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萬字更新
皇子與公主們的苦難尚未結束,李二陛下不僅曉喻六宮,大大削減每日御膳的規格,還特意挑選了幾位身段靈活、善於舞蹈的女官,令她們掌握某種姿勢極為怪異的“體操”;等演練熟悉之後,滿宮的皇子公主們都要跟着這些女官“跳操”,日日不許懈怠。
這自然也是帛書的妙法。博士論文中論述精微,除詳細列舉了唐代皇室罹患風疾的起因與影響之外,還儘力搜羅隋唐以來治療風疾的醫術,並一一研判。以帛書的觀點,草藥金丹等秘方多半是虛妄,反倒是藥王孫思邈以五禽戲預防風疾的思路甚為合理。論文中以此為引,介紹了數種可以預防相關疾病的體操。
李世民自然對這天賜的“體操”視若珍寶,甚至親自下敕,要宮中掌事的女官督促皇子宮女們習練。但李麗質李承乾看完示範之後,卻紛紛面露難色——唐人酷愛舞蹈,區區幾個體操動作自然不再話下。但這體操的姿勢極為古怪,有着大量擺□□腰高抬腿的莫名動作,跳起來實在頗為羞恥。
眼見愛子愛女不太情願,李二陛下趕緊出面哄勸,說這體操是上天所賜,跳了活動筋骨延年益壽,有說不出的好處。
雖然阿耶說得天花亂墜,李麗質卻依舊將信將疑:“既然這體操如此之好,那阿耶跳不跳呢?”
李世民……李世民的臉抽了抽。
他自然不會忘記這帛書中對自己患風疾的種種描述,除有意節制飲食之外,也打算悄悄跳一跳這能預防病患的體操。但重點是得“悄悄”的——難道堂堂一個皇帝,還能公然做出擺□□腰高抬腿的怪異動作嗎?
這要讓大臣知道,要讓太上皇知道,甚至讓遠在河南洛陽的廢太子知道,那可如何得了?!
現在被女兒刺中要害,李二陛下被噎得作聲不得,只能尷尬的左右環顧。還是長孫皇后貼心,趕緊出來打個圓場:
“五娘,大郎,阿娘帶着你們在宮中跳,不叫外人知道,好不好?“
李麗質與李承乾的注意力果然被移開了:“阿娘也要跳么?”
長孫皇后含笑點頭,卻又與丈夫對視了一眼——這份由天而降的帛書涉及皇后早逝、皇帝重病及立儲爭鬥等種種秘事,實在不能令臣子們知曉;正因如此,李二陛下思慮再三,才將絹帛交由髮妻妥善保管,暗自交代了天書的底細。
長孫皇后氣度沉穩、胸有丘壑,即使接到這驚天動地的消息,舉止神情也一如往常,恬恬然若無其事。但父母舐犢情深,夫婦倆彼此默契,是決計不會允許長子與長女在身體康健的大事上出一點空子的。
換而言之,李大郎與李五娘想依仗母親來逃脫父皇的養生大計,那是絕無半點可能了。
但天真的皇子皇女們顯然還未意識到自己的險惡處境。他們仰頭看着母親柔美的面容,登時如釋重負,牽着手歡歡喜喜離開了宮殿。
·
貞觀元年的三月十六日,乾旱了數十日的關中終於迎來了一場透心的春雨,緩解了開年以來的愈演愈烈的旱情。數月以來,皇帝宵衣旰食日理萬機,於災情不敢稍有懈怠;而今辛勞終見成效,至尊自然聖心大悅,數日間連連頒旨嘉獎有功的大小官吏,賞賜有加。
眼見皇帝終於能從繁雜的賑災事務中抽身,蟄伏已久的長孫無忌知道時候已到,於是藉機上表,請求與皇帝私下會面。三月二十日,長孫無忌持聖上手令入太極宮偏門,於御花園與皇帝見面。
或許是救災事宜進展順利,皇帝氣色極佳,見到大舅哥后還額外調笑了幾句,而後才開口議論正事。
“朕登基已有數月,現今大局穩固,朝中的人也該動一動了。”皇帝似乎隨意開口:“房、杜兩位宰相開列好名單了么?”
長孫無忌俯首:“都已經列好,只是有一件大事還需陛下親自裁奪……”
“什麼?”
“蕭瑀蕭相公的事情……“
皇帝陛下噎了一噎,嘴角不覺微微抽搐。蕭瑀蕭相公當日與魏徵激情一賭,而今期限已經近在眼前,再也沒有迴環的餘地了。
當然,說實話李二鳳也覺得憋屈。魏徵所預測的“星象”,本就是張公謹從玄武門那一日抄錄的星圖中摘取出的精要,預備的就是一鳴驚人,痛擊保守於讖緯祥瑞的大臣。孰料蕭相公竟然一馬當先,果斷來送了這個人頭?
你老就不會閉好嘴么?
如若賭約揭曉,以蕭相公諞狹易怒的性格,必然不能在朝中容身。玄武門時蕭相公還曾出言為自己說話,李二鳳也實在不想羞辱故人,但思來想去無可奈何,只能嘆了一口氣:
“再議吧。”
長孫無忌敏銳的察覺到了這寥寥數句中甩鍋的氣味,於是果斷轉移話題:
“陛下,臣二月以來獨居於城外別院,再三思索天音,漸有所得。”
說罷,他從袖中取出一包黑色的粉末,雙手奉上御前。
李世民接過粉末,嗅到一股淡淡的硫磺氣息:
“這是?”
“這應當便是天音中所述的‘火藥’。”長孫無忌叉手道:“臣仔細揣摩天幕,斟酌數十日之久,終於試出了木炭、硫磺與硝石的配方。
聽着這些莫名其妙的配料,李二陛下微微有些詫異:“聽起來也不像是能入口的東西,這又有何用——”
他忽的閉上了嘴,記起了內衛報給自己的消息——數日以前,長孫相公在城外的莊園突然驟發巨響,而後是火光衝天,塵沙瀰漫;眾人驚恐,莫知緣由。原本以為是大舅哥家地基不牢塌了房,但現在看來……
“陛下。”長孫無忌低聲道:“臣在家中已經試過了,僅僅三斤的‘火藥’,便將臣在莊園修築的木屋炸得粉碎,連屋頂都被掀飛。”
李二鳳的臉色微微一變:大唐皇室以老子為祖,對這煉丹服餌的技術也頗為熟稔。李世民年輕時與諸方士遊歷,便曾親眼見過煉丹失敗、丹爐炸裂的盛狀。但就是炸再多爐子,與這“火藥”的威力相比較,也實在太無足掛齒了。
但要點還不在此處。長孫無忌又密奏了更為緊要的實驗:
“除此以外,臣還在莊園的圍牆外埋入了三十餘斤的火藥,點燃之後同樣勢若雷霆,波及極廣,將圍牆震塌了七八丈長。”
皇帝終於悚然變色:“是你家的外牆?”
“正是。”
皇帝再也站立不住,不覺負手在後,反覆在園中踱步——長孫無忌家的莊園可不是休閒遊玩的尋常別墅,那裏原本是京兆韋氏精心修築的百年塢堡,數月之前才被長孫無忌重金買下!
南北朝以來中原禍亂頻仍,留守北方的大族為保平安,在莊園外廣建深池厚牆,打造得固若金湯,易守難攻。京兆韋氏在長安經營百年之久,塢堡幾經修繕,圍牆之堅固高闊,幾乎可以與尋常的城牆媲美,絕難攻破——皇帝自問,即使自己率精兵帶齊攻城的器械,打下這莊園怕也要數日的功夫。
但在長孫無忌手中,居然只耗費了區區三十餘斤的“火藥”?
皇帝陛下思緒萬千,一時卻不能決斷。他猶豫片刻,再次發問:
“屬實么?”
長孫無忌叉手:“臣又在圍牆的東北、西北各處試過五六次,效果大差不差。”
說到此處,長孫相公不覺心虛,抬頭悄悄看了一眼妹夫——火藥動靜驚天動地,將郊外的百姓驚得四散奔逃、狂呼不已,險些鬧出民變的謠言;要不是今日及時彙報,怕不得吃上魏徵魏大夫的一記彈劾。
李二陛下是無暇顧及
這些小事了。他滿腦子縈繞的都是長孫無忌所敘述的那些報告——既然歷次實驗彼此印證,那麼火藥的威力可想而知;必然是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利器,甚至能徹底改變作戰的思路,重新書寫兵法的要旨……
李二畢竟是李二,天策上將僅僅沉吟片刻,便已經想到了這火藥的長處與種種弊端——如果一定要填埋、點燃才能發揮絕大威力,那麼火藥的應用便必然有所局限;鑒於搬運與佈置實在麻煩,想要應對突厥那來去如風的騎兵是極為艱難的,但未嘗不可以換一個思路……
“這麼說來。”李二陛下緩緩道:“這火藥多半只能用於攻城。深牆高池,才是它絕佳的戰場。”
長孫無忌恭敬俯首:“陛下是指?”
“高句麗。”皇帝淡淡道。
長孫無忌微微一愣,隨即悚然——陛下素有大志,在秦王時就謀劃過攻取高麗,重得漢唐遼東故土,所謂“九瀛大定,唯此一隅”,豈能令金甌有缺,辜負大一統的盛意?但如此的雄心壯志,登基以後卻緘默不言,再未對一人提起,彷彿只是舊日戲言。
自然,長孫無忌深諳陛下的心意,知道這不過是無奈的權宜之計:隋煬帝三征遼東破國亡家,天下黎庶創巨痛深,聽到“高句麗”三個字都要膽寒。如若陛下真冒大不韙而提征高麗之事,恐怕朝中諫章如飛,魏徵等真是要一頭碰死在御座之前了!
皇帝自然不是操切冒進之人,但而今舊事重提,又是何意?今日的話只要半句泄漏,天下立刻就要驚濤駭浪!
李二陛下自然看出了大舅哥的惶恐,於是輕輕搖頭:
“不必這麼張皇失措。朕非浮躁輕薄的亡國之君,怎麼會不知道現在的國力?只是稍作提醒,要讓諸卿時時以高句麗為念,不得忘戰苟安而已。”
他停一停,又輕描淡寫道:“休養生息十五年,總該夠了。”
長孫無忌輕輕咳嗽一聲,心中的憂懼終於稍稍放下,但焦慮與惶恐依舊縈繞腦間。他無視了皇帝給高句麗下的這道死緩通知書,下拜求問:
“臣愚鈍淺薄,不敢妄議陛下的主張。但不知陛下決意如此堅定,又是因何而來呢?”
——莫不成是哪個幸進的佞臣勾起了皇帝的戰意?
雖然長孫相公的措辭極為委婉,但不贊同的意思依舊極為明顯。無他,思慮到朝廷中對隋亡舊事那本能的恐懼情緒,做宰相的實在不能不勸阻。
最親近的大臣猶自如此,更不用提他人了。皇帝沉吟片刻,終於從袖中取出一卷絹帛,遞予長孫相公
“與外人無關,朕也並非一時起意,只不過天幕垂示,有所感悟而已。”
長孫無忌微微一愣,隨後雙手接過絹帛,恭敬展開,抬頭赫然是御筆親書的標題:
【伐高句麗論】
·
不錯,這數十日以來,皇帝與長孫皇后反覆鑽研那本風疾天書,在其中窺探到了更多的天道隱秘。而其中最為注目的,卻是天書寥寥不在意的幾筆:
【……太宗、高宗朝的征高麗之戰皆有阻礙,部分困難便在於皇帝本人不時發作的風疾,極大的干擾了決策能力,拖延了戰爭進程,對整個唐朝的政治經濟局勢有重大的影響。】
這應當只是細數“風疾”的惡果,但皇帝卻敏銳把握住了關鍵——什麼叫“拖延戰爭進程”對“政治經濟局勢”的巨大影響?
高句麗之戰到底有什麼重大的影響?
皇帝反覆品讀思慮,隱隱約約像把握住了什麼,卻始終琢磨不透——李二陛下對高句麗素來關注,但這種熱望卻出自於天才戰略家不可言說的本能;他在模糊中似乎體察到了遼東之地的某種關鍵與隱患,但這種憂慮卻實在太過朦朧含混,實在難以向他人傾吐。也正如此,李二陛下才在朝中保持緘
默,縱容大臣們對征伐遼東的恐懼。
——雖然他每次凝視輿圖時,目光都會被那塊狹長的半島吸引,其縈心掛懷之處,甚至在東西突厥以上。某種隱約的本能一直在向皇帝示警,但思來想去,卻始終無力說服朝中的洶洶議論。
而今望着這“重大影響”幾個字,皇帝沉寂已久的神經終於被激活了——他敏銳的意識到,這必然是揭開高句麗困局,揭開自己心中疑惑的關鍵時機。於是剎那之間熱血上頭,某種戰略的直覺再次發揮功效,皇帝果斷消耗來之不易的偏差值,又發出了一條所謂的【直播提問】:
【唐朝皇帝為何要征伐高句麗?】
這一次返回的消息遠沒有風疾論那樣的系統,更像是零零散散,興之所至的閑談;皇帝苦心孤詣,刪去了一堆毫無意義的寒暄與恭維,才有了這份【伐高句麗論】。
·
長孫相公屏息凝神,仔細這份珍貴的天書:
【問:唐朝皇帝為何要征伐高句麗?】
【答:謝謝大佬的直播提問~但實在不敢在大佬面前班門弄斧啦,只能冒昧說幾句自己粗淺的見解。
總的來說,唐朝皇帝征伐高句麗是一個很正常的歷史進程,自北魏以來,北齊、北周、隋,但凡據有華北平原的中原王朝,幾乎都對高句麗用過兵,所謂吃飯睡覺打高句麗,北人三大樂事也。只不過分裂時多以自衛震懾為主,而一旦中原完成大一統之後,便立刻會對高句麗大舉用兵,絕不容彼稍有喘息。
——當然,廣大帝是在高句麗翻了大車,但這不代表唐朝就要因此裹足不前。畢竟中原王朝人人都打高句麗,唯一一個不打的未免顯得異類,到九泉下也要被大家排擠孤立。
事實也正是如此。自太宗高宗自武皇玄宗,幾代人都和高句麗磕上了,老子打了兒子打,老公打了媳婦打,奶奶打了孫子打,不僅要犁庭掃穴,更要斬草除根,絕不容許高句麗地區出現一丁點的威脅。】
默讀到此處,長孫無忌不由微微一呆。大概是被天音調笑得有些麻木不仁,什麼“吃飯睡覺打高句麗”的三大樂事他倒不甚在乎(雖然“不打高句麗會被排擠”的妙論仍舊讓人綳不住),唯一好奇的卻是那個“武皇”。
——武皇?誰是武皇?武是謚號嗎?
老公打了媳婦打……誰是“媳婦”?莫不成是太后攝政,堅持對高句麗用兵?
他百思不解,繼續讀了下去:
【當然,如果真要解釋的話,連續幾代皇帝與高句麗死磕,自然有極大的緣由。以up主的淺薄,當然不敢討論這麼深的話題,所能重複的,只有太宗皇帝的原話:
“今若不取,必為後世子孫憂”
太宗皇帝說這句話時是貞觀十九年,中國強盛,四夷賓服,高句麗畏唐如虎,侍奉朝貢從無差錯,溫順得就像綿羊。正因如此,大臣們才對皇帝的言論迷惑不解——在他們的眼中,高句麗只是“守戶之賊”,最多只能侵擾邊界,似乎遠遠談不上“為後世子孫憂”,需要勞動至尊御駕親征的地步。
文獻中沒有記載太宗皇帝的回復,畢竟大臣們的質疑也實在很難回答。縱覽唐朝之前的一千年,高句麗也的確只是盤踞東北默默無聞的守戶之賊,皇帝陛下的憂慮似乎近於妄言。再考慮到隋朝三征高句麗的教訓,再與這彈丸小國浪費精力,真有好大喜功的嫌疑了。
但華夏的歷史太長了,長到每一句說出口的預言都能聽到它的迴響。將時間再拓展一千年,我們便將看到太宗曾夙夜憂慮的恐懼——那是華夏民族最為慘烈、痛苦、不可磨滅的教訓】
長孫無忌雙手一抖,冷汗涔涔而下。皇帝的字跡飄逸而又華美,但“慘烈、痛苦”幾個字卻墨色淋漓,隱約能窺到至尊下筆時的沉重。
他低頭擦
拭冷汗,俯身拜了下去:
“這不是臣一人能參議的,請陛下召集諸位宰輔重臣,入宮議論。”
皇帝緩緩點頭:
“你去傳詔吧。”
·
詔書急如星火,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在京的房、杜、魏、尉遲等心腹重臣便馳入宮中,徑直入御花園參拜至尊。
在召集諸位宰相公卿之時,長孫無忌已經悄悄透露了一點皇帝征高句麗的心意,而後不出所料的激起了極大的反彈——隋煬帝的三次親征給士人們留下了近乎永恆的心理陰影,而今知曉皇帝欲重蹈亡國覆轍,那衝擊驚駭真是無與倫比,幾乎將幾位老臣刺激得當場抽過去。
——即使長孫無忌再三保證,並提出了皇帝“十五年修養生息”的方案,告知了“火藥”的威力,也並未平復下宰相們的情緒。隋末大亂創巨痛深,對征伐高句麗的反感已經近乎於本能反應,即使以重臣們的理智與城府,委實也難以避免。
正因如此,當重臣們步入花園向至尊行禮時,面色便頗為不愉。房、杜二人面色沉肅,尉遲敬德則顧左右而不言;魏徵魏大夫更一馬當先,下拜之後便立刻開口直諫,複述前隋亡國的種種教訓,話里話外皮裏陽秋,字字句句指着皇帝陰陽。
但皇帝並沒有什麼反應,他揮手令上茶的宮人後退,隨後便取出那份絹帛,遞予魏徵:
“文字展示不便,煩請魏卿念一念吧。”
魏徵自然領命,展開絹帛朗聲誦讀。在讀到“武皇”時,他語氣稍稍一頓,但神色並無變化;直到“慘痛教訓”四字出口,旁聽的宰相們才皺起了眉:
慘痛教訓?什麼慘痛教訓?
儘管如此,重臣們的表情依舊沒有放鬆——以他們的才智心力,當然不會被區區一句恐嚇動搖,即使這恐嚇出自言無不中的“天書”。
魏大夫自然能體察眾人的心意,他繼續讀了下去:
【某種意義上說,高句麗的威脅與它的國力軍力都沒有關係,也與它是否恭順沒有關係。它的威脅並不在於它是誰,而僅僅在於它的位置——換句話說,懷璧其罪而已。
如果展開東亞的地圖,那麼我們可以輕易看到高句麗的微妙方位。由高句麗所在的遼東往南,入山海關后是一望無垠的華北平原,中原文明最關鍵的農耕生產區之一,北方的咽喉;由遼東往西,則是遼闊無際的漠北草原,緊鄰着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最關鍵的那條四百毫米等降水量分界線。】
念到此處,魏大夫不覺停了停。他還沒見過天幕降下的那副“輿圖”,自然對這“等降水量分界線”一臉茫然。倒是房、杜二位相公彼此對視了一眼——他們在分析輿圖之時,的確見過那些橫亘於州郡之上的“等降水量線”,隱隱似乎與降雨有關。但數十日來苦心思索,也不明白這些線條的用意。而今聽到這“農耕”、“游牧”分界的說法,兩人心中都是微微一動。
……如果仔細想來,這些降水量線倒似乎真與突厥活動的邊界有所重合?
這又有什麼深意么?
【除此以外,遼東的地理環境也堪稱優越,那裏有世界上最大最肥沃的黑土地產區,自然資源極為豐裕,只要在棉花傳入后解決取暖問題,這便是天賜的肥地……】
魏徵又頓住了,他盯着“黑土地”三個字,而後緩緩抬起頭來,眼神中第一次放出了灼灼的亮光。
他與房、杜、長孫幾位宰相彼此對視,三人的眼中都是如出一轍的閃亮與熱望——那是華夏民族幾千年以來對土地不可遏制的渴求,對耕作無法自拔的迷戀——縱使身居宰輔高位,幾位賢人也不能阻擋這深刻於文化基因的刻印。
——地,耕地,肥沃的耕地,可以種好多好多糧食的肥地!
——大唐的,全都該是大
唐的!
當然,在討論肥地之前,需要先解決一個小問題。房玄齡開口了:
“棉花是什麼?”
三人默不作聲,一齊將目光投向了長孫相公——眾所周知,長孫相公的令尊長孫晟原本是隋朝使臣,各國珍奇無所不知,想必長孫相公克承父志,於這異物也頗有知曉。
但長孫相公一臉茫然,只是沉吟不語。如此沉默片刻之後,忽聽侍立在側的尉遲敬德低聲開口:
“臣聽聞西域產白疊布,便是以棉樹的花朵織成,想必這便是‘棉花’……”
幾位大臣面面相覷,不覺一齊轉頭,詫異盯着入園后一直緘默的尉遲敬德。尉遲敬德微微有些尷尬,只能低聲開口:
“臣對這些布帛絹綢也有點興趣……”
大臣們望着尉遲將軍那粗壯得堪比房柱的手腳,皸裂粗糙如沙礫的肌膚,眼神愈發驚悚了。
魏徵咳嗽一聲,頂着這尷尬難言的氣氛,繼續念了下去:
【這樣肥沃廣袤的黑土地,賦予了遼東極大的農業潛力。但這種潛力與遼東半島的方位配合,便無異於懸在中原頭頂上的利劍。
簡單來說,遼東與近在咫尺的漠北彼此呼應,便可能誕生出華夏文明最恐懼的怪物——所謂農耕、游牧結合的政權,兼取農耕之穩定與游牧之靈動的軍隊,防守上無可言喻的噩夢。
單純的游牧民族是不足畏懼的,草原是極為脆弱的生態系統,一場天災便可以摧毀一個強盛帝國。昔日東西突厥稱雄漠北,“北狄之盛,前所未有”,但只要一個冬天的暴雪,便足以摧毀突厥“控弦十萬”的國力,以至於被李藥師趁亂襲取,突厥可汗只能在長安以歌舞出道,為太上皇打call。
單純的農耕民族也是不足畏懼的,中原華夏文明是最大最頂尖的農耕文明,在種地技術上傲視群雄莫可比肩,完全可以靠國力優勢生生磨死東亞的一切叛逆。固然費力了一點,其實不算大事。
可一旦農耕與游牧結合,其威力便難以想像了——農耕為游牧提供穩定的後勤基地,規避天災的打擊;游牧則利用靈活的閃擊反覆襲取中原防線,製造永不彌合的傷口。優勢與優勢強強聯合,劣勢與劣勢彼此補充,遼東與漠北一旦聯合,立時便會是中原的心腹大患,難以料理的強勁敵手。
在數千年的歷史中,這樣的聯合僅僅出現過寥寥數次,但無一不是天下驚駭、中原震動,甚至“中華危如累卵”、有分崩離析的風險。
——沒錯,up主說的就是大宋。大概是趙家人運氣特別好,數千年歷史僅有的幾次農耕游牧聯合,如遼、金、蒙古等,都與大宋一頭撞上了。看看大宋那丟人現眼的戰績,看看二聖北狩的風光往事,大概就知道這玩意兒的威力有多麼可怕。
一旦關鍵的農耕區落入游牧民族之手,那麼頭頂利劍搖搖欲墜,中原王朝的結局便幾乎可以斷定了。所謂范仲淹韓琦王安石皓首窮經研究一百年的平遼策,汴梁京城堆積八十萬禁軍,都不如宋太宗在高梁河打一場勝仗。
換言之,如果放任高句麗不管,一旦與漠北聯合為強悍的帝國,李二鳳的子孫又會如何呢?
】
“農耕與游牧結合……”
房玄齡忽的輕聲開口。
說實話,這一節的信息量實在太大了。無論是所謂“農耕游牧”的新奇論調,還是那有關“大宋”的種種預言,其衝擊與刺激都無與倫比,足以令幾位宰相瞠目結舌,一時反應不能。
如此沉默片刻之後,杜如晦終於遲疑開口:
“雖然天書言之鑿鑿,但,但過往似乎並無遼東與漠北聯手,所謂農耕游牧結合的先,先例……”
勉強吐出最後幾句,杜相公卻也說不下去了,只能老實閉嘴,作聲不得。
——為什麼沒有結合的先例?天書中不是說得明明白白,中原王朝千年以來的愛好,就是吃飯喝水打高句麗么?!
——要是沒攔住游牧農耕的結合該怎麼辦?那唐之後的所謂大宋“二聖北狩”的例子,不就是現成的示範?
但,但區區一塊耕地,威力真有如斯之大,竟至於能令中原亡國么?
人的見識畢竟被他的經歷所限制,杜如晦竭盡智力想了半日,委實也想不出坐擁中原上下,八十萬禁軍的顯赫王朝,是怎麼被區區遼東與漠北的聯手打到皇帝“北狩”的。
——到底是怎麼打出這個戰果的?
——休說八十萬禁軍,就是汴梁堆了八十萬頭豬,漠北的蠻夷也未必抓得完吧?!
可憐杜相公瞠目結舌,思索片刻后只能當自己見識太少,於是茫然望向熟稔軍務的尉遲敬德,但觸目所見卻是尉遲將軍更加迷惑的臉,彼此面面相覷,一頭霧水——顯然,尉遲將軍見慣了天策上將與李藥師這個等級的名將,在想像力上比杜相公更為匱乏……
魏徵面無表情,繼續誦讀:
【當然,最大的危險還不在於此。游牧與農耕的結合固然強悍,但中原的國力未必不能支撐。大宋亡國固然與太宗的驢車漂移關係密切,但罪魁禍首還是二聖的窒息操作,真正是能療愈低血壓的良藥。
真正的,不可預知的威脅,在於高句麗那致命的方位——自高句麗往下,除一座山海關以外,燕雲大地直至黃河都再無險可守,真正是策馬馳騁的一片平原;而這平原又恰恰是華夏的龍興之地、至關重要的農耕產區,一旦鐵騎橫掃而下,則天下不可問矣。
由朝鮮至遼東,由遼東至華北,由華北至江淮,這是中原王朝最危險、最關鍵,最脆弱的要害。
啊,有的觀眾覺得有點熟悉了,對不對?大家的確也應該熟悉……因為這條路線概而論之,便是“欲征服中國者,必先征服滿蒙,欲征服滿蒙者,必先征服朝鮮”。
現在,你該明白,這是一條多麼兇險、可怕、不能退讓寸步的路線了吧?
現在,你該明白,什麼叫“必為後世子孫憂”了吧?“
有時候歷史總表現得那麼殘酷。貞觀一千五百年之後,華夏文明終於見證了太宗的預言,只不過是以數千萬人的鮮血為代價,慘痛凄楚,銘心刻骨,再也不敢有絲毫的忘懷。】
魏徵不自覺的停了停,即使以他的城府,依舊被這“數千萬人的鮮血”震懾,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默然片刻之後,魏徵念誦了下去:
【也正因如此,我們才能理解歷代中原王朝對遼東本能的警惕;那是深入骨髓的戒懼,不可稍有忘卻的威脅。那是足以令華夏文明亡國滅種的要害,一切有識之士都慄慄危懼。即使這個文明最優秀、最出色的孩子,那個真正挽狂瀾於既倒的人傑,在祭祀先祖軒轅黃帝之時,所錐心刺骨,念念不忘的,也是“琉台不守,三韓為墟”!
不錯,“三韓為墟”!無論佔據遼東的政權叫做什麼名字,無論它是高句麗、新羅還是朝鮮,中原王朝都必須果斷出擊,將它牢牢掌握在手心之中。遼東與東北是巨龍咽喉上致命的逆鱗,一旦刺入便將穿透心臟;因此這小小的鱗片必須被嚴密防衛,觸之必殺人。
某種意義上說,這可以視為歷代佔據正統的朝廷為子孫後代所負的責任,為歷史所負的責任。它必須一代一代的監視這小小的遼東之地,必須一次又一次的出兵,清理一切可能有的危險。而一旦防衛鬆懈……一旦防衛鬆懈,接踵而來的便是不可預料的禍患。滅亡文明的禍患。
不要忘記了,上一次失去遼東、失去朝鮮之後,中華文明曾經一度被逼迫到“最危險的時刻”,以至於被迫用它最英勇的孩子的血肉,鑄成最後一道長城。
這樣的慘痛,是永遠不可以再有了。
當然,一千五百年前的太宗未必能洞察往後的進展。他那念念不忘的憂懼與焦慮,多半只是出自於一個天才戰略家本能的直覺而已。皇帝對着大臣強調“必為後世子孫憂”,恐怕自己也未必知道是在憂慮什麼,以至於在大臣的詢問前沉默不能應對,只得顧左右而言他。
看得太遠的人常常不會被理解,這是所有天才戰略家的悲哀。
但無論怎麼樣,太宗皇帝還是決定恪盡他的職守。貞觀十九年,太宗皇帝率李道宗、長孫無忌等諸將軍征伐高句麗,並親自出面慰勞士卒、安撫百姓。
此時太宗皇帝已經四十七歲,距離人生的終點不足四年;而多年以來舊病未愈、風疾纏綿,更是極大摧殘了皇帝的健康。隆冬時率軍入東北苦寒之地,對衰老的病軀而言無異於酷刑折磨。
此時皇帝的功業已經到達頂點,而人生也近乎完滿無缺。但在此風燭殘年之際,他依舊率領軍隊,走上了此生最後一次遠征。
死去元知萬事空,到了人生末梢的時候,李二陛下恐怕也沒有什麼功業美名的慾念了。支撐他苦苦在遼東掙扎的,大概只有一點灼灼燃燒的信念。
——總歸,總歸要為後代子孫盡到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