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2023.02.10
第四章
家入硝子在床邊睡著了。
北枝義清為她蓋上薄毯,預防着涼感冒。
他也沒有繼續賴在床上,而是盡量輕手輕腳地將自己的物品安放好——雖然他依靠自己的能力催眠了家入硝子,給其下了精神暗示,但不代表大動靜不會驚醒對方。
衣服悉數掛好在衣櫃裏后,北枝義清拿出筆記本電腦,開機啟動。
他打開默認瀏覽器並輸入一串自己早已背熟的英文,跳轉進一個私人網址,熟練地獲取並確認了管理員權限,顯示屏猛地一黑。
北枝義清沒有慌張,而是默數了五秒。
五,四,三,二,一.
黑色的屏幕上,飛快地閃過一段段電子數據,呈現精美巧妙的數據瀑布流,白色的二進制字符不斷跳動,最終定格。
屏幕的黑色逐漸褪去,映出的是一間像素房間,裏邊待着一位像素小人。
筆記本電腦邊框上的攝像頭霎時亮起紅點。
黑髮小人察覺到了北枝義清的目光,眼睛立馬眯成了兩道像素弧線,腦袋上冒出一個氣泡框,開心地跟他打招呼。
[晚上好,清君。]
北枝義清也衝著屏幕揮了揮手,露出一個和在其他人面前完全不同的笑容,是充斥着神性的、全然不像是孩童的笑容。
夕陽的餘暉隨着飄動的窗帘,漫步進了宿舍內,又倚靠在他臉龐上。
北枝義清如同一座神像。
既溫柔親近,又悲天憫人。
這多少有些道理,萬物有靈,而不知為何誕生的精怪,身具靈性和神性,何嘗不是八百萬神明之中的一位呢?
北枝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晚上好,弘樹,今天的狀況還好嗎?]
倘若關注科學界最新動態的人在這裏,根據像素小人長相和“弘樹”這個名字,定然可以推斷出網絡對面那個人的身份。
澤田弘樹。
以不過10歲年齡,研發出DNA追蹤系統(可以通過皮膚和血液資料追蹤人類的祖先)*而震驚全世界的高智商天才。
他們之間不能直接對話——由於澤田弘樹是名懂得獨立研究突破性技術,負責着重大項目的神童,他受到了極為嚴密的警戒保護。
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的說辭,與其說是保護,倒不如說是監視。
誰能料想到那個外表熱心大方、慈善寬容的名人富豪托馬斯·辛多拉,會對他所資助的孩童施以如此高壓呢?
弘樹假藉著研究的名義,擺弄電腦,研究的相關內容對於監視者而言是機密,自然要有一定避嫌。而他向來都表現出一副乖巧聽話、甘心被人操控的模樣,於是監視者沒有過多的防備心思。
一直以來,兩人用這種方式陸續聯繫着。
所以不能有任何聲響引起監視者的注意,儘管打字交流於兩人而言,不是特別便利。
[還是和以往一樣,請放心,一切都好,我會注意“諾亞方舟”的研究速度的。]
像素小人雙眼彎彎,笑得溫和。
[畢竟,我可沒有說過,由我訴說的研究速度和真正的進度完全一致。]
澤田弘樹的心情也隨着鍵盤的敲打而變得雀躍輕快許多,難得增添了幾分屬於他這個年齡的鮮活稚嫩。
自從遇見北枝義清后,弘樹有了可以傾訴心聲的同伴,最為關鍵的是,這個同伴知他懂他,給予他莫大的力量。
哪怕早在這個時候,媽媽已經去了天國,爸爸對自己的情況一無所知,無法提供幫助,而他深陷漩渦之中難以掙脫,澤田弘樹也擁有了繼續前行、繼續生活的勇氣。
先前的悲傷抑鬱一點點驅
散,他放下了那個可怕的念頭。
那就是,自殺后,將數據上傳到他親手開發的人工智能里,把自己變成“諾亞方舟”的一部分,姑且算作數字幽靈。
儘管“複製”的生命不會再生,屆時他既不是“澤田弘樹”,更不是“諾亞方舟”。
[狐狸打]
[做得好!]
[我發過去的新作稿件,看完覺得如何,是不是很厲害?]
澤田弘樹瞧見該條信息時啞然失笑。
有點炫耀撒嬌的口吻,清君,真的好可愛。
[是的,清果然是個大文豪呢。]
[那麼,結果和“諾亞方舟”的預測相比,有什麼區別嗎?]
澤田弘樹回想起“諾亞方舟”運算出來的結果,嘆氣之餘,愈發佩服自己的同伴:[全中。清君的讀心術一如既往地厲害。]
[=W=這不是很顯而易見的事情嗎。]
對他來說,確實是這樣,那是屬於精怪的能力之一。
[對了,]北枝義清記起昨日寄出的稿件,[新書稿件已經寄到出版社,森久編輯聯繫我說會走特定渠道,盡量快速印刷成冊,短期內加快營銷出售各國。]
[他察覺到了?]
[我挑人的眼光沒那麼膚淺,他如果只是一個普通小編輯的話,我是不會選擇他的。普通的編輯也沒這個本事。]
[那個出版社也是,別忘了,這可是東京。]
即便是精怪,也懂得大樹底下好乘涼嘛,既然融入了人類社會,他就是善良守法好公民,什麼搏鬥比拼,跟他這個普通民眾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要找好下屬(劃掉)好心人庇護啦。
倘若托馬斯·辛多拉依然完美無瑕,不曾出現差錯還好,一旦這層完美表象出現了一絲裂縫,且是顛覆形象引起眾議的,霓虹官方明面上做不了什麼,畢竟還得對阿美莉卡認慫。
但私底下呢?
切莫忘記,澤田弘樹從血脈上來說,可是正兒八經的霓虹人。
[我相信,森久編輯能夠看懂我在小說里隱藏的暗語的。]
[很快,你就能回霓虹啦,到時候我們再去遊樂園,一起吃雪糕呀O3O我好想你啊!]
孩童容貌的精怪張開雙手,翠色眼瞳里閃着足以晒傷角落陰暗生物的亮光,對着屏幕做口型:‘弘樹弘樹,來抱抱~’
[……我也是,很想念你。]
[想要……想要和清醬真正抱抱。]
黑髮小人沉默了一陣,表情變成淚眼汪汪荷包蛋,明明只是像素摳摳人形象,然而北枝義清幻視出了弘樹難掩羞澀的面容。
對於這個天才兒童來說,最大的難題不在於科學研究,不是那些複雜的代碼和運算公式。
而是如何交到朋友,怎樣和同伴相處。
寂寞久了的小孩失去了這項本能,只能笨拙地模仿精怪,屏幕上的小人儘力表現出貼貼抱抱的模樣。
電子數據的擁抱越冰冷,就越惦念人體的溫度。
隔了天南海北的情緒還是及時地傳送過來。
北枝義清舔舐了下微微冒頭的虎牙牙尖,彷彿吸果凍般將情緒吸食進去。
莓果的酸香,比棉花糖還要綿軟細膩的口感,入口冰涼,舌尖猝不及防被凍了下。
是了,是他和澤田弘樹初識那天,一起在遊樂園偷偷買來吃的雪糕味道。
五條悟罕見有了出國任務,帶上了北枝義清,還把他從任務路上中途丟下車,遞了張卡說去遊樂園好好玩,全然不怕他在異國他鄉走丟。
百無聊賴的北枝義清在遊樂園瞎晃悠,碰見了假裝迷路,甩開保鏢的澤田弘樹。
就這
么一次相遇,弘樹空蕩的內心,寂寥的童年猛地闖入一片色彩。
海面上的燈塔,在黑夜的襯托下才會顯得明亮高大。
被精怪的甜言蜜語哄騙着,涉世未深的澤田弘樹心甘情願地掉進“友情”陷阱。
還不夠,還要更多。
北枝義清貪婪地享用着那些情緒,身上每一處細胞似乎都張開了,瘋狂吞噬着,然而身體的飽腹感越強,精神上的飢餓感也越發明顯。
想要更多人注視我,喜歡我,為我獻上更多情緒,由我操控他們的情緒。
不只是這頓能吃飽,還有下一頓,下下頓……
雖然北枝義清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定義是平平無奇的情緒美食家。
只是想吃好點,吃飽點,所以為此做點什麼事情不是很正常嗎?
幾乎所有人都預料不到,這本幾日後登上多國書店的名家新作,會捲起一場怎樣的風暴。
***
幾日後。
夜。
窗外繁榮的商業街道、馬路早已亮起路燈,矗立在經濟圈內的大廈高樓里,燈光透過了玻璃窗,在黑夜中如同點點繁星。
一隻白皙纖細的手扭動門把手,打開了公寓門。
身着白大褂的女孩走了進去。
女孩年齡看起來不大,大概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周身獨特的氣質卻足以令人忽視她的樣貌,視其為一名出色的科學家。
宮野志保換下白大褂,穿上毛絨拖鞋,給自己泡了杯熱咖啡,坐在了電腦前。
她戴上耳機,點開電子郵件里的音頻,宮野明美溫柔清亮的聲音傳來。
實驗室里的日子並不好過,年齡成為了她最大的障礙,即使她才識能力乃至頭銜都比那些老人要高,可是項目組長一職太過拉仇恨,平庸之輩不甘心如此年輕的人——還是個女性,爬在他們頭上。
多少還是針對她做了些事情。
而組織那邊,只要不拖累項目進度,他們也懶得理會瑣碎小事。
這片不熟悉的土地,身邊沒有熟悉的人,有的只是監視和冷漠,姐姐的聲音,姐姐的問候和關愛便是宮野志保最大的力量源泉。
錄音那邊的宮野明美分享着自己生活中的點滴快樂,她聽得有些着迷。
“……守安老師的新作又出來了,聽說這次新作還出版到了國外,我看完了整本書,非常了不起的傑作啊,不知道志保那邊可以買到不,如果不能,那姐姐下次就和你分享下這本書的內容。”
“……溫泉旅行結束了,忍不住給志保買了新的浴衣,我想如果你穿上的話,一定很漂亮,志保現在也長大了呢。”
“下個春天,能夠回來的話,我們一起去賞櫻吧。”
宮野志保噙着淡淡笑意,咖啡冒出的熱氣模糊了她的面部輪廓,線條柔和了許多。
灰色的日子裏,快樂才會被突顯,人們才懂得它的珍貴。
女孩的笑容轉瞬即逝,她起身走出房間,敲了敲對面鄰居的門。
“購買一本守安的新書。”宮野志保冷淡地吩咐道。
監視者應許后,這本著作不到一小時便出現在了她的書桌上。
和姐姐更貼近些。
閱讀同一本書籍,種植同一種花草,欣賞同一輪月亮。
隔靴搔癢,也能短暫消除和家人分開的悲傷。
宮野志保翻動書頁,漸漸地被故事內容吸引進去。
很明顯,《遺傳魔咒》的核心並非渡邊一郎,而是那個沉默的高智商天才藤田。
坦白來說,渡邊只是一台攝像機,記錄下了小鎮的一切、藤田的人生。
宮野志保敏銳地察覺到了這點。
一個十歲就從麻
省理工學院畢業的孩子,還需要他人做家庭教師補習嗎?
這補習的內容,不可能是學識。
文章的下個文段也印證了她的想法。
「……
“抱歉,黑野先生,請容許我向您提問一個問題。”
進入小鎮的興奮並沒有使得渡邊一郎忽略自己的困惑。
他有些窘迫,要知道讓大人承認自己不如小孩,是一件何等尷尬的事情:“以我的資質,真的需要我教導那孩子嗎?”
“當然,你怎麼會這麼問,”黑野先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樹需要學習的東西多着呢。”
精英模樣的男子嘆了口氣:“說來慚愧,平日我和他媽媽忙於工作,沒有怎麼陪伴小樹成長,導致他性格太過孤僻,完全不懂人情世故。”
“都是我們當父母的做得不夠好,才會讓那孩子,已經變得不願意聽從父母的意見了呢。”
“怎麼會,黑野先生為了民眾而奉獻自我,做得夠多夠好了,沒能經常照顧孩子也是無奈之舉,想必藤田會理解的。”渡邊連忙安慰道。
“所以,還需要麻煩你教導小樹,起碼他要清楚如何與人相處啊,”黑田明確地提出了要求,“最重要的是,乖乖父母的建議。”
奇怪的是,有那麼一瞬間,渡邊一郎感覺到了詭異。
黑野的笑容像是生硬拉扯出來的,臉上肌肉極為機械,牙關打開,十顆牙齒齊刷刷亮出,他的眼神也很奇怪,彷彿定點移動一般,又像極昆蟲複眼,凸起的水晶體冷漠地注視着他。
和嗜血的莫名相似。
渡邊不覺放緩呼吸,心頭一凜。
但是他眨下眼睛后,異常又消失了。
面前的黑野好端端的,十分正常。」
異人感。
說明對方已經不屬於“人”的範疇了。
只是這是生理上的變異,還是精神上的比喻呢?
以及……果然是在訓犬吧,只是披着“父親”這層外皮。
釋放內心變/態的掌控欲的,不是罪犯,便是魔鬼。
宮野志保思索着,繼續翻閱。
下邊的情節,則是渡邊一郎對小鎮生活的觀察並融入其中。
「……
正如外頭所說,小鎮是黃金鄉,奇迹之都。
每家每戶都有名聲響徹各行各業的大人物,他們也用同樣的標準教導着自己的孩子。
子承父業,是這裏的標誌,也是傳統。
渡邊一郎發現,這裏的孩子基本上就是他們父母親的“複製體”,無論是職業還是形象來看,很是相近。
住在黑野家隔壁的,是著名廚神犬冢漢格爾。
渡邊一郎路過他家門口的時候,犬冢平易近人地與他打招呼。
因此他有幸觀摩到了對方給他孩子上的廚藝傳授課。
父親示範一次后,小孩模仿父親的一舉一動,開始烹飪。
鐵板被燒得發燙,放進去的膏塊狀黃油快速融化,牛排煎得滋滋作響,濺出點點油花。
很快,鐵板上的食材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然而渡邊一郎卻聞着有些噁心。
犬冢漢格爾外表可以用一個圓概括,氣球似的,笑起來時肚子上的肥肉跟着一起顫抖,如同千層餅幾層幾層地疊加,塗抹的奶油溢出表層,大塊大塊流下,齁得令人作嘔。
小犬冢則是瘦得可怕,像根空心竹子,顫顫巍巍地晃動,稍不注意就會折斷一般。
做好的牛排被小犬冢大口撕咬着,吞咽下去,嘴角儘是油膩的黃油。
明明是熟食,硬生生看出茹毛飲血的野獸感。
“很好!”犬冢漢格爾滿意地鼓幾下掌,“廚藝
方面沒問題了,現在就差增肥到和我一樣身形。”
小犬冢要變身成大犬冢。
從一個瘦子變成大胖子。
子承父業,竟是這種子承父業嗎?
渡邊有些難以相信。
政治家的孩子未來還是政治家,廚師的孩子未來還是廚師,無論過程多不可思議。
不論方式,不擇手段地成為“父親”。
青年打了個寒顫。
太可怕了。
這麼可怕的事情,在小鎮人眼中,卻無比正常。
渡邊一郎心頭逐漸瀰漫上几絲恐懼。
更可怕的念頭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
那麼——
殺人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