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臨烏城
汽車駛入烏城的地界時,陸遲終於在一陣顛簸之中蘇醒過來。
車裏開了冷氣,在悶熱的環境中卻如同擺設,他只穿了一件薄T恤,還是睡得手腳發熱。
陸遲揉了揉發酸的脖子,朝窗外望去。
天色漸沉,夜景緩慢的向後流淌,山間燈火拉長模糊的光影,延向來時的路。
狹小密集的車內混雜謾罵聲和身體上散發出的汗臭,攪成一股難耐的氣息。
早忘了多少年沒坐過黑車了......
陸遲晃晃神,還帶了點剛睡醒的恍惚。
自一月前醒來,意識到身處久違的故鄉烏城時,他毫不猶豫的跑路了。
跑去開川市,給一個初中生補習了一個月的英語。
一覺醒來,任誰突然回到自己的少年時代,恐怕都難以保持那份淡定從容。
偏偏這一切兒戲卻真實。
至於前世,陸遲談不上有多大成就,和損友徐飛揚開了個軟件開發公司,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大概,每個人都期盼着人生重來的機會。
眼下已經有了一個月的緩衝時間,他只想說四個字。
真的,好熱。
時值夏日,炎炎酷暑。
起起伏伏的小車中,一眼望去,近乎人人滿頭大汗,謾罵聲不絕於耳。
驀地,車停了。
“罵罵罵個屁啊罵?都嘮叨一路了還沒完?嫌我這車不好的,有能耐就下車自個兒走回烏城去!”
陸遲很想說......要是現在下車不用付錢了。
真可以考慮考慮......
車內的吵鬧聲瞬間小了許多,欺軟怕硬自古以來就是人的天性。
司機下車后伸了個懶腰,目光一一掃過車裏的人,放緩了語氣。
“開川到烏城就中午一班車,錯過就沒了,咱這雖然是黑車,但好歹提供了便利,大傢伙兒說是不是這個理?”
見沒人搭理,他也不覺得尷尬,挺着個大肚子催促。
“趕緊下來透會兒氣,差不多再走個半小時就到了。”
話畢,人們一窩蜂的從車內奔出。
靠窗坐的陸遲留在最後,等人走光了,才慢悠悠的下車。
他臉上帶着被汗水浸濕的痕迹,額上的頭髮也亂糟糟的,略顯難堪。
五個小時的路途,別名“煎熬”。
所幸,靠窗vip的待遇已經夠止損了。
及時撇去腦中雜念,陸遲搖搖頭,走到一處較為空曠的土地站定。
匍匐在腳下的山巒巍峨又聳立,隱約在記憶深處能找出一抹熟悉的痕迹,不遠處的鄉鎮瓦房鱗次櫛比,透着一股子年代感。
近鄉情怯?
要是以往有人跟他說這幾個字,他大概只會一笑而過。
此時此刻,卻有些拿不準了。
山中謐靜祥和,不遠處傳來幾聲狗吠,裹着清風徐徐。
陸遲向來是個沒心沒肺的。
事實上,經過這一月以來的緩衝,早已坦然接受這荒謬的重生事實,唯獨思想還有點拋錨。
想到徐飛揚還在烏城等着給自己接風,陸遲不禁莞爾。
一覺醒來,生活雖變了樣,但那些人總歸還在。
腳下的一塊兒碎石被踢來踢去,陸遲的行徑很快導致四周不少人低聲嘀咕。
“這娃娃......怕不是個多動症?”
陸遲神色如常,心裏卻漸漸凝重起來。
莫名其妙的重生,且沒有任何痛苦的死亡印象,難道說......
他眉頭緊皺,霎時豁然開朗。
原來,還真是睡覺給自己睡死的啊。
“小兄弟,看你一路上挺沉得住氣啊。”
陸遲順着聲音回頭。
說話那人穿着一身灰色緊身T恤,皮膚略黑,下意識的跨立站姿展現出一身腱子肉的結實。
在先前的車程里,環境悶熱嘈雜,路段坎坷,這般惡劣的入眠環境,一般人的確很難入睡。
陸遲想也不想就說,“抱怨也沒用,不如省點力氣睡覺。”
當前全國高速公路建設還處於萌芽期,開川市直通烏城的在多年後才修建完成。
似是沒料到陸遲的回答,紀強愣了一瞬,掏出口袋裏的香煙,眼神示意。
“來一根?”
繼續踢着腳下的碎石,陸遲扭頭瞥了下。
四塊一包的“牡丹”,搖搖頭謝過好意。
煙這東西,他上大學那會兒抽過一年,後來戒了。
見那灰衣漢子沒有離去的意思,陸遲隨便找了個話題。
“師傅哪人?也是烏城的?”
“不是。”
紀強漸漸嚴肅起來,很正經。
“我是......混汾石頭人。”山中蟬鳴也掩蓋不了語氣中的那份自豪。
難怪。
作為全國優秀的歷史名跡,陸遲當然知道那地兒。
它曾養育過無數名人烈士,在歷史的長河中畫下濃烈莊重的一筆。
陸遲默默收起懶散的態度,“那地方我以前去過,那兒的熔渣餅還蠻好吃的。”
對於那個地方出來的人,很難有人不發自內心的敬重。
紀強掐煙的手一頓,語氣難掩驚訝,“你還去過石縣?”
陡然間,從不遠處傳來一道尖叫聲!
“......啊!”聲音轉瞬即逝。
因着天生的好奇心理,不少人紛紛趕去湊熱鬧。
待陸遲來到事發處,只見一個女人跌倒在地。
一條泛着淡黃色花紋的蛇咬住女人的小腿位置,那女人似畏懼似慌亂,想抓蛇扔掉卻又不敢。
手懸在空中顫顫巍巍的,臉色蒼白不堪。
此時此刻,心理上的恐懼遠遠大於了身體上的感官。
這蛇還挺紳士。
還知道咬哪兒不失風度。
不過應當是沒毒的。
腦中雖閃過幾道荒誕的念頭,陸遲沉下眸緊盯着蛇身。
很快,微微鬆了口氣。
他扭過頭,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四周人們皆離地上的女人保持着冷漠的距離,不遠也不近。
能看出一兩個想上去幫忙的卻又躊躇不前,大多是純粹看戲的,更有甚者,在一旁竊竊私語。
“這蛇該不會有毒吧......”
“倒霉催的......”
陸遲思索了下,權衡利弊之後,慢步上前。
他本不想管這事,更沒有樂於助人的習慣。
但這女人明顯也是乘客中的一員,若這麼拖着,車得什麼時候出發?
僅此而已。
紀強因抽了根煙晚到半步,待看清局勢后正欲抬腳,就看見一道高大身影慢悠悠的走上前去。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就是陸遲印象里的菜花蛇,又稱王錦蛇,無毒且醫用價值極大。
自小在農村長大的他對此一點不陌生,他小時候還經常抓菜花蛇去嚇小女生......呸,嚇小男生來玩。
養蛇和抓蛇都算得上是一門講究。
在眾人的視角中,只見那個高大男孩毫不畏懼的走上前去。
他一手摸上蛇身,一手用手指戳了戳蛇后,那條黃色花蛇須臾間鬆了口,隨即迅速溜進草叢,消失不見。
初生牛犢不怕虎......在場大多人如是想到。
紀強眼中也閃過一絲讚許,默默隱於人群中。
不知是不是陸遲的心理作用,他總覺着那蛇幽怨的望了他一眼。
好像是只母的......
這念頭轉瞬即逝,這才來得及打量眼前的女人。
三十齣頭的樣子,但想是保養的好,衣着淡雅得體,氣質雍容卻不俗氣。
除了最開始那一聲尖叫出自本能,之後就鎮定下來不失分寸,陸遲倒有些佩服眼前的女人了。
畢竟女性怕蛇,彷彿天生如此。
瞥了眼被蛇咬過的傷口,陸遲安慰着說,“那條菜花蛇無害的,你回去用酒精消消毒就沒問題了。”
許是怕她不放心,“去醫院瞧瞧也好。”
聽到這,林月芸懸着的心已放下大半。
或許是眼前少年的言行舉止顯得穩重,又或許他是惟一那個肯幫助自己的人。
“謝謝你了,小朋友。”
陸遲只是搖搖頭,笑着說舉手之勞。
見事情解決,圍觀群眾如同戲終散場般,陸陸續續回車上去了。
車子發動后,這個小插曲讓車內安靜不少。
許是大多數人意識到自己還沒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孩子勇敢,多少有些遲來的頓悟。
......
烏城。
早已不堪重負的小汽車,終於完成了它的使命。
陸遲佇立在街邊,撲面而來的一抹濃烈氣息,令他有些茫然。
家鄉,這個詞總是每個人心底里避風港式的存在。
或走南闖北許多年,兜兜轉轉回到養育自己的故鄉,那股子熟悉的汽車尾氣總是比大城市裏的要好聞。
“小朋友,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剛才沒來得及問,你怎麼戳了那蛇一下,它就跑了?”
林月芸一打完電話就朝着陸遲走來,難免好奇。
“是打蛇的七寸?”
思緒漸漸收攏,陸遲並不訝異她的猜測。
這句話大多數人也都知道。
實際上所謂的“七寸”,也不過是指蛇的心臟部位,在不傷及蛇性命的情況下,其實有更簡單的方法......
一個名字而已,陸遲沒猶豫直接說了。
隨後,很自然的撇過頭。
“不是七寸,呃......說出來影響不太好。”
林月芸沒深究,說還有些事先走了,但堅持給陸遲留了電話名字,聲稱一定要請他吃個飯才好。
殊不知,陸遲轉頭就將這事拋諸腦後。
那位女士的穿着氣質不難看出非富即貴,但且不說人家是否只是客套一下,再有,攜恩圖報從不是陸遲為人處世的準則。
浩瀚人海中,不過都是彼此的過客。
眼看天色漸沉,陸遲朝着與徐飛揚約定好的地方走去。
......
烏城,城外。
晚霞如火紅的帷幕籠罩了整個天際,夕陽綻放着餘暉寥寥。
一輛內斂奢華的黑色小轎車,正平穩的朝城內駛進。
“何總,到烏城了。”
駕駛座上的男人眼裏透着一股子精明,接著說。
“要不是我們過來的路太爛,應該還能早點到。”
何三水微微頷首,藉著後視鏡望向後座。
一陣漆黑中,後座上隱約可見一道嬌俏身影,身段曼妙柔和,渾身上下卻泛着一絲冷淡。
她雙眸微眯,透過車窗向外望去,眸色平靜似秋水。
何三水眉頭一蹙,神色平淡,“晚兒,你強叔今晚就到,以後在烏城有什麼問題就找他。”
他頓了下,“爸爸工作忙,會多陪你幾天再走。”
半響,何晚才慵懶的扭過頭,惜字如金。
“謝謝。”
開着車的黑衣男人目不斜視,心裏卻覺得怪異。
他是因和紀強的老鄉情誼才得到這份司機的工作,跟着何三水的時間不算長,卻也聽說了何三水極度寵愛這唯一的女兒。
可在這一路上,父女倆看上去一個比一個要冷。
但那也不是他一個司機能瞎琢磨的事。
念着這份工作的來之不易,以及家裏還欠着的不少高利貸,他定了定心神,專心致志的開車入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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