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火
第122章火
營帳外簾被猛然甩開,秦慎快步向外而來。
化名張守元的紀淵緊跑着追上前來。
聞他腳步,秦慎一回頭看了過去。
“師父還要阻攔?!”
苦等十數年,他隱姓埋名扮做道士,將他藏在秦貫忠身邊,親自教養,有為他各處奔走,讓先太子舊臣不至於散亂,直到肅正軍揭竿而起,直到今日,大軍打到了順天府,打到了京師腳下。
十多年的夙願即將得成,紀淵早就等不及了。
可青年冷厲的目光將他還要再攔的話,盡數壓了回去。
他沒有再說,秦慎暗暗鬆了口氣。
這一切的真相都來的太突然了。
痛意都從額上消散了下去,小姑娘靠在椅子旁閉起了眼睛。
書架燒起來了,可那架子太重了,給公主的書架都用了最貴重的紅木料,那木料重極了,她推不開了,就像她也止不住額頭上砸落下來的血珠一樣。
肅正軍在攻打京城了,領兵作戰的是肅正軍的銀面大將軍,而他,更是真正的先太子遺孤!
秦恬恍惚了起來,不知道這些說法是城外圍攻的朝廷兵,故意散步令人心動亂的說辭,還是確有其事。
可這時,眼帘之上突然出現一片天光。
火炮轟隆一聲,自城外山丘上,如晴天霹靂一樣,劃過半空。
他以為只要弄死了好侄女,肅正軍就算拿下皇城,也早晚潰敗下來。
趙寅腳下一晃,“什麼人?!”
黃顯說是,“千真萬確,那是先太子的筆跡,加蓋了先太子的私印和太子印,肅正軍將那份詔書昭告天下,此刻,秦慎率領大軍直衝京城了!”
“是真的?真的?”
“你也慌張,是想在朕臉前失儀?!”
會被沒日沒夜的刺殺,會被流言蜚語掩埋,也會在此時此刻,突然被圍入城中,等待她的是滿是殺意的圍攻
秦慎心口疼得發慌,絞扭抽搐。
他應該也從沒有喜歡過她,從來都沒有。
她想回兗州的公主府,那裏有千千萬萬投奔至肅正軍中的軍民百姓,就好比沈瀟和沈家軍的五虎將,他們歷經劫難,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路,她為他們高興;
又或者回到青州的秦家,那裏有最熱鬧的端午,有最熱血的書生,有慈愛的秦夫人和后搬來的李家兄妹,她有屬於自己的新身份,能暢快地在城中耍玩;
她是誰不重要,他待她到底是怎樣的心意也不重要,這一切都會被火燒盡,掩藏在廢墟之下,深埋在土地之間。
天冬、蘇葉皆無法過來,不住地在外面呼喊。
他喃喃。
他怎麼會來呢?若他是真遺孤,攻下京城,他就可以登極了,此刻來大名府做什麼呢?
黃顯哪敢,他撲通跪在了地上。
黃顯嗓音顫抖。
蘇葉連忙上前拉着她退到平坦之地,可坍塌了大半的房屋裏,火苗竄得更高,幾乎看不到公主的身影了。
可是她越想使力,越使不出來,反而是額頭上的血珠不斷滾落,染在她的衣襟之上,片片暈染開來。
秦慎不可思議地看向魏雲策,“你也要攔我?”
只是不知怎麼,秦恬竟然願意相信。
先太子的遺孤,竟是他自己。
“公主!公主!”天冬和蘇葉急喊着向她跑了過來。
“親筆遺詔?!”趙寅眼睛倏然睜大。
至於她自己.從最開始起,她就只是個小縣城裏身份不明的小姑娘罷了。
“先太子殿下,一定為我,留下了遺詔吧。”
他思量的,魏雲策怎麼可能想不到?
但魏雲策沒有反駁,也沒有另行解釋。
而他為了一個假遺孤,遠離京城奔襲至此,此番京城若落進了肅正軍手中,他就再無回去的可能了。
但嘶啞的喊聲又響了起來。
而秦慎,根本不需要選擇。
她們在高喊着“公主”,但就在方才,炮火襲來之前的一刻,她卻聽到了城中瘋傳的說法。
如此一直待到肅正軍揭竿而起,他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肅正軍中的大將軍。
但一連三炮之下,秦恬所在的府衙早已坍塌殆盡,四下都是斷壁殘垣和着了火的房棟木樑,秦恬被圍困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是、是秦慎,肅正軍的大將軍!”
魏雲策一口氣說完,秦慎眼睛都亮了起來。
他叫着她的乳名。
頭痛欲裂,而血珠卻不住滴答順着鬢角的碎發落下來。
炮火落入城中,屆時是城中如何景象,不用想也知道了。
那架火炮,可是如今的火器營中最厲害的大炮,是無數工匠嘔心瀝血造出來的,滿火器營,僅此一架。
“當然不是。”
距離大名府城只有一里之遙處,馬匹受驚立蹄,不住嘶鳴。
此刻趙寅只看見素來懂他心思的黃顯也跑了過來,心下一怒。
大名府外的山丘上,令人窒息的炎夏熱風如烈酒猛灌入喉。
所以在真假公主的鬧劇之後,秦慎都不敢再多想她的身份。
如果那位大哥是真正的遺孤,那是不是他馬上就能帶着肅正軍攻入京城了?
她念及此,逐漸渙散的眼前,浮現出青年高挺的身影和英俊的面龐,和面上難辨的神色。
“既然你已知曉身份,何不直接亮出身份,令突襲大名府的皇帝自亂陣腳?屆時皇帝知曉大名府里的公主不是先太子遺孤,而肅正軍已至京師城下,他必然會舍大名府而急回京城,就算留下兵丁繼續圍剿大名府,援兵救助也容易許多!”
*
四面儘是火光,驚叫高喊與痛哭哀嚎接踵而至,綿綿不絕。
被趙寅知曉存在會怎樣,那個小姑娘都替他一一嘗試過了。
這話令趙寅瞬間回了神。
趙寅一身明黃色甲胄,站在城外高高的山丘之上,以單筒西洋鏡,向大名府遙遙看去。
她忽然有些同自己生氣。
血色於明滅的火光中異常刺眼,秦恬勉力將自己往外移了一寸,眼前就已晃了起來。
“朕要你,無論如何,無比毀掉大名府,哪怕攻不下城,也要城中夷為平地!”
“對!你說的對!朕得回京回京!”
若是他坐不穩這皇位,又要天下火器刀槍兵將何用?
他正要告訴那指揮使,待下晌大炮安置完畢,立刻向大名府中發射。
他轉頭看向紀淵和秦貫忠。
那一瞬,秦慎目眥盡裂。
秦恬也正欲想辦法出去。
秦慎疑問看過去,魏雲策開口。
聲音被淹沒在了噼啪的燒灼聲中。
他說完,趙寅再沒問下去了。
她不是真的遺孤,死在這裏也沒關係,成千上萬百姓支持的肅正軍還有主,就要帶領他們攻下皇城,改天換地了。
但她有一點想家,不是一點,是很多。
打不開城門,他也照樣令城中塌成一片廢墟。
“大人,火炮架設妥當了。”
她與他而言,最多最多,只是個有些親近的妹妹而已。
那些她與他之間,令她臉紅心跳的一切,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的幻覺而已。
秦恬被壓在了倒地的書架下,腦袋磕在了木椅稜角。
他問那隻會,“那大炮可安置妥當了?”
“公主!公主!”
“醒醒.”她想勸自己清醒一點,但又覺得也不必清醒了,因為她就要死掉了。
這些日子,趙寅最為煩躁的就是下面的人,慌慌張張地跑着前來稟報。
天冬和蘇葉焦急的聲音還在喊着她,天冬甚至用井水潑濕了衣裳,要闖進圍困住她的火場裏面來。
“皇上,肅正軍里又出現一位先太子遺孤!”
“恬恬.恬恬!”
他才是那個先太子的遺孤,所以這天下,也必得是他自己,一寸一寸地奪回來。
魏雲策搖頭。
“只要.腦袋裏安靜點,就好了。”
小姑娘意識隱隱有些迷糊了,但火苗卻竄到了書架上的紙張之上。乾燥的書冊猶如乾柴烈火,火光瞬時燒到了秦恬的裙角。
離開這裏,也離開他。
這一幕是如此的真實,就好像真的發生在她臉前一樣。
趙寅聞言冷哼一聲,“怎麼?他們怕朕殺了他們的公主,於是想要調虎離山?這手段未免也太過直白,以為朕真的會上當?”
那指揮使心下有一瞬猶豫,但在皇命之下,他不敢不從。
他年歲稍長,就跟隨“父親”常入軍中,熬打身體,錘鍊功夫,領兵作戰。
“恬恬.恬恬!”
“皇上,咱們回京吧!肅正軍沒那麼容易攻下京城,還需得您鎮守在京啊!”
從大名府城外高處,恰能射入城中。
她的意識逐漸模糊了,她知道,自己可能逃不過這一劫了,短暫的十幾年的生命約莫就留在這大名府了。
可她沒把眼睛睜開。
趙寅腳底晃了又晃。
“恬恬!你在哪?!回應我!”
小姑娘淡淡笑了起來,眼中染盡火光。
“皇上,那秦慎卻有先太子的親筆遺詔啊!”
朝廷每年在火器一事上耗費無數銀兩,從前也不過是多造些火槍,抵擋侵襲的海寇倭賊北面胡人來犯,如今這火炮,也用在了中原的土地上。
但他卻見黃顯渾身抖得更厲害了。
可如今,先太子的遺孤成了秦慎。
夜奔至此的秦慎,指尖發顫地看向了半空之中。
他甚至冒着火直奔到了她臉前,嗓音啞的幾乎夾帶着慌張哽咽。
戰事,是不是馬上就結束了?
“是,臣領命!”
不過在趙寅看來,這才是正途。
不管城中公主是真是假,他趙寅都必須要讓此女死!不能再留後患了
那指揮使驚詫地險些抬頭直視皇帝,但又生生壓下了自己的驚訝。
他耳中什麼都聽不到了,只看到漫天的煙塵倏然騰空。
*
大名府城外。
天光照得她再次睜開了眼睛。
指揮使跪地回稟,“回皇上,今日下晌就能安置妥當,屆時大炮打入城中,不在話下。”
如果是這樣的話,外面瘋傳的事倒也不是壞事。
“恬恬?!恬恬!”
因為,她就要離開這世間了。
皇帝的大軍又從此地迅速折返,大軍剛走,下面的人就來稟報了那火器營的指揮使。
炮火如流星一般,飛速奔向大名府城,它無從停下地,只在空中留下滾滾煙塵,就沒入了城牆之內。
那聲音真切極了,小姑娘禁不住睜開了眼睛。
黃顯禁不住替他急了起來。
他亦站在山丘之上,看着眼前仍在頑強抵抗的大名府。
為什麼臨死之前,腦子裏還會出現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趙寅愕然沉默了一時。
可萬一這真是調虎離山之計怎麼辦?
趙寅看着遠處硝煙之中的大名府,臉上的皮肉抽搐了一下。
多一分把握救下被圍住的小姑娘,還是讓她冒着風險,繼續為秦慎的帝位鋪路,就在於這位日後的帝王,自己的選擇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但滿目火光,她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人,房中只有火燒着木料噼噼啪啪的聲響。
模糊的視線之上,白亮的天光之下,高挺如山嶽的身形撥開火光闖了進來。
血色與火光攪在了一起,外間的呼聲和哭嚎也混在了一處。
那時候,他的好侄女又苟且到何處偷生?
他正欲開口,黃顯忽然慌張跑了過來。
他要點兵點將,立刻出軍!
可又有一人攔住了他。
難怪,“父親”說他生下來就要上山修行,於是自幼在山上跟隨師父長大,連“母親”秦夫人在他下山之前,都從未見過他。
秦慎對此沒有異議,可師父也好,“父親”也罷,都不敢拿未來開玩笑,他可以領兵打仗,卻不能早早地就坐上那個過於耀眼的位置,早早地被趙寅知曉他的存在。
這些稟報,十有八九都不是好事。
黃顯不敢直說是真的,但他也稟了皇上,“那紀淵,先太子的表兄紀淵,就是肅正軍中的張守元,而張守元正是教養秦慎長大的道人、師父。”
但紀淵卻道不好,“若是那般,趙寅很有可能返回京城,之後肅正軍再攻京城,不免難矣。”
“公主?!公主.”
“小小大名府的城牆,還能撐得了朕多久的炮轟呢?”
畢竟群龍無首,肅正軍要擁誰為帝呢?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她確實不是什麼公主,這世上也根本就沒有公主。
秦恬怔了一下,沙啞的嗓音異常的熟悉,就好像那個人真的來到了她身邊一樣。
她強忍着額頭的痛意,將自己從書架下努力移出來。
他總是若即若離,總是冷暖不定,從前她只是他庶妹的時候,他就這般,到了如今,她以為他們有所不同以往了,他卻還是這樣。
而“父親”秦貫忠,從來都沒有以父親的姿態管教過他,萬事與他商議,比師父不知道慈和多少。
他冷笑,令朝廷火器營中的指揮使繼續下令炮轟。
再或者,她想回到諸城,她最初的家,那個有些寂寥的小院裏去。
秦恬摸了一下發痛的額頭,粘稠腥氣的血赫然佈滿了她的手間,從指縫中下滑。
小院裏什麼都沒有,但只要能種起來一片屬於她的草藥圃,讓她守着她的葯膳就很好.
但是她回不去了,她知道,她馬上就要葬身在這異鄉了。
嗆人的煙塵下,天冬被撞了出去,跌向了外面。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然而又是一聲炮響,火炮不知炸在了何處,但她處身的這邊坍塌燒起的房屋,別震得嘩啦又塌下大半。
她把眼睛又閉了起來,逐漸不支的力氣令她思緒完全散了開來。
他忽的將退下去的火器營指揮使又宣了回來。
但她已經被眾人推上了那個位置,如果她不是真公主,而真公主另有其人,那麼她面臨的只比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更加艱難。
那五年山上修行的日子,是為了遮掩他的年歲吧.
但“母親”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還一直欣喜於個頭也長得比旁的孩子高,開蒙比其他孩子都早,也早早進入鶴鳴書院,成為山長的得意門生。
秦慎不是沒想過,年歲一直和傳聞對不上的小姑娘,會否真的不是公主?
火苗將昏暗的坍塌室內映得光亮明滅不定。
他下了令,“射!”
如此真實。
但小姑娘卻再不相信了。
她輕輕一笑,在她以為的不可能發生的幻象中,徹底失去了所有意識,閉起了雙眼。
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