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蔣敏行回府的時候,他伯父蔣太傅正坐在堂前考校子侄的學問,板著臉,對答並不能令他十分滿意,一時有人掀開帘子,稟:“老爺,二爺回來了。”
蔣敏行邁步進去,問禮請安:“大伯父!”
蔣太傅嗯一聲,合上書,揮手命子侄輩都退下,這才問他:“今日又去天水閣讀書了?”
蔣敏行點頭:“是!”
蔣太傅聞言默然不語,另起一頭:“你少有才智,九歲便通讀論語,等你到了十四五歲,已經頗有才名了。彼時,先帝欲撿拔你在側,你以讀書雖多,見事卻未必分明推辭了。現如今,你也在外面行走了四五年了,可決定出仕了?”
蔣敏行點點頭:“不知陛下何時召見我?”
蔣太傅這才滿意地撫須嘆:“好,這才是我蔣氏二郎。你治河之才,陛下已知,召見你,恐怕也就是這四五日的事了。陛下看人,從不論出身,無論你是世家子也好,是市井小民也罷,倘若要叫他對你另眼相看,還得有真才實幹才行。”
說著又轉頭問:“你父親昨日同我說,你的親事,已經定了?”
蔣敏行道:“是錢塘名醫張老先生的女弟子。”
蔣太傅聞言皺眉:“是不是出身太低了些?”
蔣敏行道:“陛下尚且不以出身論人,敏行一介寒微,自然也不敢以此見人。”
蔣太傅本不大滿意,聞此言反大笑起來:“好!”
又坐了會兒,蔣敏行便告辭離去,只他也並睡不太着,輾轉反側良久,掀簾起身,對着燭火嘆息,直到天明,這才勉強睡去。朦朦朧朧,聽見外頭有人喚:“二爺,快起身,聖旨到了,聖旨到了。”
蔣敏行起身,蔣太傅已經在中庭候着了,一位小黃門立在那裏,手上拿着一卷黃綢,笑眯眯地說著吉祥話:“蔣太傅家又出了一位麒麟子了,陛下微服江南,各世家的子弟均未召見,獨湖州蔣氏,有此殊榮。昨日,陛下還對左右說,蔣太傅治家有方呢。”
蔣太傅雖被人喚作太傅,那卻是前朝的太傅,於本朝卻只領了閑職,聞言自然歡喜,另奉送了一盤金銀給那小黃門。臨行前,又叮囑蔣敏行:“本來想着還得四五日,陛下才能召見你,豈不料是今日,本想囑託你些御前的要緊事,也來不及了。你的治水之才,我是不擔心的,只陛下帝心深重,詔對應答時,你要思量再三,才可出口。”
蔣敏行應了,一路跟着小黃門乘車往西而去,在宣平侯府門口停下,這才驚到:“陛下沒住在行宮,在宣平侯府下榻?”
那小黃門笑笑,扶了他下馬車,道:“這哪裏說的,宣平侯府乃外戚,陛下待先皇后又恩重情深,住在宣平侯府,這本不奇怪的。”
一時引了他進去,一面走一面囑咐他:“御前詔對,進去時,先磕頭請安,陛下叫你起你才起。不可仰面視君,不可東張西望,陛下問你,你才回話。”
蔣敏行到底是少年人,雖在外行走了幾年,見這樣的陣仗,不免心下惴惴。一路行來,雖是清晨,卻已微微出汗。
至廊下,小黃門命他遠遠候着:“先候着,一時自有人宣你進去,千萬不要亂走。”
蔣敏行應了,躬身立在那裏,叫晨風一吹,有些混沌的腦子,這才清醒了些,望了望天邊,天色才微明的樣子。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腿腳也有些微微發麻,這才瞧見旁邊有宮人抱着衣衫進出。隨即,裏面隱隱有些人聲傳來,雖隔得有些遠,但是側面的窗戶半開着,倒是聽得見一句半句。
有宮人捧了衣裳進去,低聲回稟:“陛下!”
男子嗯了一聲,不知在問什麼人:“新做的衣衫叫人送來了,要不要瞧一眼?”
等了一會兒,這才聽見女子慵懶的聲音,似乎才剛叫吵醒,頗不耐煩的樣子,小聲喃喃:“出去吧!”
那男子並無慍色,依舊耐心道:“昨夜沐浴時,將你貼身的小衣打濕了,你不用這些,只怕今日沒得穿的。照你的習慣,並沒有紋綉,暫且將就將就……”
非禮勿聽,更何況是皇家秘事,聽這問答,只怕是陛下和宮裏哪一位娘娘,這樣的內帷之事,那便更加聽不得了。蔣敏行正想着要不要後退幾步,便聽得床帳見珠翠晃動,裏間傳來熟悉的女聲:“什麼叫打濕了,你拿我的衣衫做什麼?”
蔣敏行哪裏聽不出這是林容林大夫的聲音,一時僵在那裏,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是該進還是該退。他不自覺向前一步,那扇半開的窗戶前擺着一大盆枝繁葉茂的蘭花,透過花葉,遠處是層層雨過天青色的帷帳,帳后隱隱約約可見一青衫女子背對着坐在床榻上,一頭青絲散在肩上,是剛醒來還未起身的模樣。床沿上坐着個一身綢衫的男子,手上拿着一疊新做的女子小衣,即便被埋怨了,臉上仍舊帶着淺笑:“試試吧!”
那女子見他不回答,彷彿更加火大了,壓着聲音,不解道:“打濕了,晾乾就是,不用新的。”一時又吩咐:“翠禽,你去瞧瞧……”話說到一半又止住,掀帳起身:“算了,還是我自己去。”
蔣敏行心裏一陣陣發涼,見那女子起身,想着進前一步,再瞧清楚些,卻見那小黃門從那邊側門出來,趕忙拉着他,走得遠些了才教訓道:“囑咐你多少遍了,站在原處不要隨意走動,你還敢走到窗前去,可瞧見什麼沒有?要放在宮裏,這可是重罪,蔣太傅慈悲人,見駕前將你託付給奴婢,你要出了事,可還怎麼有臉見他?”
蔣敏行點點頭,已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終究是不死心,把隨身的一塊黃玉玉珏塞到那小黃門手裏,問:“草民頭一次見駕,禮儀不周,還望公公多指點。方才我在廊下,聽得陛下、娘娘隻言片語,倘若待會兒召見,不知該如何稱呼才是?”
小黃門握着那玉珏迎着光瞧了瞧,笑嘻嘻收在袖子裏,道:“雖不是娘娘,那也大體不差什麼的了。你也無需擔心稱謂,陛下怎會叫你一個外臣見內眷。按理說,要不是陛下急着見你,你該在外頭書房候着才是。”說到這裏,深覺自己多言,捂着嘴巴打了個哈欠:“嗨,這人一困,話就多了。你先在這裏候着,萬不可亂走了。”
蔣敏行木木地立在那裏,耳邊彷彿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不知過了多久,日頭高起,夏日的熱風吹來,身上卻覺得無一處不涼。
林容哪裏知道外頭的事情呢,天剛亮便被陸慎吵醒,手上捧着一疊小衣,嘴裏說著什麼昨夜叫他打濕了,穿不得的話。
她來江州,是收到六姐姐病危的信,很是匆忙,換洗的衣衫不過帶了兩身。她掀帳起身,繞過屏風,往凈室而去,正要掀開軟紅門帘,叫陸慎握住手:“還是不要瞧了,只怕你瞧過了,又要生氣。記恨我倒是不要緊,只是到底氣多傷身,於保養無益。還是用新做的,那舊的便是洗乾淨晾乾了,只怕你也是不肯再用的了。”
林容昨夜本就睡得不大好,一大早被莫名其妙地吵醒,有些昏昏沉沉,此刻見他這樣說,立時明白過來,他能用自己的小衣幹嘛呢?洗乾淨了也不肯用,無非就是那檔子事唄!
林容沉着臉站在那裏,冷冷撇他一眼,終是無話可說。她從前體弱,雖不大出汗,卻尤為怕熱,阿昭夜間同她睡在一起,總愛窩在她懷裏,抱着她胳膊,好似夏日裏抱着個小火爐一般,因此林容就寢時,並不穿裏面的肚兜小衣,只套着一件寬鬆的薄衫。
此時,她急着下床來,也並未披一件外衫,立在那裏,一時不察,衣帶漸松,胸前一團軟白玉竟隱隱若現起來,烏髮玉顏,便是冷着臉,也足見美人晨起慵懶魅人之態。
陸慎眸色漸深,喉結滾動,卻強令自己偏過頭來,望着地上那雙玲瓏的玉足,也不知在說什麼:“還是不看得好!”
林容哪裏注意得到這些,一肚子氣,只冷冷問:“你什麼時候回洛陽去?”
陸慎繃著臉不答,林容轉頭瞧着他,道:“待會兒收拾了東西,同六姐姐告辭,我晚些時候便走。”
陸慎沉默不言,良久問:“阿昭呢?”
林容反問道:“這恐怕要問你了?”說罷,便轉身往床帳處而去,阿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坐在床上默默地玩九連環,見着林容、陸慎,笑道:“阿爹,娘親,我們今日去瞧花燈好不好?”
林容、陸慎二人都不說話,阿昭頓時垮了臉,嘟着嘴生氣:“你們說話不算話,明明都答應了我的?”
陸慎默了默道:“爹爹陪你去。”
阿昭這才高興,轉過來望着林容,一面拉她的手,一面拖了她到床上來:“娘親,再陪我睡一會兒吧,等睡醒了,用過膳,正好出門去瞧花燈,小舅舅說,街上很熱鬧,比趕大集都熱鬧呢。嗯,娘親,什麼叫趕大集?”
外面天色才不過蒙蒙亮罷了,林容輕輕拍着女兒的後背,說不出拒絕的話來:“睡吧,再睡一會兒。”
陸慎立在那裏,伸手把林容垂落的青絲撫在她耳後:“你不想去,便不要去了。這些事情,總要跟她說的。現在不說,以後再說,免不得多加幾分傷心。”
林容拍開他的手,恨恨道:“你不用拿這些話來將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像你。”
陸慎立在那裏,半晌道:“你說得很是。”轉身出門去了
林容喚了翠禽過來,吩咐:“把行李、藥箱都收拾好,晚上陪阿昭瞧過花燈,便乘船回去了。”摸摸阿昭的額頭:“答應她的事,總不好反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