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寧有種乎
燃燒的大秦地圖化作片片灰塵向後飄去,水鏡中的畫面切換到胡亥的登基大典。
歡樂喜慶的音樂再次響了起來。
但水鏡之外的大秦君臣臉上卻殊無笑意。
看着水鏡中志得意滿坐上皇位的胡亥,他們好像已經看到不久的將來,大秦帝國在對方手中被玩壞,數代之功廢於一旦。
此時的水鏡中適時飄出熟悉的女聲:
【秦二世胡亥,始皇帝十八子,其昏庸殘暴敗家無能令人髮指,在後世兩千年的歷史上,唯有隋煬帝稍勝一籌,後人戲言:“始皇帝滅六國,秦二世滅第七國”。”】
隋朝時空。
正在看戲的隋文帝腦子一嗡,氣血上涌,整個人都不好了:秦二世已經如此殘暴,比他還勝一籌的隋煬帝該是何等暴君?
和獨孤伽羅相視一眼,隋文帝惡狠狠開口:“若非朕無法前往幾百年後,定要好好教訓那不孝子孫!”
獨孤伽羅同樣憤怒不已,一直以來蠢蠢欲動的想法愈發活躍起來:“太子之後嗣,竟有殘暴勝於秦二世的暴君,陛下若立二郎為太子,必不至於如此。”
聞言,隋文帝陷入沉思,也有了換太子的想法:若立二郎為太子,後代子孫便是再糟糕,也不會比那個隋煬帝更糟糕吧?
秦朝時空。
秦二世滅第七國?這是何意?
始皇帝嬴政先是迷惑不解,繼而領會出其中意思,大怒。
蒙恬等人臉都氣得漲紅了:“後世之人怎能如此戲言大秦滅亡之事?何其輕佻!”
這種戲謔的態度,是對大秦上下的侮辱!
始皇帝嬴政卻很快從憤怒中清醒過來,他聲音冷靜:“大秦國祚既滅兩千年,王朝興衰不知凡幾,後世之人豈畏秦乎!”
說到底,還是怪胡亥這個害得大秦二世而亡,國祚過短,以致被後人調侃的罪魁禍首。
察覺到落到自己身上的不善目光,剛剛被打過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胡亥連忙縮起身子,熟練地準備迎接父皇的憤怒毒打。
與之伴奏的,是水鏡中仙人的聲音。
【即位不久,胡亥便顯露出他的昏庸與殘暴。首先是始皇帝下葬一事。】
【秦始皇的陵寢是華夏曆代帝王之最,始皇帝在位時征70餘萬人修建帝陵,不僅規模恢宏,而且機關無數,始皇帝去世后,胡亥將製造帝陵機關的工匠通通關入帝陵,又令沒有子女的嬪妃盡數殉葬。】
【——這是倒在他屠刀下的第一批人。】
此時的大秦時空,看着畫面之中殉葬的嬪妃,被關在陵寢中等死的大批工匠,大秦君臣還只是皺眉,沒有太大的反應。
早就知道這是個害得大秦二世而亡的昏君,做出這種事情似乎也不算什麼。
昏君暴君嘛,會做出什麼事情,他們也算是早有心理準備,已經打好了預防針。
但等到畫面一轉,出現新的場景,本以為自己早有心理準備的大秦群臣綳不住了。
【隨後他將屠刀伸向諸多大臣及公子。】
【蒙恬、蒙毅兄弟被殺。】
【馮去疾、馮劫父子則在一年後步其後塵。因上書勸諫被治罪,自殺而死。】
水鏡中畫面接連閃過,一個又一個大臣被殺,被捕,下獄……看到自己將來慘狀的群臣頭頂怒氣槽不斷上漲,逐漸充滿。
尤其是父子接連慘死的御史大夫馮劫,怒氣值已經爆表。
他們的目光在胡亥、李斯,和趙高三人身上掃過。
首先是胡亥,這個是皇帝的兒子,不能動。
然後是李斯,終究是大秦丞相,看在水鏡中的他未來與馮劫父子一起勸諫皇帝的份上,暫時放過他。
最後就只
剩下趙高了。
別以為他們沒看到,他們被治罪之前的畫面里,都有這個傢伙向皇帝進言的場面。
眾人咬牙切齒,摩拳擦掌。
——打的就是這個老六!!!
“哎喲——”跪在地上的趙高發出一聲慘叫,就被率先衝上去的馮劫一腳踹翻在地,宛如四仰朝天的王八。
沒等他爬起來,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不知道多少只腳踹了過來,黑壓壓的人群把他圍在中間,他像個皮球被踢來踢去,聽到這群不斷下黑腳的傢伙假惺惺地喊着:“御史大夫勿要衝動!勿要衝動!”
一群大臣一邊拉馮劫,一邊瘋狂下黑腳。
馮劫表面上掙扎,腳下瘋狂連環踢。
扶蘇在旁邊目瞪口呆。
而始皇帝置若罔聞。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水鏡之中新出現的畫面,聽着鏡中人一字一句地念道:
【於咸陽街頭殺公子十二人,公主十人在杜縣被分裂肢體而死。公子將閭兄弟三人被囚於宮中,治其不臣之罪,於是悲憤自殺。公子高想要逃跑,擔心牽連家人,只好主動請求為始皇帝殉葬,胡亥很滿意他的識趣,賜他十萬錢安葬。】
【至此,即位不到一年的秦二世胡亥成功達成了“自滅滿門”的特殊成就。】
說到最後一句,女聲透出濃濃的諷刺。
伴隨着這幾句輕描淡寫的簡述,出現在水鏡中的是一幕幕血腥到極點的畫面。
看到這些畫面的天下百姓都倒吸涼氣。
“未來的皇帝這麼狠吶!”田間地頭的庶民驚呆了,“兄弟姐妹都殺,禽獸不如!”
“連兄弟姐妹都不放過,俺們只會更慘。”
他們不懂什麼沙丘之變的複雜經過,只知道一旦現在的皇帝死了,接下來上位的就是一個連兄弟姐妹都不放過的暴君。在這樣的暴君統治下,大家能有好日子過嗎?
本就沒有歸附大秦的人心,愈發動蕩了。
大秦行宮。
“自滅滿門,仙人所言甚是。”始皇帝嬴政的聲音平靜冷酷,殺氣四溢,讓胡亥脊背發寒,“朕竟不知你有如此能耐。”
他氣極反笑。
殿中一片寂靜。
就連瘋狂下黑腳的人群都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胡亥的身上。
胡亥突然感覺如墜冰窟。
直到一位公主哭着跑進了殿內,頓首泣道:“父皇,求父皇為吾等作主!”
一個接一個的公主公子入得殿中,恨恨瞪向胡亥:“吾等有何罪,竟無罪而受誅!骨肉手足之親,反受獨夫之殘害!”
始皇帝卻看向一旁的扶蘇,突然發問:“扶蘇,你以為該如何處置他?”
扶蘇頓時一愣。
他看向胡亥,正對上了胡亥可憐兮兮投過來的目光:“大兄,大兄救我……”
老實說,扶蘇也沒有想到胡亥在未來會做出那樣的事,但無論未來的他做了什麼,現在的胡亥只有十一歲,還什麼也沒做。
扶蘇上前一步拱手:“天機所透露的歷史中,十八弟固然有罪,亦免不了奸臣挑撥離間惡意唆使……”說到這裏,他冷冷看了趙高一眼——就是這個傢伙,帶壞我弟弟!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十八弟尚年幼,亦不曾犯錯,以後嚴加管教,令其親賢臣遠小人,必能有錯改之,無錯加勉。”
“既如此,往後此子便由你管教。”始皇帝嬴政一錘定音,他的話語意味深長,“長兄若父,其生死富貴亦由你自決。”
——胡亥已經在他心中徹底除名,不如廢物利用,通過扶蘇對胡亥的安排,看看這個長子究竟還值不值得他培養吧!
“唯。”
扶蘇不明白其中真意,只以為自己說服了父皇,高興地答應下來,決心好好改造弟弟。
對這個結果,其他公子公主並不滿意,但卻不敢反駁始皇帝,於是都跑到扶蘇身邊,準備之後說服這位大兄處置胡亥。
【礙眼的兄弟姐妹都被清除了,朝堂上倖存的大臣也在皇帝的屠刀下日漸沉默。胡亥終於可以盡情享樂,隨心所欲了。】
此時,水鏡中一系列血腥的畫面終於放完,新的畫面出現了。
【他大肆興修阿房宮,在宮中飼養各類禽獸,還特意徵召數萬兵丁守衛咸陽。最離譜的是,因為徵召兵丁和飼養禽獸的糧食不夠,就從天下各地調運糧食飼料,還讓負責運糧的人一路上自帶乾糧做白工。】
【胡亥還向官吏督責,執法越嚴、殺人越多、收稅越多的官員,越被視為忠臣。】
【在秦二世殘暴的統治之下,賦稅日益加重,刑法愈發殘酷,徭役無休無止,原本就不堪重負的黎民在水深火熱中掙扎。】
一幕幕畫面飄過。
骨瘦如柴、倒在服役途中的黎庶,被貪官污吏欺壓殘害的小民,被層層盤剝、交完賦稅之後家無餘糧,活活餓死的農人……
大秦各地,看着水鏡中真實殘酷的畫面,感同身受的情緒在無數小民心中翻騰。
其他時空,早就知道秦二世所為的後世之人,看到這些真實場景,更是咬牙切齒痛罵:“暴君!真乃千古暴君!!”
彷彿是配合大家的情緒,水鏡之中再次響起戰鼓之聲,現出一張大秦疆域地圖。
【對暴君的痛恨、對世道的埋怨、對不公的抗拒,在天下人心中不斷醞釀,從點點星火開始燃燒起來,直到大秦帝國這幢看似華美的宮殿,在火海中轟然倒塌。】
【二世元年七月,再也不堪忍受的黎庶在陳勝吳廣的帶領下,斬木為兵,揭竿為旗,掀起一場浩浩蕩蕩的起義,他們喊出了那句流傳千年的名言——】
畫面之上,大秦的疆域緩緩放大,最終定格在原楚國之地,一點火焰彷彿從天空墜落,將這片地域點燃,所有人好像看見無數衣衫襤褸的人影從田間地頭、從深林老林爬起,義無反顧地沖向寶座上的帝王。
他們的怒吼聲震撼蒼穹。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水鏡之外,無數時空的人都震撼地望着這一幕,聽着耳邊響徹蒼穹的怒吼。
那浩浩蕩蕩的大軍彷彿要衝出來一般。
宋徽宗時空。原本還在吃着果子對秦二世指指點點的康王趙構一個激靈摔下塌。
他萎了。
秦朝時空。
秦始皇臉上頭一回露出驚容。
他看着點燃大秦的火焰,看着那些衣衫襤褸、飢腸轆轆卻不要命一般衝上戰場的庶民,看着他們殺官造反,舉旗起義,心中之震撼久久難以散去。
“起義?這就是起義?”被壓迫到極致,沒有活路的庶民,向大秦的統治發起反抗。
始皇帝嬴政第一次正視這些被他當做建設大秦的磚石,不需要擁有任何主見,只需要安安分分交稅服役的底層小民。第一次意識到,這些人的力量,竟然足以令山河色變。
此時的天下,無論是大秦還是六國的貴族,都油然而生出荒謬之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庶民便是庶民,還敢痴心妄想封侯封王?豈不聞貴賤有種?”
但嘴上不屑斥罵,看着水鏡之中那近乎瘋狂的人群,他們心中卻生出強烈的動搖。
不肯承認的恐慌情緒在心中蔓延。
【陳勝、吳廣的起義在華夏兩千年的封建歷史上都具有無可替代的意義,這是最底層的黎庶向高高在上的統治者發出的咆哮:匹夫之怒,亦可流血千里!】
【天下大亂,各地起義軍雲集響應,而此時的胡亥還在深宮中享樂。趙高告訴他,那不過是一群盜匪,已經全部被抓獲。胡亥居然真的不再過問,繼續享樂。】
“???”趙高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嗎?
哪怕已經準備將胡亥作為考驗扶蘇的工具,此時的始皇帝嬴政都忍不住產生後悔之意,這種廢物真的有必要繼續養着嗎?
【這一切都來自趙高一步步的謀划。】
【沙丘之變的成功,使得趙高、李斯和胡亥這三名主使者迎來了命運最大的轉折。而這三人中,最大的贏家無疑是趙高。】
水鏡中,同時出現了三個人的頭像,然後,另外兩個人的頭像暫時飄到一邊,屬於趙高的頭像逐漸放大,出現在中央。
【秦二世胡亥即位后,趙高獲得了豐厚的投機回報,從原本的中車府令一躍而成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掌握宮中大權。】
【中車府令,是九卿之一太僕的屬官,執掌乘輿,在後世人的理解中,就是皇帝出行的御用司機兼掌管印璽的私人秘書,儘管隨侍在皇帝身邊,深得皇帝信任,卻涉及不到朝廷大權,生死繫於皇帝一人。】
【郎中令隸屬九卿之一,掌管宮廷宿衛,無論品階還是實權,都遠勝於前者。】
【而秦二世胡亥對他的信任倚重,更是遠勝於始皇帝,令他幾乎達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在其唆使下,胡亥疏遠大臣,殺戮兄弟,荒廢朝政。於是大權逐漸掌握到趙高手中,而胡亥渾然不知。】
水鏡之內,趙高的頭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秦皇宮深處,恢宏壯麗的宮殿。
空蕩蕩的大殿中,趙高一臉誠懇、用彷彿情真意切為胡亥考慮的語氣開口:“陛下年輕識淺,諸事不懂,一旦在朝堂上辦事不妥,必被大臣們發現,不如不去上朝,居於後宮,等待大臣上奏公文,我和其他懂法律的侍中陪着陛下一起研究決定。如此一來,天下人必然稱頌陛下的聖明。”
“??????”
眼睜睜看着鏡中胡亥一臉高興地點頭,還連聲誇讚趙高這個主意出得好,水鏡之外的大秦君臣上下,都緩緩打出一排問號。
……堂堂皇帝蠢成這樣,是可以的嗎?
……突然就覺得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非常有道理呢。如果這種水準就能當皇帝的話,那還真是我上我也行。
跪在地上的李斯懷疑人生:自己背叛了始皇帝的遺命,扶上位的就是這麼個東西?
同時,他也對未來的自己十分迷惑:皇帝如此荒唐,自己怎能不勸誡而放任呢?
難道未來的自己已經墮落成奸臣之流?
彷彿聽到了他的心聲,水鏡給出答案。
【此時,李斯這位大秦丞相又在何處?為何不曾履行自己的職責,勸諫君王?】
【——他正在大牢裏蹲着呢。】
李斯頓時驚呆。
讓他捋一捋——
身為沙丘之變的共犯,胡亥當了皇帝,趙高當了郎中令,只有自己成了階下囚?
不知為何,上當受騙的感覺油然而生。
……小丑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