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面
人體繪畫。
不會是他想的那樣的吧?
思緒失去了控制,十七歲的少年霎時變得臉頰通紅,幾乎可以看到頭頂冒出的熱氣,連四肢都僵硬起來。
他應該是要拒絕的,但脫口而出的卻是質問:“你經常送給別人嗎?”
“沒有哦。”柳原月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我只願意送給能讓我有問必答的人。”
館長的訓斥已經結束,那名員工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批評了一番,臉上滿是怨恨,卻也只能不甘不願地放下畫,去另一側擺弄其餘展品。
“還真是冷清啊。”一位大腹便便的商人走進展廳,對館長說道。
落合館長回頭,稱呼了一聲:“真中老闆。”
展廳內遊客本就寥寥,十分安靜,商人突如其來的話語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再過十天,這家美術館就不存在了,珍惜最後的時間欣賞這堆破銅爛鐵吧。”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傲慢的笑,傾身靠近落合館長,十足的輕蔑之意。
聞言,毛利蘭上前關心道:“這家美術館要關閉了嗎?”
“是啊,前任老闆由於經營不善,不得不出售美術館給那位真中先生。”落合館長無奈道。
一旁看到了全程的另一名美術館職工飯島極為不平,主動將自己知道的信息說出來:“那都是真中先生欺騙老闆,說他會繼續經營美術館,老闆才願意賣給他的!結果他買了沒多久,就要把這裏改造成飯店!”
柳原月朝真中先生的位置看了一眼,後者正在與身後秘書模樣的人研究着圖紙,似是正在琢磨如何將這間美術館改造得更加物超所值。
“嘭——”
噪音傳來,幾分鐘前才被館長耳提面命過的窪田再一次失手,將作為展品的頭盔摔在了地上。
只是這回,館長尚未開口,那名真中先生便先一步對窪田說道:“你就是窪田吧?你的事我已經聽說了,要快點把錢準備好啊!”
說完,他大笑了幾聲,離開了展廳。
窪田被真中的態度激怒,卻又無力與他爭辯,憤恨地將剛剛撿起來的頭盔再一次砸在了地上,揚長而去。
工藤新一立刻看向落合館長,做好了再一次聽到震聲呵斥的準備,但出人意料的是,後者只是和藹地笑了笑,朝他們告辭:“不打擾各位了,請慢慢欣賞。”
“嗯?”工藤新一愣了一瞬,看着落合館長與飯島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剛才明明那麼生氣。”
館長的前後反差在他的心裏埋下了種子,他思考了一會,抬頭正巧對上柳原月的目光。
即便稱不上認識多久,但對方判斷表情的能力在他的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他忍不住問道:“你看出來了嗎?”
“看出來了。”柳原月點頭。
“真的?”工藤新一眼睛一亮,追問道,“落合館長有哪裏不對?”
“看出來你對他十分好奇,臉上寫滿了興奮呢。”柳原月輕點他的肩膀,“就像是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一樣,在思考的時候,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哦。”
工藤新一的身軀鬆弛下來:“什麼啊……你根本沒關注館長啊。”
柳原月微微偏頭,看着他的眼睛,理所當然道:“因為我一直在注視着工藤君啊,沒有時間去注意其他人了。”
“注、注視我?”工藤新一徹底驚訝了。
他伸手指着自己,滿臉是不可置信:“為什麼?”
“欸?”柳原月也困惑地眨了眨眼,“難道我沒有說過嗎?因為我非常、非常喜歡工藤君的眼睛。”
她目不轉睛地與他對視,臉上的喜愛不似作偽:“比天空更晴朗,比海洋更澄澈,是我很少能見到的顏色呢。”
這樣直白的稱讚令工藤新一錯開目光,又一次感覺到雙頰發燙,含糊道:“太誇張了吧!”
她不是經常畫畫嗎?
顏色少見什麼的,完全是在騙人吧!
-
中世美術館看起來不大,但內部錯綜複雜,展廳更是繁多。
毛利蘭在進來時已經拿好了《導覽手冊》,積極地承擔起導遊的角色,規劃着他們的參觀路線。
正如柳原月先前所言,這家美術館的展品跨度極大,從畫到陶瓷,甚至還有雕塑與盔甲……與其說這是一家美術館,不如說是藝術博物館更加合適。
大地之館以土色為基調,天空之館以羽翼為中心,海洋之館以勇氣為導向,每一間都能給人帶來不一樣的視覺享受與震撼。
“欸?”站在一道“非工作人員禁止入內”的立牌前,毛利蘭又核對了一遍手中的地圖冊,“這裏顯示還有一件展廳啊。”
柳原月掃了一眼立牌:“不是說這裏就快要被改造成飯店嗎,也許是已經開始動工了也說不定。而且,美術館有時會根據客流量決定開放展廳數量的,今天的遊客這麼少,決定關閉幾個展廳也是常有的事。”
“好吧。”毛利蘭猶豫了一下,領着他們朝下一個目的地走去。
……
美術館內的遊客換了好幾波,他們又一次走到了休息處。
“好累啊。”工藤新一癱坐在長椅上,“我們去吃午飯吧?”
他早上餓着肚子被拉來美術館,除了一杯熱可可什麼也沒喝。在這家美術館從清早逛到下午,還能有力氣說話已經是他的身體素質優秀了。
“新一真的很差勁欸!才走幾圈就受不了了。”毛利蘭雙手叉腰,不滿道。
工藤新一不服氣,辯解道:“柳原也累了吧?她的腿都開始顫抖了。”
修身的鉛筆褲藏不住肌肉的狀態,之前在觀察力上略遜一籌,他終於找到機會扳回一局。
看着坐在身邊呼吸聲明顯比之前變重的女生,工藤新一自覺有了底氣:“我們都很累了啊,蘭才是精力太旺盛了吧!”
“月醬已經累了嗎?”毛利蘭對柳原月的態度與對工藤新一完全不同,她站在柳原月身邊,彎腰打量着她的臉色,關心道,“那月醬休息一會,我們就在附近的餐廳吃飯吧。”
“蘭醬,你真好。”
距離與高度都十分合適,柳原月伸手摟住毛利蘭的脖頸,臉貼臉地蹭了一下。
她很快鬆手,然後站起身來,對着一條走道多看了兩眼。
“蘭。”她喊道,“這條路是不是之前擺了立牌,禁止入內的那條?”
毛利蘭仍紅着臉,聽到聲音才從剛才的柔軟觸感中回過神來。
她打開地圖冊確認了一遍:“是的!這就是我們唯一沒看到的那個展廳!”
“月醬。”她眨巴着眼睛,一臉渴望地看向柳原月。
柳原月讀懂她的意思,接過話:“我也蠻好奇裏面是什麼展品呢。”
“欸——?”坐在椅子上還沒有得到充分休息的工藤新一發出了崩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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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以一人之力對抗的工藤新一最終還是妥協了。
離開並不算多麼舒適的木製長椅,他隨着兩位女生走進了尚未踏足的展廳。
“這個房間好暗啊。”毛利蘭一邊往裏走,一邊說道。
工藤新一說道:“所以才叫地獄之館吧。”
唯一的光源是身後的門,有限的長與寬並不足以將整間展廳照亮,三人只能依賴肉眼不斷適應黑暗中的世界,一點點看清眼前的物件。
距離最近的一幅畫吸引了毛利蘭的注意力。
因為光線不足,她只能湊
得很近去看角落的銘牌,上面寫着畫作的名稱——《天罰》。
工藤新一興緻缺缺地跟在後面,將“陪游”扮演得很是到位。
黑暗中,他不經意地去捕捉柳原月的方位,發現後者正停在原地,對着另一側的牆壁發獃。
他的心中升起了一些不解。
但緊接着,“啪嗒”“啪嗒”的聲響出現在耳邊。
他繼續沿着柳原月的目光看去——一具渾身是血的屍體被長劍釘在牆面,猩紅的血液從他的頭顱淌下,幾乎浸滿了全身,連西裝都吸得飽脹,令多餘的血從雙腳滴到光滑的地面之上。
聚水成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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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是真中先生。
警笛聲響徹整個美術館,警戒線被拉起,相關人等迅速被排查出來,不允許離開。
“工藤老弟!”目暮警部闊步走來,驚喜地看向工藤新一,“你也在啊,那我可就放心了!”
工藤新一沉思着看向屍體出現的地方,頭也沒回一下,答應道:“啊,交給我吧。”
問詢過後,飯島提出美術館的防盜攝像頭或許會將行兇者記錄下來,於是一行人聚集在監控室,調放之前的監控錄像。
難以置信的是,監控畫面中所呈現出的竟然是一位身着鎧甲的騎士手持利刃砍向真中先生,將之釘在牆上,死亡現場與那幅《天罰》一模一樣,彷彿當真是畫中的騎士活了過來。
“連構圖都如出一轍,這麼有儀式感的手法。”柳原月輕嘆道,“像是位致敬者呢。”
工藤新一聽到她的話,不太贊同地看了她一眼,說道:“這是殺人!”
“嘛。”她意味不明地應了一聲,問他,“工藤君,你看到畫中被長劍穿過的人物,是什麼感覺?”
工藤新一的心口震了一瞬,柳原月平靜地凝視屍體的畫面再一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隱約聽出了對方的言下之意,但他不能理解——為什麼她會將眼前失去體溫的屍體比作畫中人物。
逝去的是一條生命,豈是那幾筆線條可以相提並論的?
沒有等到工藤新一的回應,柳原月也並不在意,自己將答案說了出來:“是藝術啊,被作家賦予死亡的角色,被畫家用來祭奠的人物,都是藝術的浪漫獻身。”
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麼,突然淺淺地笑了起來,低聲道:“能夠因此留下姓名,或許還是真中先生的榮幸啊。”
這句話大約太過不合時宜,不僅是工藤新一,就連身邊的警員都忍不住看了她幾眼,心中興許在感慨她美麗容貌下那顆冷漠的心。
少年看向她的眼神變得凝重,與柳原月猜想的厭惡或不可理喻都不同,那雙瞳孔里漸漸染上幾分關切:“柳原,我不清楚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但你需要分清真實世界與藝術世界。”
完全出乎意料。
柳原月一時之間沒能接上話,只能單方面接受着對方的好意,看着工藤新一走到她的面前,聽着他誠懇又堅定地承諾:“我會幫你的。”
就連毛利蘭也不知道被男生的幾句話注入了什麼思想,竟也一併握住她的手,眼裏都是擔憂與保護的情緒。
好像是把她當作瘋魔癲狂的藝術家了。
是她的上述言論實在不像出自正常人嗎?
柳原月沒有解釋的打算,正如她剛才表達自己看法時對旁人目光不以為意,現下的誤會曲解更不會被她放在心上。
於是她只是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提醒道:“在這之前,找出兇手才是工藤君心中排在第一的要緊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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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監控鎖定了死亡時間,又通過兇手避開過道內攝像頭的舉動判斷出他對美術館的熟悉程度,再加上不在場證明的排除,最終
的嫌疑人被鎖定在了落合館長、窪田先生、飯島先生之中。
工藤新一反覆看着那段監控視頻,發現了真中先生死前撲到身邊展台處,從枱面上取了紙筆,在紙條上寫下了什麼,臨死之際還將之牢牢攥在掌心。
在他的要求下,眾人返回地獄之館,目暮警部從真中先生的屍體上找出了那張紙條。
——上面寫着窪田的名字。
“所以兇手就是窪田!”目暮警部做出判斷。
窪田大驚失色。
他站得遠,看不清紙條上的字跡,卻也知道警部不會空口栽贓他殺人罪名,手足無措道:“不、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啊!”
見到他滿頭是汗的心虛模樣,目暮警部更加確信:“那你倒是說說,案發時你在哪裏?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根本沒有不在場證明吧!”
窪田百口莫辯:“等等……可我根本沒有殺害真中老闆的動機啊!”
“不要再隱瞞了,窪田先生。”飯島突然開口,為警方提供了窪田的作案動機,“你偷賣館裏展品的事被真中先生髮現了,現在需要支付巨額賠償給他吧?”
目暮警部逼問道:“真的嗎?”
“真的不是我啊!”
窪田的辯解越來越大聲,工藤新一卻並未參與這邊的對話,而是走到一座人形高的銅像展品後面,俯身撿起了一支原子筆。
他戴着雪白的手套,將筆尖轉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在紙張上劃出兩道痕迹。墨跡流暢順滑,不論是線條還是顏色都與真中先生手中的那張紙條一致。
經落合館長告知,這款原子筆是美術館五十周年紀念日特別定做的,只有相關人士才會擁有。
這個發現讓目暮警部對之前的判斷深信不疑,已然打算將窪田帶回警局問話。
發現了關鍵性證據的工藤新一卻仍然沉默着,眉頭緊鎖,盯着攝像頭陷入思考。
不、不對。
窪田先生對美術館這麼熟悉,怎麼會不知道這裏有攝像頭,又怎麼會選在攝像頭下殺人?
——連構圖都如出一轍。
——像是位致敬者呢。
正如柳原所言,窪田先生不可能做出這樣精細的設計,更不會選擇大費周章地穿上騎士盔甲殺人。
想起方才肆意點評的少女,工藤新一再一次控制不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忍不住代入了她的視角。
柳原的話,會關注什麼呢?
是眼神,或者說——表情。
他閉上眼,看過幾遍的監控視頻如慢放一般浮現在腦海之中。
真中先生拿起展台上的紙張之時為什麼那樣驚訝?
面對一張白紙,他應該是急迫緊張的,擔憂自己無法留下死亡訊息才對。
寫完之後,他為什麼又一臉怒容地將筆扔在地上?
是知道自己逃不過死亡的命運,還是因為什麼而感到憤怒。
等等!
將死之人,怎麼會將原子筆的筆尖轉回筆身之中?
況且他寫完之後便將筆摔下,根本沒有收起筆尖的動作!
靈光閃現。
無數的線索串在一起,糾纏打結的線團終於被他找到了那唯一的解,整起案件已一目了然。
工藤新一的大腦一片清明,他迅速去查看了已經被透明密封袋裝好的紙條,“窪田”這兩個字的上方出現了無色的划痕,從深度來看,握筆者極其用力。
“目暮警部,找到沾血的盔甲了,就在窪田先生的柜子中!”兩名警員托着一個巨大的布袋,將裏面的盔甲展示在目暮警部面前。
“怎麼可能!我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窪田目瞪口呆,滿臉驚愕。
目暮警部威聲道:
“事到如今,盔甲和死者遺言兩樣鐵證擺在眼前,你還想狡辯嗎?”
盔甲被濺滿了血,對於展品來說已然是難以修復的損毀,毛利蘭看着感到可惜,出聲問道:“這盔甲還能被清洗乾淨嗎?”
“沒關係的。”飯島答道,“這是複製品,真品沒有被拿出來展示。”
“那就太好了。”毛利蘭放下心來。
複製品……
所以窪田當時將頭盔砸在地上,落合館長才沒有出聲責備。
工藤新一猛然抬頭,視線從屍體被發現的那面牆璧掃過。
所有畫都被移開,只余空蕩蕩的銀色銘牌放在原處。
即便地面上已經被血流淌成水窪,也沒有一滴血液濺在任何一幅畫作之上。
這樣珍惜每一幅畫。
——兇手只會是那個人。
他已經知道作案手法了。
而且,最關鍵的證據一定還在那個人的身上!
“窪田先生,那麼就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吧。”目暮警部命令警員將窪田帶回警局。
“等等,目暮警部。”工藤新一揚聲道,“兇手不是窪田先生。”
目暮警部驚訝地瞪大眼睛:“什麼?可是所有證據都指向窪田先生啊!”
“那都是兇手用來迷惑你們的罷了。”工藤新一伸直右臂,食指倏地指向身形單薄的老者,俊朗的臉上滿是自信,雙眸之中溢滿找到真相之後的快意,“兇手就是你吧,落合館長。”
展廳內透不進光,佇立在一旁的鎧甲冰涼,巍峨高大的軀殼散發著迫人的寒氣。屍體遺留下的血腥味尚未散去,氣體分子被困在這片空間內四處逃逸碰撞,將死亡的訊息傳遞給每一個人。
可站在正中央的少年卻毫無懼怕。他宛如一團滾燙炙熱的火焰,席捲過每一寸陰暗角落,焚盡世間一切罪惡,灼灼燃燒到在場所有人的心間。
沒有人能夠將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
少年偵探。
——實在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