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珊德菈的一天
錫質與銀質的餐具摞成一個“高塔”，火焰熊熊燃燒，空氣中瀰漫著烤肉與蛋糕香甜的味道。
生奶油、冷凍雞肉、蘋果、櫻桃、奶酪、茴香、紫甘藍和一些別的什麼菜，層層疊疊又規整乾淨地堆在角落裏，等待着處理。
穿着統一制服的女僕們踩着黑皮鞋，急匆匆地走來走去，忙着佈置燭台和桌子。
林德太太和珊德菈並排進入廚房，兩人的表情都很嚴肅。
好吧，只有珊德菈是那樣的。林德太太看起來反而挺高興的。
“你是說，卡修有了相好？”她又重複了一遍，還是有些懷疑。
“是的。”珊德菈神色緊張，指尖顫抖，勉強維持住風度，開口確認道，“是的，卡修大人甚至已經把他接進家裏去住了。”
“哦！”林德太太驚呼一聲，“這麼快？”
“對，這太快了。”珊德菈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天知道她現在是為什麼流汗，是為了灶台的火苗，還是為這不幸的消息？
她說：“他們在昨天下午剛認識，結果就——”
林德太太不在意地揮揮手：“珊德菈，小甜心，我不是說這個。我不是說卡修和他在一起的速度有多快，現在的年輕人都這樣，第一天認識，第二天就要為對方去死。我說的是這麼快，我就要忙着操辦婚禮了，那可真夠我忙一陣的。”
“什麼？”
“結婚啊。”林德太太說，“卡修那孩子的父母離開得早，我想我有必要承擔這個責任。我早就想好怎麼辦了，我會替他張羅的。槲寄生、玫瑰和女神像……一樣不少，別的家庭怎麼辦，我也怎麼辦，不會有半點不同。”
“不，不，等等！”珊德菈幾乎要尖叫出聲，“我們還不能確定卡修大人就是喜歡他呢！”
林德太太奇怪地看着她：“不喜歡還帶回家？”
“卡修大人心地善良，非常容易受騙。”珊德菈說，“他一定是上當了。”
林德太太搖搖頭：“卡修不是容易被騙的人，你別看他有點傻，其實他比誰都清楚。”
“您怎麼能說卡修大人傻呢？”珊德菈驚訝道，“您想必是糊塗了。”
林德太太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發現珊德菈講的是真心話，也就不在意地笑笑，什麼都沒說。
這麼一陣兒的功夫，她們已經走到廚房最裏面，好幾個戴着高高白色帽子的廚師正在努力做菜，牛排在石板上一邊冒油，一邊滋滋地響。
“要再仔細一些！”
林德太太驟然苛刻起來，從一位和善的夫人，變得像是個魔鬼。
她衝著一位年輕廚師大喊，彷彿要生吃了他。
“彼得！你不知道我們換了牛肉來源嗎！這些牛不再是老詹姆斯喂出來的了，它們肉質不同，你為什麼不高抬貴手，發發慈悲，讓客人吃嫩一點的肉？”
看着彼得手忙腳亂地調整鍋鏟，林德太太把目光移開，隨即盯向做蛋糕的甜品師。
“該死的，你的奶油擠多了，你想把客人甜死，通過這個來毀掉貝莎城堡的信譽嗎！”
蛋糕師連忙抹了一點奶油。林德太太於是又瞅向正在忙碌的一隊少女。
“瑪麗，我從來不知道你蠢得像頭驢子！托女神的福，你選的這塊餐巾與桌布根本不搭，哦，我的神啊，它們簡直顏色犯沖，醜陋極了，體現一點皇室審美吧！”
把所有人都罵了一遍后，林德太太終於滿意了，繼續和珊德菈談話。
“你剛才說什麼來着？啊對，你說卡修上當了。”林德太太道，“我不那麼覺得。”
珊德菈習慣了她風風火火的做派，並不覺得被冒犯了，她只是非常着急：“可是——”
“可是什麼？”
林德太太說，“我會在這裏監督烹飪，不正是為了你說的這個人嗎？我聽說是吉奧尼斯殿下要請他來的，而且明確交代那是客人。”
“是這樣的。”珊德菈把這四個字說得很不甘心。
“那你擔心什麼？甜心，吉奧尼斯殿下不會害他的近衛騎士的。如果卡修真要有一個伴侶，我想王子會願意為他把關。”
吉奧尼斯殿下可聽不得這話，珊德菈苦中作樂地想，他應該恨不得殺了那位幸運兒。
“笑一笑吧。”林德太太說，“我真不知道你的小腦袋瓜里在想什麼。我倒是迫不及待想見見卡修的心上人了，我得量量他的尺碼，那樣才好做婚禮的衣裳。我還得問問他，喜歡在袖口縫什麼花邊，維拉雷德夫人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百合花，她先生反而喜歡小雛菊。”
珊德菈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今早天蒙蒙亮時，她起來收拾清點整個城堡的花銷用具，發現第一順位繼承人殿下的房間用完了一整包蠟燭。
當時她還不知道這個噩耗，只是覺得奇怪。
直到吃早餐的時候，頂着兩個黑眼圈的吉奧尼斯突然宣佈要請客人吃飯。
珊德菈恭敬地詢問客人具體是誰，有幾個人，好安排招待的規格和食材，結果得到了一個晴天霹靂，那一刻，她認為即使是女神親自降下的天雷也不能把她的心劈成那副樣子。
它碎得無法拼起來了。
我都這樣了，吉奧尼斯殿下可怎麼辦呢？
這麼想着，珊德菈不禁升起了一絲很不恰當的念頭，她開始有些埋怨吉奧尼斯下手不夠快，不夠果決。
守着那樣好的身份，那樣好的距離，怎麼會沒有成功呢？這是王子殿下的錯。
他現在得承擔這個後果了……
“再說了，有伴侶不是好事嗎？”林德太太的話把珊德菈從游神中喚回來，“我看你魂不守舍的，我都叫你好幾回了，還有你的臉色，怎麼那麼奇怪？哦，孩子！你不會喜歡……”
說到這裏，林德太太猛地捂住了嘴，露出像是在雨天踩到一隻從樹上掉下來的濕淋淋的麻雀那樣愧疚的神情，語無倫次地說：“天哪，孩子，對不起，我不知道，天哪，我不是故意的，哦，忘了剛才那句話吧。”
她胖胖的白凈臉蛋上浮起歉意，眉頭皺起來，把頭上的裝飾帶子都給勒緊了。
“什麼？”珊德菈立刻意識到她誤會了，連忙瘋狂地擺手，“不不不！我不喜歡卡修大人，我一點也不喜歡他！”
廚房突然安靜下來。
高帽子廚師和女僕們齊齊朝着一個地方看去。
珊德菈也感到氣氛不對，趕緊扭頭看向門口。
只見卡修拿着吃剩的點心盤子出現在門口，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他安靜地看着珊德菈，深藍色的眼睛裏彷彿有點委屈，又彷彿什麼都不在乎。
先前的廚房動靜非常嘈雜，有女僕們的談話聲，有切菜的響動，還用烹飪的雜音，兩個人不緊密挨在一切，就只有靠吼才能交流，所以珊德菈才會大膽的同林德太太說話，不用擔心被人聽到她們在聊什麼。
可是卡修，珊德菈敢保證卡修一定能從這些聲音中辨認出自己的那道，並聽個一清二楚。
“我得追出去。”珊德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解下身上的圍裙，隨手堆在一張桌子上，對林德太太說，“客人應該已經到了，等城堡的鐘聲響了以後，再等十分鐘上菜，可以嗎？”
林德太太用複雜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珊德菈趕緊提起裙擺追了出去。
就這一陣的功夫，卡修已經放下盤子離開了。珊德菈追上盤旋的石質樓梯，並沒看到近衛騎士的身影。
她在光滑的石質地板上大步奔跑，
好像奇異環境裏逃命的愛麗絲，當見到彩色玻璃折射出的霓虹時，才終於在一樓大廳瞧見卡修的背影。
“卡修大人！”
卡修回頭，金髮在空中擦過一條弧線。
珊德菈攔在卡修身前，氣喘吁吁：“您剛才都聽到了對吧？”
卡修誠實地點頭。
“我剛才，我的意思是我喜歡您，但不是，不是那種喜歡，我不喜歡您，我只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卡修突然說，“珊德菈，你不用解釋。”
但我還是覺得有點傷心，卡修想，他還以為珊德菈不會那麼討厭他呢，他以為珊德菈至少會像對待平常人那樣對他。
“真的嗎？您明白就太好了。”
珊德菈鬆了一口氣，隨即又想到上次卡修對她說過的話，鎮定心神，充滿暗示地說道：“我不喜歡您，但城堡里是有一位存在對您充滿好感的，希望您能知道。”
是林德太太嗎？
卡修瞭然的在心裏點頭贊同，林德太太真的很關心他，她就像會把寵物貓喂成煤氣罐的那種奶奶——雖然她還沒有到做奶奶的年齡。
“您的心上，咳，客人來了嗎？”珊德菈見四下無人，趁機提問，“如果您知道的話，請告訴我，我想在恰當的時候準備好午餐，讓他能夠滿意。”
卡修望向窗戶外面：“需要等一會兒，他和兩位小殿下在草坪上。”
和兩位小殿下在玩嗎？珊德菈警惕地想，看來是有責任心和童心的一位勁敵啊，怪不得能招卡修大人喜歡。
她走到窗邊，打開彩色的玻璃窗，一邊搜尋近衛騎士的心上人，一邊在心裏想着對策。
首先，要在敵人面前彰顯吉奧尼斯殿下的優點。
還能有誰比殿下更美麗嗎？看看他那雪白的皮膚，烏木般的頭髮和櫻桃紅的嘴唇吧！
敵人一定會自行慚愧！
吉奧尼斯殿下，不管怎麼樣，以我的姓氏起誓，我還是會支持您的，我必將盡最大的努力，在卡修大人的婚禮上，我看到的一定是您的身影！
城堡花園前的草坪上，瑪麗卡拉着帕特里，正在和維拉米德散步。
他們的目標是不遠處的涼亭。
瑪麗卡本想邀請維拉米德直接去花園的——她認為那是城堡里最好的地方，但帕特里說維拉米德還要去赴宴，不能走遠，所以他們的行程只好折中處理。
王國的第二順位繼承人，也就是我們弗爾拉達的公主殿下，不喜歡打扮，她只是把棕色的長發梳着一條垂到腰間的麻花辮，穿着樸素的蕾絲綠裙子，看起來完全不像個貴族。
她問道：“維拉米德，你會搬到城堡來生活嗎？”
“什麼？搬進這裏？”
“對啊，這裏只有我和帕特里兩個小孩，實在是太寂寞了。而且帕特里根本不喜歡在外面玩，他只喜歡坐在休息室里看書。”
“我是平民。”維拉米德有點應付不來瑪麗卡的熱情，尤其是他現在偽裝成了孩子，理應活潑天真一點，不能表現得太過冷淡，“我沒資格住在城堡里。”
略顯陰鬱冷淡的帕特里一直乖巧地被姐姐牽着，始終低着頭走路。這孩子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從上周開始，突然變得沉悶。
聽到維拉米德超越年紀的成熟發言，他才終於抬頭看了一眼。
瑪麗卡不解地看了維拉米德一眼：“可是我的哥哥很喜歡你啊，地下的廚房從今早開始就在忙碌了，飄上來的全是烤雞香味，我和帕特里要饞死了——好吧主要是我，但這不都是為了迎接你而準備的嗎？”
“是這樣嗎？”維拉米德順着她的目光看向煙囪里飄出的霧氣。
“當然了！”瑪麗卡說，“而且，如果你被卡修收養了
，就能時常來了。你是被他收養了吧？你剛才說自己和他住在一起。”
“我沒有。”維拉米德說，“我只是暫時借住，我會報答他。”
“卡修是哥哥的近衛騎士。”瑪麗卡帶着天真的疑問，“哥哥以後是弗爾拉達的皇帝，卡修什麼都不會缺的，你要報答他什麼？”
維拉米德想了一會兒，坦誠道：“我不知道，但我總會找到的。”
城堡里，珊德菈驚訝地喊出了聲。
“他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