然覺得書上都是騙人的,希望真的會出現?
宛如提線木偶被人拖走,直到餘光不經意一瞥,定定怔住了。
崖邊有光升起,照亮那一襲白衣。
黎書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立馬想看的再清楚一些。
是先生!
先生從不穿白色的衣服,這點她是知道的。
但那張臉,不可能認不出來。
黎書用盡前所未有的氣力,竟掙脫掉了兩個大漢的束縛,一路狼狽的跑到先生跟前。
她喜極而泣,卻不是因這段暗無天日的經歷而心生委屈,只是再次見到了先生。
曾經那半年的相處中,她從未見過先生髮脾氣,甚至沒有大聲說過話,聲音總是聽上去那麼的令人安心。
一如此時,平靜又溫柔。
“帶她回去吧。”
帶......帶誰?
黎書愣在原地,身後那兩個壯漢追上來,一時忘了掙扎。
對了,先生向來很懂得安撫對方情緒,偶爾也算幽默風趣。
他一定是在開玩笑......
可眼中現實,太過清晰刻骨。
為防止黎書再次掙脫,那兩人用力不知輕重。
手臂逐漸被勒的有點痛,但怎麼痛得過心裏。
腦子渾渾噩噩,她忘了反抗,忘了自己身處何地。
就在再次踏進地獄的那一刻,仍帶着一絲期待回頭。
遠遠望去,先生於崖邊背光而立,正毫不避諱的直視着,眼神很淡。
他嘴唇微動,似無聲吐出幾個字,你真的太笨了。
黎書聽不懂,從未見過那般平淡的目光。
應該......只是個噩夢吧?
......
這裏人丁稀薄,位置偏遠,向外界購買人口以繁衍後代是常事。
於是就有了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只要能為這裏的人誕下子嗣,會被所有人重視對待。
雖然也有不少女孩向命運低了頭,但黎書始終沒有屈服。
時光如白駒過隙,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
許是性子太剛烈,還患有癲癇,那老頭也就逐漸放棄,任由自生自滅。
不知何時,黎書整個人看上去越來越邋遢,活像個長發亂飄的女瘋子。
起碼在其他人看來,她是有病的,每天就坐在崖邊又哭又笑。
曾閱覽那麼多書籍,知曉那麼多道理。
可卻不知道,也不理解先生的初衷為何。
年復一年,周圍還能保持清醒的姐妹,說的最多就是想回到村子,回到那個養育並拋棄她們的村子。
自從了解到真相,黎書不敢苟同,到底是心軟了。
又是一晚,她輕輕拍着好姐妹的背脊,溫柔的眸子裏滿是成全。
“那麼想回家,我來幫你們實現願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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