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 86 章
陸慎出宮殿,宮城甬道處已經備好了幾十匹軍馬,他翻身上馬,吩咐一路跟着的殿前司值郎:“本侯要去江州數日,洛陽一切政務,均交由德公暫處,倘有不決之事,派四百里加急,送往江州即可。”說罷,便領着三千禁衛絕塵而去。
殿前司值郎在雨中凌亂,忙趕往宮外太尉府,此時渾身濕透,站在廊下問:“先生可醒了?”
門口值夜的小童打了打呵欠:“先生昨夜醉酒,辰時方睡下,囑咐了我等,倘無要緊事,不要打擾。”
司值郎急得打轉:“如何不是要緊事,是天大的事。”
德公年事已高,昨日便早早退席安歇,因是慶功酒,他多喝了幾杯,這日天明時還在好眠,忽聽得門外嘈雜聲,轉了個身子,依舊閉着眼,問:“門外是何人吶?”
司值郎忙拱手:“殿前司值郎沈追,有要事稟告先生。方才天將明時,君侯帶着三千禁衛,往江州方向去了,此時只怕都要出洛陽城了。”
德公嗯了一聲,立刻坐起來,喚了小廝服侍穿戴了,口中喃喃:“江州能出什麼事?蜀中楊府正不過是一萬殘兵罷了,江州可是駐紮了六萬水營兵勇。出了什麼急事,君侯這樣急?”
司值郎沈追忙稟告:“江州沒有出什麼事,是君侯夫人的歸船在江州傾覆了。主公大怒,方才殿前諸臣皆受牽連。”
陸慎快馬疾馳,一直行到郊外三十里處,方才叫德公抄近道截住。
德公他老人家久不騎馬了的,叫人帶着在馬上顛簸這麼一小段路,便驚得心都快跳出來,攔在陸慎馬前:“天下初定,洛陽城百廢待興,漢室舊臣如何處置,宗室又如何處置,雍州勛貴如何分封爵位,南方各地的小諸侯哪些要剿,哪些要招撫,一件件一樁樁均得君侯做主,更何況天下不可一日無主,漢天子已逝,主公也應早日登基才是。這種時候,又怎麼能去江州?夫人之事,實在天災,命人迎棺槨回洛陽,修陵寢,主公何必執意去江州?”
陸慎勒馬停住,也不知是氣還是怒,一雙眼睛變得血紅,雨水順着臉頰成股流下,眼神冷漠又桀驁:“先生,你說的這些事情,都可以延後暫等,獨我夫人那裏,卻是一刻也等不了的。”說著伸出馬鞭撥開德公,打馬而去。
德公搖搖頭,嘆氣,追問道:“主公,這些事都可暫議,城內降軍該如何處置?”
陸慎並不回頭,那聲音從風雨里飄到德公耳中:“雍州鐵騎在此,些許宵小,倘有不順者,坑殺即可,不必多問。”
陸慎一路快馬加鞭,日夜不歇,到江州府衙時,已累死了五匹馬。府衙大門各處已是掛起了白帆,庭中擺放着一金絲楠木棺槨,只天氣炎熱,已散發出陣陣屍臭味、防腐的石灰味。
陸慎立時便要叫人推開蓋子,叫江州刺史茹素攔住:“君上,溺水之人,在水中又浸泡多日,身體腫大,又加之天氣炎熱,身形容貌已非舊日,恐有礙觀瞻。”
陸慎並不理,強叫人打開棺槨來,見棺中屍體已經腐爛,但卻是一襲如夢中般的青裳,髮鬢上簪着自己當初送她的那支金嵌珠石蘭花蟈蟈玉簪,手腕上繫着一條二指寬的錦帛,那是一塊赤獅鳳紋蜀江錦,錦帛不過是尋常貢緞上裁下來的一指,可是錦帛上卻有陸慎當日親筆手書的八個字——眷眷是心,蒹葭此情。
陸慎幾乎站立不住,扶着棺槨,好半晌才說得出話來,只那聲音卻聽着打飄:“胡行恭!”
胡行恭本跟在最後面,見此,立刻上前,跪在陸慎腳邊:“君上,罪臣在。”
陸慎問:“她那時瞧過信,可有說什麼沒有?”
胡行恭想了想,道:“那日,罪臣接了君上軍令,便將書信呈與夫人。夫人見信,立時拆開瞧了,把那錦帛系在手腕上,擱了信在桌上,並沒有說什麼。罪臣問夫人,可要改道?夫人道,先不必改道,去國離鄉數年,等見了江州親眷再說別的。喔,罪臣走時,夫人囑咐說,不必向君侯說什麼,等見面了她親自說。”
陸慎長嘆出一口氣:“果真系在手腕上了?”
胡行恭點頭如搗蒜:“是,罪臣親眼所見,夫人將錦帛系在手腕上了。”
陸慎的手止不住顫抖,臉色也變得慘白,獨獨眼睛仍是血紅色,紅白相間,叫旁人見來,殊為可怖,心裏卻仍舊不想相信:“不……不會,她一定是悄悄走了,她不肯再見我,不肯去洛陽而已。她的水性那麼好,怎麼會出事,她一定還活着……一定還活着……”
旁邊的江州刺史茹素好似看不懂臉色一般,回稟道:“叫船倒扣在江州,水性再好也無濟於事。那船艙中有好些喜好弄水的水營兵勇,皆是溺死在艙中。君上乃萬乘之主,請以黎民百姓為念,以江山宗廟為念,萬望保重才是,切勿哀傷過度。”
陸慎聞言,一時悲傷大慟,似叫魘住一般,庭中風雨聲、臣屬呼喊聲皆不入耳,只覺得天地都寂寥起來。
恍惚中大門處似站着個青衫女子,模模糊糊地瞧不清面容,柔柔對陸慎道:“這一回,我是真的走了,你好好照顧阿昭。”
陸慎只搖頭:“不,我不答應。”
又忽聽得街上一群孩童正唱着不知哪裏傳來的民謠——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舊棲新壠兩依依,那聲音清亮直上九重天,生生將陸慎神思拉了回來。
縱然心裏明白林容大抵是沒了,只陸慎哪裏肯就此作罷呢,回過神兒來吩咐:“備船,往江心傾覆處去。”
他這話一出,眾臣皆是大驚,他們一路行來,見江水大漲,此時去江心,何其危險。
江州刺史茹素立刻反對:“君上,江州連日大雨,水位上漲,又正值今年的桃花汛,臣已經下令,任何人不得出江打漁。連堤壩都有決口的可能,主公,此時決不能出江去。”
陸慎只不理,仍舊吩咐:“備船。”
軍令如山,江州刺史茹素無法,嘆着氣出府去準備船隻,不多會兒,便進來稟告:“君上,船已備好。”
一行人乘船往江心而去,風雨大作,侍從撐傘幾不能立住,不多時,江州刺史茹素,指着前面的一片汪洋道:“主公,此處便是夫人沉船之處,旁邊拿出新修堤壩,是臣打撈沉船時掘開的,那艘船主體叫打撈上來,還留了些許殘肢在江中。因着水位上漲,江水渾濁,現時已瞧不太清了。”
陸慎望着茫茫的江面,幾不能語,彷彿煙飛水逝,一晃神便已天人永隔。
不知他在甲板上立了多久,身旁跟着的臣屬皆被淋得好似落湯雞一般,江州刺史茹素望着不斷漸長的水位,止不住的長吁短嘆,終是忍不住:“君上,還請回吧,這水位上來得太急,那出堤壩失修多年,有決堤的可能。君上,這裏是不能久待的。”
陸慎充耳不聞,只立在那裏不動,良久,問:“堤壩決堤之險,可有安排?”
江州刺史茹素回道:“君上,臣三日前,便已經派人疏散低洼處的百姓了。”一時瞧那水位,漲得令人驚心,苦苦勸道:“六爺,回去吧,人死不能復生,瞧得再多,又能更改結果嗎?”
茹素才不過三十六歲,原是雍州舊臣,自幼在府中出入,情誼非比常人,此時喚陸慎‘六爺’,便是以舊日的情誼相勸:“六爺,回去吧!”
陸慎怔怔地望着江面,忽苦笑起來,語氣滿是蕭索,一說話,口中鮮血便噴涌而出,扶着胸口:“是啊,人死不能復生,瞧得再多,又能改變什麼呢?”
他說完這句話,終是支撐不住,心弦潰散,眼前一黑,直愣愣地往後倒去。
幸好那江州刺史茹素便立在陸慎身旁,同左右的禁衛一起齊齊拉住,這才叫人沒有掉進江水裏去。
茹素不敢再此處久留,忙命船工回舵:“快,快回去。這水位這樣的高,那出堤壩撐不了多久的。”
一時,眾人護送陸慎回了刺史府,宣了滿城的大夫來問診,皆言道:“君上這是哀傷過度,又加連日奔波,淋雨又受了風寒,以至於心經淤堵,傷了五內臟腑。氣逆,以至於嘔血。脈道有閉塞之感。”
江州刺史茹素急得團團轉,不耐煩揮手:“趕緊用藥,叫君侯醒過才是正經,洛陽還有要事要請他決斷呢?”
大夫開了葯,沉硯每兩個時辰,便命人伺候着服下一劑,到第三日傍晚,陸慎這才悠悠轉醒。
沉硯跪在床前,稟告:“主子,那船的遺骸,奴才命行家去瞧了,說不像動過手腳。胡行恭也審問了一遍,實不像有所隱瞞。只,奴才查那名冊,只有兩人似有些許奇怪。是太太的娘家,虞家的門客。奴才已問過胡行恭了,據他所說,這兩人是從太太吩咐了的,搭便船到永州去。”
陸慎望着帳中燭火,冷冷問道:“虞家的門客?”
沉硯道:“是,不過此二人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都已經年過五旬了。”
陸慎閉眼,默然道:“接着查。”
這話,沉硯並不敢接,接着查,查誰呢?虞家現如今的子弟,並不大出息,最大的靠山,無非是太太而已。即便真是太太所為,那又豈是他一個奴才能查的?
陸慎吩咐:“把老太太、太太都接來洛陽,虞府中人一律嚴刑拷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