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大、表、哥!”
“嗯?”我轉頭,看見表妹朱敏愛鼓着雙頰,一雙大眼不滿地瞪着我。
我不解:“怎麼了?”
“……哦!天吶!”敏愛一手支額,做出仰天長嘆的姿勢,“你居然還問我‘怎麼了’——大表哥,我今天是讓你陪我來玩的耶,你幹嘛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我壓了壓頭上的鴨舌帽,“這是小孩子來玩的地方,我不習慣是正常的。”偌大的遊樂場,穿着道具服的卡通人偶,漫天的彩色氣球……怎麼看都和我這個身高超過18o的大男人格格不入。
“胡說!”敏愛放棄和我爭論,她看着周圍玩得開心的一群人,無限悔恨道:“早知道,就讓二表哥別去當什麼家教,陪我來玩就好了——”
我抬頭看看頂上灼燒的烈日,眉頭不禁緊蹙。
一到夏天氣溫過高,特別是悶熱時,對弟弟的身體很不好。而且他還容易中暑,以前放暑假我都是寸步不離他身邊的。今天他去做什麼勞什子的家教,我是很反對的——唉,可是弟弟固執起來,誰也不敢阻攔他。
“——該死的夏天。”忍不住地,我輕啐一句。
敏愛抬頭看我,表情突然變認真:“其實,今天是二表哥拜託我把你拖出來的。”
“什麼?”
“因為啊,二表哥說你自從回家后就一直呆在家裏不肯動,連門都不出——”敏愛做了個鬼臉,“死氣沉沉的,所以他讓我纏着你出來玩一趟,別在家裏發霉了。”
“……”
“不過啊,我稍微放心了,”敏愛一笑,露出左頰的酒窩,“因為大表哥你看起來氣色不錯,應該沒問題吧!”
“啊啊,看起來啊……”我笑了笑。
“你這個人小鬼大的丫頭,既然不好玩,就回去吧。”我還可以去接弟弟。
敏愛跳起來:“不行!還有個地方!”
怎麼突然激動起來了?
“大表哥!你最後陪我去個地方嘛!如果沒去我會——我會死不瞑目的!”見我不大情願,敏愛威脅我道。
我嘆口氣:“好啦,什麼地方?”
敏愛興奮地拉着我跑向遊樂場中以靈異鬼怪為主題的區域。看她樂顛顛直往鬼屋跑的樣子,我後背有點發涼——誰料,她臨時拐了個彎,拉着我在一個帳篷似的詭異攤子前停下來。
大熱天擺了個黑色的帳篷,是想熱死自己啊?
攤子前寫着“說出你的秘密”。
我皺眉:“敏愛,你拉我過來就是為了這個?算命?”十個有九個是騙人的。
敏愛緊張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大表哥,你別亂說話哦。我聽同學講,這裏很準的!”
我不屑地翻了個白眼。
敏愛不理我,她讓我站在原地等她,自己一骨碌鑽進帘子裏。
我原本以為裏頭的“把戲”會進行很長時間,正思考着要不要找個陰涼地獃著,沒想到她就出來了,前後不到十分鐘。
敏愛的臉紅紅的,大眼睛裏全是興奮的閃光。
她大聲對我道:“大表哥,真的好准哦!你也進去試試——”話音未落就發揮十二分蠻力把猝不及防的我一把推進帘子裏!
我踉蹌了下,心裏暗罵一聲“臭丫頭”!
身處帳篷內,沒有我想像中的悶熱,反而有一絲沁人的陰涼。不知用了什麼東西照明,帳篷裏面可見度還挺高的,但似乎連光線都散發著詭異的味道。
簾內空間不大,我的視線一下子落到坐在桌后的人身上。他穿着白色褂衣,形似披風。寬大的兜頭帽鬆鬆垮垮地遮去他一半的臉,看不見長相,也看不出性別。
那人抬頭看我一眼,似乎有些驚訝,動作一頓。
他的臉因此露了出來——是個女子。皮膚白皙,面容清秀,是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女子。
她和我想像中的騙徒、神棍形象氣質完全不同,害我原本想立刻走出去的腳停在原地沒動。
“你不用說什麼我的秘密,你把敏愛——剛才那女孩的秘密告訴我就行了。”我故意找碴道。
年輕的女占卜師搖搖頭,開口說話的聲音清雅悅耳:“對不起,我不能說。”
“那太遺憾了。如果你閱人無數,應該可以看出我這人氣色不錯,沒心事沒秘密——”我把剛才朱敏愛說過的話搬出來,“所以你那套‘說出你的秘密’什麼的,對我沒用。”
對我的無端挑釁絲毫沒動怒,女占卜師只是靜靜地看着我。
然後她回敬我道:“我不看你的面貌,我看你的心。”
被她平靜認真的表情唬到,我渾身僵硬。
“你的秘密是——”女占卜師從容地看着我,“你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
猶如晴天霹靂的一擊后,我勉強克制住自己的恐懼:“你這種說法,籠統得很……”
占卜師慢慢搖頭:“你不是來占卜的,我擅自說出你的秘密本就違背原則——可是我想要提醒你,你不能再自欺欺人,騙得了別人倒無所謂,但你一味逃避,欺騙你自己,那隻能讓你對自身的狀況變得麻痹,察覺不到臨近的危機……”她的眼睛與我直視:“你現在的精神狀態如履薄冰,也許只消一個打擊就會崩潰——我幫不了你,希望你對自己引起重視……”
***
“……哥,哥!”弟弟搖了搖我的肩膀。
“啊?嗯?怎麼了?”
弟弟滿臉擔憂地看着我:“哥你才怎麼了?自從和敏愛去遊樂場回來后,你就一直怪怪的……”
“我哪有怪怪的?”不行,居然讓弟弟都在為我擔心,我應該振作起來!振作,尉遲衛!
“怎麼沒有!你看看,現在我們是在街上耶,你居然都會發獃失神,很危險好不好!”說話從來不大聲的弟弟,這個星期內對我吼叫的次數已經多到數不清了。
我有這麼失敗嗎?要是我連你都照顧不了,我就不配當你的哥哥,也再沒有會做的事了——“對不起了,我會打起精神,不讓你擔心的。”我笑着揉揉弟弟的頭髮。
盯着我看了半晌,弟弟才鬆口道:“哥你自己說的哦,你要是再那麼不小心,我就,我就——”從沒有威脅過別人的弟弟苦思可以用的“懲罰”。
“噗嗤!”我被他苦惱的模樣逗樂,笑了出來。“好啦,別再‘我就’了,我向你保證就是——”咦?
我沒看錯吧?
我的視線越過弟弟的頭頂注視着人群中朝着我們這個方向走來的林清麟。他一身酷勁十足的黑衣,手上還提着個長長的旅行袋——就算他沒那麼突兀,光他那張面無表情又帥到不行的臉,我也不會認錯的。
不過,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工作”嗎?
我的視線與林清麟的沒有交集。要叫他嗎?我猶豫起來。
我下意識地看了眼弟弟。
阿悠在這,我要和林清麟打聲招呼嗎?
明明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我卻開始有做賊心虛的感覺。
——還是,不要叫他吧。萬一他不認得我,我豈不是很尷尬?
奇怪?我在想什麼啊!
林清麟的步速很快,我這廂還沒理出個頭緒,他已經從我和弟弟身邊擦肩而過——好像真的完全不認得我似的——
瞬間,我做出令自己百思不解的舉動——
我轉身叫他:“林先生!”
我的行為讓我證實了林清麟他是認得我的,因為他反應很快地回過頭看向我。
我連後悔的滋味都還沒嘗到,卻先覺得安心起來。
我快走兩步,在他面前站定。既然都開口叫了人家,我當然要擺出地主的姿態:“林先生,好巧哦,居然在這裏見到你。”
林清麟頷首:“你好。”
“林先生是來工作的?”
“嗯。”
我笑容可掬:“那,不知道你是不是很忙?我家就在附近,你要是有空的話,一定讓我招待你。”
“謝謝。不過我還有要事。”林清麟的表情雖然淡然,好在也沒有嫌我煩的神色。
“這樣啊,那我不耽誤你了。下次有機會務必賞臉。”我彆扭地說著社交辭令。
林清麟禮貌地點了下頭,然後轉身離開。
“下次有機會”啊,連手機號碼都沒有,哪來的“下次”?
我忘了和弟弟說過的保證,又站在原地發起呆來。
“哥,人都走了你還看什麼?”
“咦?沒有啦,我沒看什麼……”
弟弟拖着我繼續往電影院走,“剛才那人是誰啊?”
“嗯,朋友——其實也不算朋友,是一朋友的朋友。”關係還真遠。
“你在哪認識的這麼些朋友?我都不知道……”弟弟嘀咕道。
察覺他又有點鬧彆扭,我無奈笑道:“阿悠你不也是有我不知道的朋友……”進大學以前我們一直在一起,弟弟的生活圈我非常了解。進大學以後,雖然是同一所大學,但由於專業不同,弟弟終是認識了我不認識的人,結交了我不知道的朋友——我知道必然會有這麼一天,但每當觸及至此,仍不免有些感慨——還有擔心。
三個小時的超長電影,精彩不足拖沓有餘。我坐了那麼久腰酸背痛,好不容易解脫,沒想到走齣電影院弟弟卻說:“我聽人說隔壁街新開了家西餐廳,那裏的牛排很好吃,哥,我們去試試好不好?”
“家裏——”
“我跟媽說過今晚可能在外面吃飯了——哥,怎麼樣?”
“……”弟弟要求的,我可能不答應嗎?“那好吧。”
西餐廳的牛排味道的確不錯,可是店內冷氣開得過大,我坐在正對着空調的位置,被吹得背脊發涼。買完單離開餐廳,又被迎面的熱浪襲擊,瞬間冷熱交加,感覺不妙。我提議回家,可是弟弟卻興奮不減:“哥,廣場那邊好像很熱鬧,我們過去看看!”
“下次吧,太晚回去媽又會念叨了。”
“我跟媽說過了,讓他們先睡,我們遲點回去——”
我狐疑地打斷他:“阿悠,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弟弟鮮少說謊,憋紅的臉一下子泄漏了秘密。
我擺出嚴肅的表情:“阿悠,你到底想做什麼?”
“沒啦……其實,我和同學約好了,去——”弟弟的臉變得更紅,眼睛也不敢直視我,“去——‘a&dark’。”
“a&dark?”那家夜總會?!我震驚不已!“什麼同學?誰邀你去的?”
“是我們專業的一個同學,他也是這裏人。”弟弟鎮定了些,看着我道:“哥,可以去吧?我們都已經滿十八周歲了……”
這不是滿不滿十八周歲的問題!我差點朝最寶貝的弟弟大喊出口。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什麼亂七八糟的同學!竟然想把我的弟弟教壞,竟然想帶阿悠去那種地方!
我的胸腔里好像燃起了一把火,燒得我血都快沸騰了,冷靜不下來!
“哥——”弟弟催促我。
“不準去!”我想都沒想斬釘截鐵道。
“為什麼?”弟弟難得不肯聽我的話。
“沒有為什麼,我說不準去就不準去!”那是什麼地方,怎麼可以讓我的寶貝弟弟去那種地方!
“哥!這不公平!你自己不還是去酒吧打工!”弟弟頗生氣地道。
意識到他真的在對我生氣,我又怔住了。
從小到大,只要是弟弟的合理要求,我都會答應。
他的不太合理的要求,只要是無大礙的,我在他懇求下也都會答應。
說白了,我這個哥哥,只要是弟弟想要的,都會盡量滿足他。可是這次——
去夜總會,這是合理要求嗎?還是不合理的?
……我怎麼突然間,好像分不出來了。
心裏有個聲音在說:是啊,尉遲衛,你有什麼權力不答應?你都可以去,為什麼阿悠不能去?你不願意他去的理由,究竟是什麼?
——我在怕什麼?
“……那好吧,去……就去吧……”
短短几個字,我卻好像喉嚨哽了塊大石頭,說得艱難不已。
“a&dark”,夜總會,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不“乾淨”的地方。
它卻擁有這座城市最漂亮的門面。
我不得不承認我很抗拒,抗拒帶着弟弟來到這種地方——這種,驚艷與醜陋同在,各種慾念不加掩飾,讓天使也墮落的地方……
我轉頭看向弟弟的側臉。我希望在他臉上看到厭惡,看到害怕也好,這樣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帶他離開——
可我在他臉上看到的是好奇,小孩子一般,天真的好奇。
他這般乾淨,反而讓我有瞬間的絕望。
我失去了強制帶他離開的理由,以保護之名,冠冕堂皇的理由。
弟弟的同學先發現了我們,走過來打過招呼后帶我們走到位子上。坐着的還有三兩不認識的人,但小城市的好處就是,彼此報了姓名外號母校之類,馬上就能找到共同認識的人,一下子變成了“朋友”。
既然失去了帶弟弟離開的理由,我原本的滿腔怨憤也不再能宣洩在弟弟的這個同學身上。無視對方對我的有意閃避,我自我隔離,坐到一邊。
年輕的大男孩們點了洋酒,目不轉睛地看着台上的表演,大聲議論着,眉飛色舞。
我的視線始終停在其中最安靜的男孩身上。
他的在昏暗中依然閃亮的眼睛,他附和其他人時微微上翹的嘴角,他不同意他們說的話時不着痕迹皺眉的樣子……他的一切我都知道。
我像個變態狂一樣看着台上脫得幾乎什麼都不剩的女人跳着舞扭着腰走到他身邊一個勁地挑逗他,清楚地看見他窘迫的臉紅與潑灑出來的紅酒,憎恨地任由周圍人對他起鬨,最後,呼吸停止——因為他吻了舞女的臉。
這才罷休的舞女,給舞女賞錢的弟弟的同學,被捉弄的弟弟……周圍的一切突然變成黑白無聲電影。
我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重複播放着剛才的畫面,一遍一遍,重複、播放。機器一般執行的是誰的意志?肯定不會是我的,我又不是瘋了,這樣逼自己?
……我瘋了嗎?
一隻手捂住眼睛,那瞬間我還以為眼淚要流下來了。結果只是劇痛,就像有隻飛蟲撞上了我的眼球,一瞬間的劇痛。
我走到吧枱,酒保開口問我要點什麼時我才驚覺這不是我熟悉的那個酒吧,眼前的也不是那個會借我手機的酒保。
我搖搖頭,轉身走去廁所。
把自己關在隔間裏,我掏出手機,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機撥通了沈顥的電話。
那邊接通了:“喂?”
“沈……”貓叫一樣的細小聲音不知他聽見了沒,但後來就沒聲了。因為在我開口的瞬間眼淚瘋湧出來,我只能迅速用手捂住嘴,緊緊地,再發不出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