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面
事情比所有人想像的都要更加順利,在與東大校方聯繫過後,黑丸仁主動來到了警視廳。
沒有證據,警方無法做審訊類的問話,目暮警部和高木警官只能將他帶入會議室,秉持着要求對方配合調查的準則問詢,希望能夠得到更多線索。
柳原月與柯南這次沒有跟過去。他們畢竟不是警視廳的工作人員,不可能每一次問話都在邊上旁聽。尤其黑丸仁極有可能是這起殺人案件的兇手,目暮警部儘可能讓他和無辜群眾保持距離。
只是進展到這一步,案情卻陷入僵局。
問話過程中,黑丸仁可以稱得上有問必答,但他說的話卻令人聽來雲裏霧裏,抓不住重點,更辨不清真假,給溝通帶來了極大困難。
不得已,目暮警部最終還是從會議室出來,找到了柳原月。
“是遇到什麼問題了嗎?”她問道。
目暮警部嘆了口氣:“黑丸仁一直答非所問,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挖掘更多信息。高木提起柳原小姐你剛才和池田健二交流時並無障礙,所以我想能否請您也試着和黑丸仁溝通,盡量幫助我們找到更多的線索。”
既然目暮警部已經開了口,柳原月也沒有拒絕,接過對方遞過來的西裝外套:“我儘力而為。”
“我也要和月姐姐一起去!”等在外面的柯南終於有了參與案件的機會,忙不迭跟在柳原月的身邊,一起擠進了會議室。
裏面坐着的是高木警官與一張陌生面孔,柳原月知道這就是他們目前所懷疑的最大嫌疑人——黑丸仁。
對方的身軀高大,但氣質卻儒雅,臉上戴着一副金絲眼鏡,十分斯文。
見到新進來的兩位陌生人,他的視線首先落在了江戶川柯南的身上,接着眼瞼微微上抬,看向柳原月。
並沒有對小學生的參與發表任何異議,黑丸仁露出一個禮貌的笑容,對走在最前方的女生自我介紹道:“您好,我是黑丸仁。”
柳原月拉開他對面的座椅,朝他點了下頭:“黑丸先生,您好,我姓柳原。”
黑丸仁點頭道:“柳原小姐。”
兩人之間的桌面上擺着兇案現場的照片,是剛才目暮警部問話時用到的,其中包括了死者屍體的那一張,整個畫面鮮紅刺眼,彷彿能聞到自其中溢出的濃烈血腥味。
普通人見到這樣的照片,第一反應是恐懼,之後即便逐漸接受適應,對這些內容也會下意識地逃避。
但黑丸仁的面容很平靜,視線不躲不閃,彷彿眼前的畫面是隨處可見的風景照一般,目光鎮定地從上面掠過,繼而落在柳原月的臉上。
被他注視着的人比他還要淡然,柳原月完全無視他試圖眼神交流的信號,而是垂眸將照片一張張攏起,接着翻閱高木警官剛剛寫下的問詢記錄。
沒有說話的聲音,會議室內瞬間安靜下來,只有牆面的掛鐘滴滴答答地轉着秒針,細數時間的流逝。
沉默總是令人難熬,高木警官手中的筆晃了又晃,在新的空白紙頁上留下無意義的墨點。連目暮警部都有些坐不住了,想要開口改變眼下的情形,但畢竟是他親自將柳原月請進來,還是給予她足夠的尊重,等待着她的下一個動作。
在這樣的氣氛之中,率先沒有忍耐住的是黑丸仁。
他臉上的微笑淡了些,語氣頗有咄咄逼人的意味:“貴方是將我請來喝咖啡的嗎?如果是這樣,我就先告辭了,明天還有一場考試。”
“黑丸先生何必這麼著急?”柳原月終於抬頭看他,“在看着二田先生的生命流逝的時候,您也這樣迫不及待嗎?”
她與目暮警部的問話方式完全不同,猝不及防的提問令黑丸仁感到不適應,但他的臉色不變,說道:“我竟然不
知道,現在的警官指認嫌疑人竟然連證據也不需要了。
“我可以理解警官想要儘快破案的心情,阿武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當然也想找到兇手,但這樣的污衊是我無法接收的。
“如果您要繼續說這樣的話。我將保留我投訴的權力。”
“我不是警官。”柳原月勾了下西裝外套的衣領,露出裏面的高中制服,無所謂道,“我的態度也並不能代表警方,我只是被委託過來和黑丸先生聊個天。”
黑丸仁的手指搭在杯柄上,看了一眼明顯將問話的主動權交遞出來的目暮警部,然後說道:“聊什麼?”
柳原月沒有回答他,而是將那張死者屍體的照片翻找出來,展示在黑丸仁的面前,感慨道:“二田先生的死狀可真凄慘啊。”
這句話明顯不在黑丸仁的預料之外,他愣了一下:“什麼?”
柳原月問他:“最親近的好友被殘忍殺害,黑丸先生不覺得悲傷嗎?”
黑丸仁已經從那一瞬的意外中恢復了狀態,淡然道:“的確悲傷,但死亡將會賦予他永恆的生命,我為阿武感到高興。”
“是嗎?”柳原月反問道,“二田先生這樣的人,真的配得上永恆的生命嗎?一個濫情花心、為人放蕩、不忠於愛情、私生活混亂的男人,您真的願意讓他得到精神的純粹自由,達到真正的美的境界嗎?”
隨着她的話音落下,瓷制杯底與桌面發出的碰撞聲接踵而來,咖啡杯內的褐色水面因外力而盪出漣漪,宛如它的主人波瀾起伏的內心。
“唉。”柳原月像是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失態,而是忽然嘆了口氣,“之前了解到這起案件,我竟然還以為這是哪位替天行道的制裁者,卻沒想到,這位兇手竟然是個心懷善念,拯救罪孽的聖人。”
這句話之中的指向性太過明顯,黑丸仁的面部肌肉抽搐起來,牙關緊咬,喝了一大口咖啡。
警視廳的速溶咖啡質量很差,這樣一口下去,除了口腔內盈滿的酸澀味道,還有未沖泡開的顆粒殘渣黏在了他的喉道上,帶來一陣陣癢意。
他強忍着咳嗽的衝動,唇瓣緊抿,咽下幾乎涌到舌尖的話。
可對方的言行卻不會因為他的緘默而停止。
柳原月的指尖撥了撥自己面前的玻璃杯,敲擊出有節奏的悅耳聲響,緩緩道:“黑丸先生,您不贊同我的說法嗎?倘若二田先生的靈魂能夠通過死亡的方式得到救贖,這對他而言,可真是一件幸事啊。”
不!
根本不是這樣的!
有喧囂的話語充斥在黑丸仁的耳邊,刺痛他的鼓膜。眼前色調灰白的畫面彷彿被鮮血染紅,水漬蔓延流淌,到了他的腳邊。
這種顛倒黑白的言論令他整個人陷入了一種被撕裂的痛苦,他不能接受外人對自己行動的誤解,更恐懼他的所作所為當真如對方所說,反倒幫助了二田武的贖罪。
怎麼可以這樣!
他絕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從此刻起,黑丸仁才真正將這位新的問話人放在眼裏,向她問道:“……你叫什麼?”
“柳原月。”她回答道。
黑丸仁手裏捏着那張照片,邊緣處的塑封褶痕明顯,反射着會議室頂端的白熾燈光,
他的鞏膜有紅色血絲纏繞,望向人的眼神可怖:“你覺得……這是制裁?”
“難道不是嗎?”柳原月微微睜大雙眸,一點也不害怕地回望他,臉頰甚至泛起淡淡的紅暈,說出的話真摯無比,“像二田武這樣的人,怎麼配活着?要我說,兇手還是太不小心了,讓血液被吸進肺里。明明應該把他的頸部靜脈血管劃破,讓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等待血液流盡,感受手腳冰涼四肢麻痹的痛苦,這樣漫長的鈍痛,這才是他應得的死法。”
她太懂得怎樣是最真誠的表情,她太了解怎樣是最引人相信的語調。
這番話語落在目暮警部眼中,都令他驚愕地看了一眼柳原月,擔心這真的是後者的想法。
他不經意地看向坐在一旁的柯南,男孩的臉上沒有半點驚訝,是全然的信任態度。
莫名其妙的,目暮警部放下心來。
他想,難怪高木說柳原小姐和池田健二談得來,這樣的言論,也的確不是他們所能編造出來的。
黑丸仁果然信了她所說的一切,甚至復提起之前的問題,語氣激動:“可不管他是因為哪種情況死的,他竟然用這種方式得到了永生!”
柳原月適時地露出一個不贊同的表情,即便這句話起初是從她的口中說出。
她否定得很快:“怎麼會呢?黑丸先生。極致的美需要通過死亡與毀滅到達,可並非所有的死亡都能被稱之為美。您是陷入了思維誤區。”
“是……你說得對……是我想岔了。”黑丸仁已然忘記正是眼前的女生誘導他有了這樣的觀點,不斷自我肯定道,“這是對的,是正確的。”
“當然。”柳原月點頭,接着不解道,“但我卻沒有明白,做出這樣正義之舉的勇士,怎麼會逃避躲閃,沒有承認的膽量?”
黑丸仁脫口而出道:“誰沒有承認的膽量?”
說出這句話之後,他之前的亢奮情緒降了下來,說道:“原來如此。”
兩人之間僅僅隔着一張不算寬敞的會議桌,距離可以算得上近在咫尺,他們可以看清彼此的每一個動向。
黑丸仁沒有再說話,而是盯着她的眼睛,那是一雙幽黑的、深邃的,蘊蓄着璀璨光彩的瞳孔。
他坐直身體,右手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連接架,稱讚道:“柳原小姐,您真的很厲害。”
柳原月好奇道:“怎麼這樣說?”
“您說的對,我沒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黑丸仁已經反應過來,也知道他仍然有辯解的餘地。可如果他只敢辯解,那豈非印證了柳原月剛才的評價?
這種誤解是他絕不願意擔負的,這對他而言,是一種侮辱。
黑丸仁將照片展平,上面二田武的死狀可怖。
他欣賞般地將之看了又看,滿意道:“這是我對崇高理念的一次踐行,是我作為執刃者的一次審判,我永遠引以為傲!”
這一回,不需要旁人提問,他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逕自說起了二田武的事情:“阿武是我大學后的第一個朋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大學幾年,我們幾乎每天都待在一起,說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我當時是這麼以為的,可後來,我考取了東大的文學系研究生,而他沒能被錄取,自此整日無所事事,沉迷輾轉於女人之間。
“只是可惜,他根本不懂什麼是愛情。”
柳原月問道:“那您又是什麼時候懂得的?是在成為了有未的讀者之後嗎?”
“不錯!”黑丸仁承認道。
“有未的讀者”是他極為自豪的一個身份,不論在哪裏,他都不可能將之摒棄。
他的語調愈發高昂:“直到讀了有未大人的詩集,我才知道,原來愛情是這麼的純粹,原來死亡是這麼的玄妙,我感到我的精神得到升華,靈魂得到洗滌。我將永遠追隨大人的理念,剷除世間一切污穢不潔的感情!”
柳原月說道:“而二田武的存在,就是這種信念的對立。”
黑丸仁回想起自己與好友幾次三番的對話,說道:“阿武是誤入歧途了。我想教他,想勸他,想幫助他,想拯救他,但他實在是陷入了太深的泥沼,他的靈魂之內浸滿淤泥,早已沉重得不能浮起。他引以為傲的是我所不齒的,他放縱追逐的是我所厭棄
的。我不能接受有這樣的朋友,所以我只能選擇最直截了當的方式讓他閉嘴。”
他的眉眼湧上悲傷,似乎是對好友的離去而難過:“真遺憾,直到他快死了,他才開始懺悔。可騎士手中的劍只要揮出,必染罪孽。判決已經開始,即便是我,也不可能停止。”
“這是您自欺欺人的說法嗎?”柳原月說道,“既無知又可笑。這麼衝動又狂熱的言行,真是令我很難相信您竟然是一位成年人。這樣的心智,比起之前仍是高中生的朝川君與池田君,也不遑多讓啊。”
她注意到柯南的眼神,替他說出心底的問題:“您有什麼資格對他人量刑?”
黑丸仁的回答幾乎不假思索:“誰有思想,誰就有權力。”
他看向在場眾人的目光透出輕蔑:“我的行動是崇高的,但愚鈍蠢笨之人無法理解,這並非我的錯,而是你們的錯。我願意為了我的信念去殺人,願意為了我的信念而付諸行動。我並不懼怕之後我所要面對的一切,不論是法庭還是監獄我都欣然接受,這是你們這群庸人一生也難以到達的境地。
“而我——我是光榮的!”
他的宣言慷慨激昂,但卻不可能說服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目暮警部看向黑丸仁的眼神厭棄,連柯南都險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想要說出心中的想法。
他的雙手撐上桌子,已然開口:“黑丸先生,你——”
但柯南的話尚未說完,就被敲門聲打斷。
“咚、咚。”
佐藤警官將門推開,對他們說道:“目暮警部,作者‘有未’的真名查出來了。”
“是誰?”還沒等目暮警部給出回應,黑丸仁第一個站起身來。
他挪動座椅的動作幅度極大,椅腿在地上拉出一道刺耳的聲響,令人皺眉。
目暮警部當然不會讓他聽到這樣重要的事情,直接領着柳原月幾人走出會議室,將門關緊,不管裏面叫囂着的黑丸仁。
佐藤警官把調查出來的資料遞交給他們,說道:“她的本名是川崎繪里,帝丹高中二年(C)班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