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 93 章

第93章 第 93 章

林容回醫館的時候,天色已暗,只天邊疏星閃爍,她住的小院燈火通明,里裡外外均叫侍衛圍得水泄不通。沉硯侯在外邊,見她來,上前幾步躬身行禮,依舊還是舊日稱呼:“夫人!”

林容駐步,撇他一眼,淡淡道:“你倒是清閑。”

沉硯頭越發低了三分:“夫人恕罪,實在小主子的病情有些反覆,這才送了來。”

林容不理他,推門進去,只有一位老嬤嬤正半蹲在床邊勸:“公主,葯涼了就更苦了,聽嬤嬤的話,就吃一小口,成不成?”

阿昭躺在床上,臉頰叫燒得緋紅,雙眸泛着淚光,一說話便咳嗽不停:“不要,太苦了。”一面又提要求:“要吃糖面餑餑,沾芝麻那種。”

屋中並無陸慎的身影,並不知他去了哪裏。見着她來,小阿昭立刻縮在被子裏,似有些怕又似有些生氣,背着身子,仍由嬤嬤怎麼勸,也不肯露出頭來。

林容站在那裏,並不先去哄她,只拿着案上的方子瞧了瞧,又問那嬤嬤:“今日什麼時辰開始發熱的?吃了幾副葯了?膳食都進了些什麼?”

那嬤嬤是洛陽宮中跟來的,雖不知林容是什麼身份,只見陸指揮使那樣的人尚且如此恭敬,便加了三分小心,衝著林容屈膝行禮,含糊了稱呼:“回您的話,公主今兒還未曾吃藥,飯也沒怎麼正經吃,早上用了一碗燕窩粥,午膳只進了點金絲小棗。來這裏時,路上見了些風,下晌便又發起熱來。”

來這裏時,又見了些風?林容沉眉,陸慎那傢伙真是自私透頂,明知道阿昭還病着,反拖着她奔波。

一時,接過葯碗,坐在床沿上,也並不催促阿昭出來,只慢慢用銅匙舀着湯藥放涼。接着又有廚下的人端了飯菜來:“容姑娘,照您吩咐的法子,二兩燕窩,不加旁的,只用嫩雞湯、好火腿場、新蘑菇三樣湯滾一遍。傍晚打漁的送來的刀魚,新鮮得很,去了刺,用雞湯、筍湯煨粥。”

林容揭開蓋子瞧了瞧,滿意地點點頭:“麻煩梅嫂子了。”

阿昭賭氣不肯吃飯不肯服藥大半日,早就飢腸轆轆,此刻聞見粥香,微微掀開一條縫來,略瞧瞧那小几上的糜粥,又偏頭瞧林容兩眼,雖不說話,卻是等着林容哄她呢?

只可惜,等了好一會兒,卻不見林容來哄她,小姑娘那裏受過這個委屈,頓時眼淚汪汪,道:“我不吃飯,也不喝葯,就讓我生病好了,反正你也不喜歡我……”

這幅脾氣,活脫脫是陸慎的翻版,只有等着旁人來哄她的,林容嘆了口氣,無奈地笑笑,抱了她坐起來,道:“阿昭,或許……或許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愛你、喜歡你,事事以你為先。但是,在這個世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最親的人。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你傷心的時候,我也會覺得難過。你生病的時候,我也想替你生病,替你難受。我早上出門,是去尋一味藥材。倘若真的能夠找到、種植,這味葯能夠救很多人的。”

阿昭趴在她肩上,聞言止住哭聲,將信將疑:“那你怎麼不告訴我?”

林容立即認錯:“下次一定告訴你了,再出門。我錯了,對不起!”

阿昭似有些驚奇,從沒見過一個大人跟自己認錯的,皇祖母不會,阿爹就更加不會了,她輕輕靠在林容臉頰上,末了小聲問:“那……那我能叫你……叫你娘親嗎?”

林容默默不語,忽覺自己對這個小孩子有些殘忍,取了手絹,去擦她的眼淚,終是不忍:“好吧!”人終究是社會關係的產物,一個又一個跟她有關係的人,像縱橫的樹根,把她真正拉在這片土地里。

阿昭彷彿不敢置信,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倒是沒有再叫一聲娘親,只乖巧地坐起來,自己吃了兩口魚片粥,便把那碗葯給全喝了,吃了兩個小明府饅頭、一碗粥,沖林容亮了亮乾淨的碗底,道:“我吃飽了。”

林容嗯一聲,摸摸她的頭髮,又是汗又是油,有些竟打結,吩咐翠禽:“你去廚下提了熱水來,我替她洗一洗。”

阿昭仰頭問:“可是爹爹說,我們陸氏自來的養身之道,生病的時候不能沾水的。”

林容哼一聲:“他自己尚且做不到呢?”這才想起陸慎來,望了望翠禽,聽她回稟:“縣主,聽幫傭的說,傍晚時候,張老先生從江州回來了,請了君侯去說話,還叫了酒菜進去,相談甚歡的樣子。”

林容聽了越發生氣,女兒生病發熱,他倒同旁人相談甚歡。又費解,他怎麼同一個大夫相談甚歡的,能有什麼事相談甚歡?

不多時,林容替女兒洗完,擦乾頭髮,哄她睡著了,翠禽進來回話:“縣主,張老先生又叫了三壇酒進去,這麼喝,是不是不大好?沉硯方才托奴婢進來傳話,說君侯這幾日是忌酒的,縣主是不是去勸一勸才好?”

林容只恍若未聞,道:“去睡吧,不必管這些閑事。”

她偏頭歪着,緩緩替女兒打扇,到底是累了,不過一刻鐘便沉沉睡去。不知何許時辰,忽聽得外面沉沉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來,又聽得咚的一聲,綉凳倒地的聲音。並沒有見人進來,似是醉酒跌倒了,好半天沒有動靜。

林容坐起來,略掀開垂帳,隔得這麼遠,仍有酒氣浮過來,也不知喝了多少。她坐着靜靜聽了一會兒,似連呼吸聲也沒有,還隱隱有血腥氣飄來。古代的烈酒有限,酒精中毒的倒是不常見,只醉酒後叫嘔吐物堵住氣管,閉氣而去的,很是不少。

林容披衣起身,持着一盞銅燭台,掀開幔帳,往外間而去。剛繞過屏風,那股酒氣、血腥氣便越發濃烈,再往前三五步,便見陸慎卧在一春榻上,頭朝下,整個人彷彿撅着一般,細細瞧去,連胸口似乎也無起伏的呼吸。

林容忙放下燭台,坐到榻邊,伸手將他的腦袋撫正,曲指去探鼻息,忽見陸慎緩緩睜開眼睛,二人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林容沉了臉,正想起身,卻叫陸慎握住指尖,一雙眼睛像幽深的寒潭,聲音帶着些醉酒後的迷離,微微嘆氣:“我原以為,你不會出來的。”

他瞥見一旁小几上的銅燭台,接着道:“從前我夢見你的時候,你大多都像現在這樣,手上持着一柄青玉蓮花燭台,涼涼地望着我,並不肯同我說話。我進一步,你便退三步,等我追到宮殿門口的時候,你早已不見了人影。我常常在想,你這樣恨我、厭惡我,在夢裏也不肯同我說一句話。”

陸慎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低聲道:“你今日對阿昭說你錯了,你不該沒告訴她一聲便走了。我……”

未及他說完,林容便打斷,站起身來欲走,淡淡道:“你醉了。”又朝外吩咐:“來人,喚沉硯來,扶你們主子出去。”

這醫館裏是沒有丫鬟在門外值夜的規矩的,連翠禽都去歇息了,院外候着的都是陸慎的人。林容怕吵醒女兒,不敢高聲呼喊,一時並沒有人上前來回話,全都只當沒聽見一般。

林容指尖叫他緊緊握着,並抽不出來,微微用力甩開,便聽得陸慎倒吸一口涼氣,肩上滲出血來,不一會兒,肩頭處的月白色袍子便叫全染成殷紅。

林容駐步,伸手挑開陸慎的衣衫,見他左肩肩頭,有一三寸長的傷口,已縫合包紮好,只方才林容甩開手,那傷口也裂開來,全然沁濕裏衣。

陸慎見她立在那裏,微微蹙眉,雖一臉不耐煩,卻眼睛盯着肩上的傷口,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到底是有了半步台階可下,道:“肩膀上的本是舊傷,只近年來那傷疤漸漸又長了一點肉瘤來。方才,張老先生請我去說話,略一把脈便瞧出這一病症來。張老先生乃江東名醫,猶擅外傷,當即取下隨身的柳葉刀,替我割了,收拾好傷口。”

林容一面聽,臉色便越發不耐煩,末了輕斥道:“胡鬧!”

這句胡鬧,在林容說來,自然說的是張老先生,自持經驗良多,時常在外面替人開刀。不該隨意開刀是一條,即便要開刀,也要綜合評估,大夫喝了酒,病人也喝了酒,在酒桌上就動起刀子來,像什麼樣子,哪有這樣辦事的?

可叫陸慎聽來,這聲胡鬧自然說的是自己,與其說的斥責,不如說是嗔怪,生生叫他聽出了一分親近之情來,頓時喔了一聲。

見他不明不白的喔一聲,林容奇怪地覷了一眼,一面俯身揭那沾滿血的紗布,一面沒好氣道:“你酒喝多了,腦子也昏掉了?”

兩人昨夜話趕話,一個不想搭理,一個心懷憤懣,又是不歡而散。陸慎枯坐了一夜,終是不得不承認,倘論情份而言,自己在她那裏,是半點分量都沒有。倘若沒有阿昭,連心平氣和地說話都難以辦到。又不免自鄙,拿捏人心,本就是帝王心術,為什麼一見着她,偏說出那麼些令人可笑的話來。

四年前,他盛怒之下,可以休妻驅逐。四年後,他到底是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倘若一味來硬的,只會叫她一生鬱鬱不平,怨恨自己;倘若一味來軟的,只會順她的意,叫她呆在這小村子裏,永不回洛陽去。要恩威並舉、軟硬兼施,才會有那麼一絲希望可言的。

昨夜想了一夜,雖打定主意要暫時服小作低些,只他到底唯吾獨尊慣了,自洛陽登基,威信日重,並不大習慣,一時陸慎只默不作聲。

張老先生頗好酒,飲酒便誤事,那傷口縫合得不好,增生的肉芽組織也並沒有切乾淨,林容瞧了便生氣,只也並沒有打算管,拿起旁邊銅盆里的巾子擦了擦手:“你不是帶了太醫來么,出去叫他重新給你縫合一下。”說著便要撫帳往裏間去。

陸慎忽道:“我明日就要走了,啟程去江州。江州私吞太平、鎮江、江州等地的賦稅、秋糧,本應繳納五百二十七萬石,蓋因江州乃……守孝期間因而減免至四百萬,去年江州刺史只上繳了二百萬石。我派了戶部的郭淮中去查,誰知他不過三日便病重了。”

林容聽出他的意思來,立在那裏,靜待他的后話。

陸慎卻不再開口,坐在那裏,從旁邊棋盒裏取出一粒白子,閑閑地敲着,不疾不徐。

那棋子一下一下,彷彿按在林容心上,他快她的心就快,他慢她的心就慢,不過片刻,林容便忍受不住,回首問道:“你要把阿昭帶走?”

陸慎笑一聲,把那棋子丟在棋盒中,緩緩道:“阿昭的病還沒好,倘跟着我奔波,不知何時才能痊癒。我可以把她留在你這兒,等我料理完江州的事,再來接她。”

說著他微微頷首,示意林容近前來:“只是我成全你,你也要成全我一回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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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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