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回 永和再喪(下)
燕燕將琵琶掛在牆上,積雲趕緊扶勤貴人到寢床上,拉上了床簾,燕燕推開阻攔的積雨和半夏,也走了進去,笑盈盈道:“奴婢提前恭喜小阿哥,得以借腹降生!”勤貴人見她還在,忙催促:“快打發她走!我不想看見她!”積雲正欲往前,燕燕用力一個掌摑將積雲打得踉蹌撞倒了架子上的洗臉銅盆,水灑了一地,半夏趕緊拿了抹布和水桶蹲在地上擦,燕燕得意地坐在勤貴人床邊的圓凳上,微笑道:“你知道我為何要恭喜小阿哥嗎?因為我每天都在盼望小阿哥降生,那樣我才能在將來告訴他,你的真實身份。”勤貴人聽她如此,也顧不得下腹劇痛,忙招呼在忙的其他人:“都出去,我有話跟燕燕談。”積雲雖擔憂,也不得不退下,這下,屋內只留了燕燕。
“還記得當初那個說什麼都不肯承寵,說什麼都不肯懷皇嗣的漢人歌妓陳思卉嗎?既然仇恨滿清,為何現在被滿清皇帝搞大了肚子?嗯?你的兒女知道了你是漢人歌妓出身,而不是陳家小姐,他們還有沒有面目活在這個深宮內宅呢?”燕燕笑看隆起的腹部,勤貴人強忍劇痛,對她道:“燕燕,當初我曾多次勸止過你,要謹言慎行,是你一開始就執意要進宮,自己使手段爭寵,我們兩的恩怨,就讓我們兩個來了結,孩子是無辜的,你不能……啊……害他們……啊……”勤貴人痛得皺眉,燕燕依舊得意道:“奴婢哪敢害貴人的小阿哥呀,還不是貴人您自己,謀害自己的兒女,讓兒女以後無法抬起頭做人的是你這個歌妓額娘自己啊!你覺得他們只要姓了愛新覺羅,就是龍子龍孫了?對於真正的皇子來說,你的孩子,實數鳩佔鵲巢,不配跟他們做骨肉親屬!”勤貴人無法言語,五官皺在一處,雙手捂着小腹,彷彿有水漬從床褥一直流至燕燕鞋上,緊接着,勤貴人的床邊往外流血,燕燕癱坐在地,喃喃道:“不是,不關我事。”說著,不顧濕地板腳滑,踉蹌地衝出房間,積雲和半夏趕緊進屋,燕燕才踉踉蹌蹌地走在客廳里,就聽那處幾個女子在驚叫:“傳太醫!快傳太醫啊!”燕燕再無法行走,勉強癱坐椅子上,積雨慌慌張張穿過客廳,往太醫院去。
客廳里,李太醫、史太醫、周太醫、唐太醫等太醫跪侍在寢屋外,準備催產湯劑和止血藥丸,裏屋,產婆們正奮力撐開勤貴人雙腿,讓她使勁用力,這一忙就從天亮一直折騰到了暢音閣散席回宮,陳夫人和太后見勤貴人難產,忙問幫忙端水盆的積云:“不是讓你們好生伺候小主的嗎,怎麼這麼快就早產了?”積雲將熱水盆端進去備好,才出來回稟道:“回稟夫人,太后,奴婢陪小主回來,誰知燕燕已經在客廳里,她冒犯小主,小主本就不舒服,被她激惱,就早產了。”太后環視客廳,問道:“燕燕她人呢?”積雨正端了一碗參湯要進去,邊走邊道:“剛才看她還坐在那兒。”太后吩咐道:“宮女劉燕燕冒犯勤貴人,致勤貴人早產加難產,王來喜,阿柔,你們帶人去找,若是找到了,務必給哀家帶來!”二人答嗻后就各帶宮女太監去搜尋燕燕蹤跡。
黑豆順着燕燕鞋子上的羊水氣味找到了寶華殿,燕燕正跪在佛祖面前祈禱小阿哥順產,阿柔和一夥強壯宮女就過來將她押走:“幹什麼呀你們!”阿柔喝令道:“奉太后口諭,押宮女劉燕燕去飲綠軒問話!”燕燕只管踢騰,可身輕如燕的她哪能掙過那幾個強壯宮女,只得隨她們一同往飲綠軒去。還未走到飲綠軒,就聽見勤貴人痛苦的叫喊聲,燕燕心下一驚,剛進到院落空地上,就被強壯宮女狠狠一推,跌坐在地,只見面前站着陳夫人和太后,陳夫人痛哭流涕,太后鳳目凜冽,已是剛天亮,積雨又拿着一盒參片進去,準備讓勤貴人含服,補充氣力后再戰。
初陽微照,陳夫人問向燕燕:“我們家貴人到底哪一點得罪了劉宮女,劉宮女要這樣害我家貴人!”燕燕道:“她到底是不是你家的還不好說呢!再說,奴婢也只是來探望她,以表我們多年姐妹情誼,至於害你家貴人,更是無稽之談。”產婆慌張跑來:“不好啦不好啦!貴人小主又暈過去了!”李太醫忙指揮道:“參片!快!掐人中!掐人中!灌鼻!灌鼻!讓她醒着!千萬別睡!”過了一瞬,嘶啞的咬牙嚶嚀聲再次傳來,阿柔道:“若只是探望,貴人未必會早產吧,許是劉宮女對她說了什麼,才刺激貴人。”燕燕豁出去了,對太后道:“太后,其實勤貴人她跟奴婢一樣,都是冒充旗籍混進宮中的麗春院歌妓,她根本就不是陳侍衛的女兒!就算太后問奴婢千萬次,奴婢還是一樣的答覆,是陳夫人夥同勤貴人妄圖欺君!”陳夫人聞言只跪下哭道:“臣妾就卉兒一個閨女,她要是不行了,臣妾也不能活了!”太后讓宮女攙起陳夫人,對燕燕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丫頭啊,勤貴人活在哀家眼皮底下,她們要想欺君,早就在宮裏反了天了,更何況,勤貴人的出身清清白白,你自己冒充進宮,還想攀扯勤貴人?”她說著轉向王來喜:“王來喜,給哀家重重掌嘴,念在你也曾孝順過哀家,哀家只罰十五下。”王來喜躬身領命,就走向燕燕,揪着燕燕就左右開打,正打着,屋內聽見了嬰孩啼哭,產婆叫喊道:“生啦!生啦!”
燕燕才被打夠十五下,又見產婆兩手血污來報:“不好啦!勤貴人大出血!我們止不住啊!”燕燕的腦海里瞬間在過電影,她回憶着當年與勤貴人一同生活的美好點滴,跪在地上不停叩頭,哭喊道:“姐姐!燕燕知錯了!你原諒燕燕吧!求你留下,不要丟下我!姐姐!燕燕知道錯了!”她將腦門叩破,太后讓宮女去阻止:“勤貴人活着便罷,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哀家和陳夫人都與你沒完!”陳夫人也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四處亂拜:“求佛祖,求菩薩,保佑卉兒!保佑卉兒!”太后也看向產房,心內祝禱平安。
待到辰時一刻,眾人才止住了勤貴人的血,勤貴人經過了大劫難,如釋重負在酣睡,陳夫人和太後進屋查看,太后留陳夫人照看,跟阿柔出屋去,對着梨花帶雨的燕燕打發道:“回去吧,以後謹言慎行,莫再招惹勤貴人動氣,去吧。”燕燕叩首哽咽答道:“奴婢謝太后教誨恩典!奴婢告退!”她紅腫着臉頰,青破着腦門,裙腿處沾滿泥漬,鞋子上也滿是淤泥,行走在返回慈寧宮的路上,她正想自己為何不希望害她被貶的勤貴人因此殞命產房,又回想起當年與勤貴人的美好,就不由自主地進了慈寧宮,慈寧宮裏,蘇麻早就在等她,只是這一次,蘇麻傳來了浣衣局的大宮女小翠。
在燕燕離了慈寧宮去往浣衣局后,偶爾也聽旁人說起過良貴人的上位史,小翠與良貴人是同屆的小宮女,也常對底下人說:“英雄不問出處,有良貴人的例子,咱們浣衣局也是能出妃嬪的吉祥地兒!若是干好了,得皇上太后賞識,沒準就升為官女子或直接做答應了!”燕燕每常默記,趁着送窗紗的空檔,往弦月閣去。
“奴婢仰慕良貴人已久,良貴人若是菩薩慈心,讓奴婢能侍奉良貴人左右,奴婢定當肝腦塗地!絕無二心!”燕燕誠懇叩頭,良貴人飲着茶,朵趣問道:“之前怎麼沒見過你,你是新來浣衣局的嗎?”燕燕答道:“回姑姑的話,奴婢是不久前從慈寧宮調過去的。”朵趣打量了一番,瞬間回想起來:“喔,原來你就是當年被貶去做蘇麻姑奶奶宮女的灧答應啊!”良貴人扣着茶碗蓋:“才剛當了答應,就得意忘形,也難怪會被貶,那你現在覺得自己是我的宮女還是,灧答應小主?”燕燕回想起當初自己說過的狠話,將頭埋在地上:“奴婢是小主的奴婢!”良貴人將茶碗擱在茶几上:“跪安吧,回頭本小主會跟你們富思庫小翠姑姑好好說的。”
幾日後,小翠被良貴人召見,得了很多厚賞,讓燕燕過去當良貴人的宮女,而飲綠軒處,內務府的人正拿着幾張小阿哥的命名讓勤貴人揀選,勤貴人選了一個“胤禮”,宮外,御前侍衛快馬加鞭將喜訊告至邊關。這日,燕燕陪同良貴人去永壽宮拜訪惠妃,惠妃從點心盤上抓了一把被剝了殼的椒鹽烤蠶豆吃着,莞爾對一同吃點心的良貴人道:“皇上來信說起老八了,他說老八看護正藍旗大營,隨侍晨昏,風霜無怨。並寄回來一首寫給老八的御詩:‘戎行親蒞制機宜,沐浴風霜總不辭。隨侍晨昏依帳殿,焦勞情事爾應知。’”良貴人也歡喜道:“看來咱們胤禩是真的出息了,嬪妾雖然不懂詩文的意思,也能猜得出,在隨駕的一眾皇子裏,咱們的胤禩一定很得皇上信賴。那敢問娘娘,皇上可有提過何時為胤禩選福晉嗎?”惠妃飲了口碧螺春,扣着茶碗蓋道:“皇上跟本宮的信裏頭說了,他有意讓漢人大學士王鴻緒的閨女王氏嫁進藩邸當側福晉。”
良貴人詫異:“怎麼是漢人?”惠妃道:“咱們老八的聲名在那些江南漢儒里也是賢名遠播,皇上顧念滿漢一家親,因此讓咱們老八跟王家結姻緣。雖說側福晉先進藩邸,若以後有好的旗人家閨女,再選進藩邸里做嫡福晉。”這時,幾個廣儲司制衣間的綉娘呈進幾樣鴨絨冬衣棉袍,跪地高舉托盤:“請惠妃娘娘御覽。”采晴和采曦仔細瞧着托盤上的衣料做工,惠妃吩咐采晴把衣服留下,拿金瓜子打賞綉娘,綉娘跪安,良貴人問道:“這些冬衣,咱們不是都有嗎?”惠妃面有不快,嘆道:“是給隨扈的四個官女子的。”良貴人疑惑:“四個官女子?去的不是鍾粹宮那兩個官女子嗎?”惠妃嘆道:“聽說是駐紮純禧公主府里的時候伺候得當,鍾粹宮的就全成了官女子。皇上說不準要明年開春了才能回來,所以要咱們主事的幾宮主位製取冬衣,再讓御前侍衛送往營地給那些官女子。”良貴人聞聽消息,緊咬下唇,面露醋意。
我這邊,星軒這日進宮侍疾,我們談起《康熙皇帝》一書,星軒道:“皇阿瑪在位已三十六年,威風凜凜,他沒有絲毫與當今皇位不相稱的天資與品德。敏而好學,並且待人和善,尤其是在善待天、主、教方面。”我含着香雪潤津丹,不好開口,竹息莞爾道:“當今皇上的確是個明君。”正聊着,內務府陳五四帶幾個小太監各捧東西進來:“奴才叩見德妃娘娘,啟稟娘娘,皇上駐紮哈密城,讓人快馬加鞭送哈密甜瓜給各宮享用,另有大學士王鴻緒的閨女親手調製的玫瑰露分給各宮。”竹息道:“玫瑰露留着咱們娘娘洗漱用,甜食生痰,娘娘暫不宜食用。”我取出口中的香雪潤津丹捏在指尖,對他們道:“把甜瓜給四福晉吧。”星軒推辭道:“額娘,兒臣怎敢代收皇阿瑪的御賜瓜果。”我道:“咱們婆媳一體,本宮的,自然也是你的。”說罷,我輕咳了幾聲,又將香雪潤津丹放入口中含着。
因勤貴人生了胤禮,瑞嬪和密貴人就結伴來看望勤貴人,才進裏屋就見床邊坐着太子妃,二人行福禮:“嬪妾見過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萬福。”太子妃莞爾道:“瑞娘娘免禮,坐吧。”瑞嬪和密貴人也坐下,太子妃轉向勤貴人:“方才說到翊坤宮裏的西洋琴,新奇是新奇,但彈奏的音符都生硬得很,調子也好奇怪,不似咱們古琴流動婉轉,強弱自如。”勤貴人道:“嬪妾雖習琵琶古琴,但最喜歡的還是箜篌之音。”瑞嬪道:“每年慶賀時,箜篌都被埋沒在了那些笙簧鐘琴里,要不,今年慶賀時,讓笙簧鐘琴的聲音小一點?”眾人聊樂器不提。
永壽宮內,惠妃和新上位的兒媳繼福晉張佳氏面見大學士王鴻緒的夫人孟氏,惠妃對孟氏道:“皇上的信中稱,待聖駕凱旋迴鑾,便讓老八迎娶你家千金小姐。”孟氏聞言也大喜,可隨即又疑問:“若是皇上和八爺多年未回京,那我們家婧文豈不是要熬成老姑娘了?”惠妃莞爾道:“王夫人大可放心,按着皇上的消息,動亂似乎已止息,不日就該返回了。”接着,眾人吃茶點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