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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婚同昏也,本是黃昏時分。

按照雍州接親來使的意思,務必早上啟程,夜間行船恐有風浪未及。

陸慎既已答應聘崔氏女為宗婦,這些細枝末節,長公主就渾不在意了,笑吟吟的模樣無可無不可。

倒是崔訣端坐堂上,引經據典一番,堅決的拒絕了:“昏禮者,合二性之好,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事,故君子重之①。撫遠侯貴重端方,豈不遵周禮乎?”

不遵禮?這樣的大帽子壓下來,雍州來使也只得答應黃昏啟程,只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江州派兵護送的要求,順帶還諷刺了一番:“崔明公正對定州用兵,聽聞大公子被圍困牧野,這些兵勇還是速去牧野支援才是。”

崔訣頓時氣了個到昂,指着雍州來使的背影道:“雍州陸氏依附內侍起家,昔日在洛陽何等奴顏婢膝,如今連一個小小的迎親使,便如此倨傲,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此境地,十一此去雍州,又能得幾分好?

長公主淺笑:“雍人尚武,不通禮儀,老爺怎麼同一個迎親使計較起來?十一嫁過去便是冢婦,便是為難,也只得你女婿一個人為難,哪裏輪得到旁人去?”

二十年的夫妻,一字一句都點到崔訣心上,叫他有了台階下。

林容被解除軟禁,恰好是離開江州的前一天。一家子的女眷都來看她,長輩拿了私房給她添妝,同輩的做了針線、寫了字畫送她,間或說些湊趣的話,倒是少見地熱鬧起來。

最小的妹妹才五歲,摸着檀木衣架上掛着的孔雀裘,翠光奪目,熠熠生輝,撲到林容懷裏:“十一姐,十一姐,那斗篷怎麼還會變顏色,好嚇人。”

童言童語引得滿室歡笑,崔琦抱了那小丫頭,笑:“你個小丫頭,書也不讀,字也不練,現如今可鬧了笑話了。”

一面又給她解釋:“這是孔雀羽毛挑織金的緞子,仿的是前朝含章公主的百羽裙,正看為一色,旁看為一色,太陽底下看又是另外一種,在影子裏瞧便又得一種,一共是四種色②。”

不料,那小丫頭望着林容嘆氣:“十一姐,雍州肯定很冷,你連裙子都穿不了,只能穿斗篷了,那多醜啊?

這話便有些不合時宜了,她母親笑着奉承:“雍州自有雍州的好,日後雪夜挑燈賞梅,又是一樁江州不及的雅事。況雍州牧乃當世豪傑,自他十二、三歲上了戰場,還未嘗敗過一仗,如今年紀輕輕便掌管三洲五郡,手下幾十萬鐵騎。自古美人配名將,除他之外,還真想不出誰還能配得上我們縣主呢?”

林容不欲掃興冷場,微微低頭:“嬸子這口才,不去說書真是可惜了。”

屋子裏的小孩子拍手笑起來:“新娘子害羞了,新娘子害羞了.....”

一直熱鬧到入夜時分,賀喜的人才漸漸散去。

林容、崔琦二人躺在床上,入目的都是大紅的喜帷、喜帳,紅通的一大片。崔琦嘆了聲氣:“明兒你就要走了,這一去,我們姐妹又不知多少年才能相見了。”

外頭是淅淅瀝瀝的春雨,從屋檐上滴下來,落在台苔上,落在竹葉上,林容聽入了神兒,好一會兒才回她:“有緣自然能再見的。”

崔琦本傷心着,聽得這句撲哧笑出來:“好好的說起佛偈來,趕明兒豈不是要出家去了?’

又婉轉一笑:“出家,出嫁,可不是要出嫁了么?十一,你原來應在這裏,哈哈哈……”

這樣的話,並不能打趣到林容,她支起下顎,從枕下取出一本筆記來:“六姐姐,我病了多時,多謝你當時日夜照看我。我當時雖昏睡不醒,卻也不是無知無覺。如今我要走了,沒什麼好送你的。這是我口述,翠禽執筆的一本札記,尋常小病癥狀病理藥理,都寫在上面了。生病了,吃藥為好,那起道士的丹方最好不要多吃。”

崔琦接過來,翻看了一下,將信將疑:“醫家道家的藥方從來都是密不外傳,敝帚自珍的……”

不過崔琦向來人情練達,只說了這半句,便高高興興地收下了:“都說你愛在稀奇古怪的地方用心,現如今更厲害的,做起醫婆的營生來。”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直到後半夜,林容昏昏欲睡之時,聽得崔琦問:“十一,你知道那乳娘嗎?”

林容腦子裏浮現出一個愛穿茜紗衫子的女子,時常哀哀婉婉的模樣:“她如何了?”

崔琦默了一會兒:“總歸是沒什麼好下場的,大哥哥混賬,受罪的卻是她。”

“有些話我只對你說,那乳娘是家生的,哪裏不明白我們這等人家的規矩。說她貪慕富貴,勾引主子,豈有不要命的道理。我從前同她說過話,她不是蠢人,倘若不是被人強逼,會出這種事。”

林容轉過身子摸者崔琦的髮辮:“六姐姐,你這樣想,我便沒有交錯人了。”

崔琦卻自知失言,怕她時感懷自身起來,忙寬慰道:“那雍州的撫遠侯,雖然與咱們家有一段恩怨,卻也聽說是個極講理的人,身邊也無內寵,自然是不一樣的。你這樣的人品、才貌,又擔心什麼呢?”

林容笑笑,不答話了。

林容這日睡得極晚,第二日雞叫時分就被喜嬤嬤從被窩裏挖出來,凈面梳妝。五福俱全的世家老夫人親自給她絞面開臉,嘴裏說著吉祥話:“一線開當面,二線蓋兩邊,三線生貴子……”

孩童們得了大人的囑咐,此刻便拍手笑鬧,接嘴道:“生貴子,生貴子,十一姐要生貴子……”

林容被紋得生疼,一時只覺面上火辣的,等妝成時,便聽得外面男賓的催妝詩——昔年將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許壯頭,今日幸為秦晉會,早教鸞鳳下妝樓。④

有男童趴在欄杆處往下瞧,大失所望:“不是雍州節度使,他沒來迎親嗎?

林容暈乎乎地被人牽引着下了小樓,進了正堂拜別父母。土大夫內情不外露,崔訣本想着教訓幾句閨訓婦道,不想此刻見了,頓住:“哎,十一,你……你竟瘦成這副樣子了,這都是為父的過錯……”

說著竟嗚鳴地哭起來,不能自已。

長公主眼波一轉,橫他一眼,拉了林容的手囑咐:“你此去雍州,務必保養自身,結崔陸兩氏之好,以安宗親邊民,我跟你父親便再沒有不放心的了。”

林容垂頭,蓋頭下是長公主一雙極漂亮的丹寇玉手,她走近一步,在長公主耳邊低聲問:“十一娘跳下山崖的時候,公主殿下有沒有半分的後悔?”

自那日軟禁,長公主便再也不肯去見林容,此刻見她質問,臉上的笑僵住,又撫扇遮住,對左右道:“瞧這丫頭,還捨不得呢?你安心去,我跟你父親都替你高興呢?”

林容搖搖頭,退後一步,俯首回禮:“女兒謹記父親、母親教誨,就此叩別,望父親母親保重。

出得中門,登上彩車,往渡口而去,見有大船四十一艘,小船二十艘,帆船如雲,軸艫千里,有遮天蔽日之態。

翠禽見此,小聲耳語:“縣主,這是江州陪嫁的六十萬石糧食,從半個月前就開始運了。”

林容聽了,心裏不無震驚,就算是漕運極盛的明清兩代,從南往北運的糧食年也不過最多六百萬石,還是集兩廣、兩湖、雲浙之地。

現在一個小小的江州,居然能拿出六十萬石糧食做嫁妝,不可謂不富。

林容登上的船是雍州派來的迎親船,整體墨金,諸色輔之,龍首箍頭貼金,雕刻着江山海崖、百蝠流雲,四周插着玄色綉金的陸氏軍旗,此刻船身雖披紅挂彩,卻隱隱透着一-股肅殺之氣。迎親使是個三十來歲的將軍,一身黑甲按劍而立,見着林容只微微拱手,目不斜視。

林容上得船,見門上一聯:綠竹夾清水,游魚動圓波,額匾乃是‘浮春’二字③,進得門,壁上掛着一幅《野牛圖》,無款無印,不知誰人手筆,桌上置着瓶爐三事,聞得裊裊沉水香。

她被翠禽扶着到珠簾后的軟榻上,僵硬了一整天,甫地放鬆下來,只覺得腰酸背痛,越發不能忍受。

翠禽揮手,打發小丫頭外間候着,替林容取了頭上的流珠冠,一面替她輕輕揉腰,一面低聲道:“縣主,你還好吧?”

林容點點頭,偏頭歪着,聽得翠禽小聲道:“縣主,這船隻怕是雍州遊冶所用,輕浪浮艷,不知被多少臭男人用過。如今來迎親,不說置辦新船,器物未曾換新,匾額聯字也不改,何等輕慢?”

去國離鄉,遠嫁而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家,旁邊另一個大丫頭鳳簫也憤憤道:“縣主往日何等尊榮,偏偏怎生在親事上這樣不如意?現還未出江州便如此不管不顧,等到了雍州……”

曲嬤嬤歸置好外頭,也掀了帘子進來:“縣主,外頭的東西已經歸置整齊了。只咱們沒事先上船來瞧,原先船上的器物擺放很不成樣子。不說鐘磬擺成一對兒了,那四扇的桌屏就單着,很是不成體統。此去雍州少說也得一個月,老奴想着,也不全開了箱籠,只撿些日常用的拿出來,也是好的。說不得,叫縣主受些委屈……”

林容後仰躺在錦裘上,吃了口茶,想了想,還是正色道:“如今跟了我去,不比在江州,少不得謹言慎行。諸如看輕、委屈之類的話,雖是實情,卻也別再提了。殊不知,有些事,是禍從口出的。”

翠禽、鳳簫,曲嬤嬤都望着林容,緩緩點頭,只覺得縣主彷彿變了個人一般:“奴婢記住了,再也不提了。”

林容把手上的翠玉手鐲摘下來,扔在一旁,見翠禽露出羞慚之色:“並非是為了點你們,只是……”

話才出口半截,便聽得下面甲板上一陣喧鬧聲。

林容皺眉,微微撐起船窗,便見甲板上一銀袍小將手持紅纓槍,將一江州侍衛抵住喉嚨,輕蔑地哼笑:“江州果然孱弱,竟連一槍都不能受用。”

話音落,便聽得船上四周軍士一陣鬨笑聲:“小將軍,這江州是讀書人,之乎者也,酸文拽字,論起刀槍劍戟、馬上功夫哪裏比得了咱們雍州半分?”

林容皺眉,雍州將士倨傲之態,已經絲毫不加掩飾,此行只怕會比預料之中難得多。

作者有話要說:①《禮記》

②《舊唐書》

③《揚州畫舫錄》

④古代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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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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