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五年生死隔
春生面色凝重,他語氣無力地對林山說:“三叔,你莫要着急,你要不要先進去看看,我也只是剛來的時候,想着以我對陳挽的了解,這會兒他該醒了。沒想……”
林山瞪大眼睛看着侄子看了好一會兒后發問:“你原本可是要偷偷放走他?”
春生低頭猶豫了一會兒,緩緩說道:“沒錯,我是想着,要是他酒醒,我和他說說看,說不定他能念我們往日舊情,這個事情就不再追究了,那他想走就走,你們也不用正月頭幾天就爭執不開。”
林山聽了,想到發愣,一隻手擱在空中半晌未動。
春生接著說:“要是可以放,我自然是想先放了的。沒想進去之後怎麼搖他都沒醒,一動不動,也沒了氣息。”
林山聽完思忖了片刻,隨後吩咐身後剛要進門的敬賢說:“算了,你也不用進去查驗了。去叫了族裏慣用的‘浪子班’來搬……就叫那林二來,他口風緊。你們其他幾個也別把事情說予別人聽,祖耀都先別說,讓大家知道人還在這兒就行。喝酒死人的也不是沒有聽說過,只是沒想到後生家也會發生這種事情。”
敬賢肥頭大臉,身材高大,身上那件醬色暗紋短襖綳得緊緊,他看了眼林山又看了眼春生,春生沒回應他,眉眼低垂了下來。敬賢見狀也沒說話,回應了一聲,趕緊帶着剩下的人去找“浪子班”的了。
此時下落埕頭這間雜物間外頭也就林山和春生叔侄倆了。
林山等了好一會兒,見侄兒也沒開口,於是自己便說:“我會讓林二幾個將其抬到他家姐林淑家附近,這會兒還早,到時候庄氏大門敞開,看見他,也只是會以為喝醉后外頭凍了一宿然後沒了而已。”
春生問:“那或許能瞞得住,但是族裏這些人呢,我阿爺還有二叔他們呢?”
林山嘆了口氣,說道:“春生你慢慢也大了,有了肩膀,這族裏的事多半也會慢慢託付給你去做,你只要知道,持家治世不容易,你二叔光會研堪輿羅盤奇門八卦,平常有事要商量都不定來人,而我,不論做些什麼事情,都是為了林氏宗族,為的你阿公留下來這些祖產,為的百千堂考慮的。”
春生疑惑:“我不明白,那捉住陳挽又是為何,想必沒有你的應允,祖耀也是捉他不住才對。”
林山正準備開口回答,這時候林北下面的小廝來喚人,原來林北也知道了。
……
“浪子班”里多是鄉里村裡一些無業無賴。閩南多山少田,但又種植水稻居多。水稻渴水,引渠灌溉時免不了上下游之間因求水而起爭執。而鄉間多是同姓聚居,彼此照應,一來二去,便又成了姓氏和姓氏之間的爭執。一人之仇,乃通族之羞,非一人私憤,此外禮佛、進香的事也免不了因為不想讓各鋪各境的神明越界而起的爭執,一人成仇,舉族為之攔路。而自從倭寇來犯,朝廷多有不力,各大宗族也偷偷暗藏起了刀械,有些甚至少了排兵佈陣。林氏在安平鎮哪怕泉州府都算大族大姓了,林公之前也算樂善好施,建過廟施過粥,但是族人眾多,也不免結上一兩樁仇怨禍事,日常也養些閑兵散勇堤防自衛。這“浪子班”便是如此,而其中的林二便是集結了這幫無賴,專職為人、主要是為的林氏大家族做些下手活計掙錢的班主。
大年初一這一大早,天剛亮,林二正想着在家等着小的們來拜年,而後頭家們大宅里走一波,討些酒錢。沒想剛出門,活計就來了。
只見敬賢帶着幾個人進來了,沒說上幾句吉祥話,只顧着喝了杯金桔茶,便悄悄歪過頭去問道:“你和我上百千堂收個人怎麼樣?價錢按往日的翻倍算你。”林二本也是做這些下作活的,暝日無休,正月也不在話下,有錢賺人便會倒,也不像其他人那麼忌諱,這也是林家愛用他的原因。不過想着林家大年初一上門就說這個事,這要不趁機撈上一把,就跟到手的肉還相讓那樣。林二也不是為的做個好人活在這個世上的。於是,林二一下子沒答應下來,而是面露難色說道:“我今年本就犯太歲,家裏阿娘還吩咐着說少碰些白事,你們這正月過來就說這個我還沒躲呢,要真去了那可不就……”敬賢和林二這樣的人也打過許多次交道了,揣摩着或許是那個意思,於是沒等他說話就緊接着問:“那三倍?”林二仍是噘嘴低頭盯着地板上鞭炮放過了之後地上的紙屑和香火灰。敬賢不樂意了,站起身就要走:“那算了,我也不為難人,族裏還有幾個平常我接濟着的毛頭小子,沒怎麼嘗過銀錢味道,隨便給那麼幾吊都跟香了姑娘似的開心,我還是去找他們去了。”
林二一聽這話有點急了,怕是戲演過了,又不好露餡,站起身說道:“誒算了算了,拜了關帝爺幹上了這行能有什麼辦法,回頭我再多燒香就是了。三倍是吧,我順路找幾個弟兄,具體要怎麼做你和我說。”
敬賢這時候沒接話茬而是安靜了下來了:“不是這個價了,我剛是一下子沒想到那幾個小子,這會兒如果你真要接,那就還是兩倍,多的算是補償你大年初一就犯太歲。”
機靈還是機靈不過敬賢,要不林三做什麼都老指示他呢。
而敬賢做完了手頭這些事,經過平瀾堂時突然心想,族裏二嬸一貫厚待自家,年前阿娘過世,幫忙不說,還給了不少銀兩。二嬸娘家不如三嬸家有勢力,剛入林家時候沒少被人說道的,不過為人熱心和善,真心體諒哪家困哪家難。這會兒這事,雖然三叔讓先別說,不過反正到時候林家上下也是要知道的,這會兒也順路,不如先進去知會一聲,萬一需要什麼,也好早做準備。
於是安排了隨身的手下去叩平瀾堂大門,手下也莽撞,上前便找二叔林良,卓氏隨口責怪:“拜年這麼著急呢,那口茶水也不會給你涼了。”
敬賢進了門,拜見了二叔二嬸后說道:“那陳挽,死了。”
林良心裏一驚,覺得似乎哪裏不妥,但是既然這麼說道,那眼下手頭的事情還是得先做了再打算。卓氏自然也是吃驚得一口茶都忘了咽下去,不過一會兒回過神來,囑咐旁的下人:“這事兒先別讓小姐知道,待會兒陪我們去鋪神廟那上香,暫且離這些事遠一點。”
林良問敬賢:“你大伯知道了嗎?他怎麼說?”敬賢如實說道:“我也是今早剛要和三叔去下落埕頭看他的時候,碰上了春生,這才知道的,大伯估計很快也知道了吧。”
林良聽他這麼說,更是詫異,春生先到了現場自是不奇怪,但是春生去到了現場就有了這樁子事?
趕不及用早膳了,這要是傳出去說百千堂大年初一大厝內死了人,官府上怎麼說,生意怎麼做?於是林良讓敬賢帶着,趕緊回百千堂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到了族內議事的大廳,看到兄弟倆人早已在那兒了,旁邊還有黑了臉兩眼無神的侄子春生。林良進門坐定,問道:“人呢?都怎麼處理的?驗過了嗎?怎麼就這麼死了?”
林山趕緊回道:“誒,二位兄長莫要着急,我都安排好了,剛讓‘浪子班’林二帶了出去,扔在他家姐庄氏大厝旁邊了,他們開了門,只當是阿弟喝了一夜酒,睡在了外頭,之後,便是喝了一夜酒,不知如何就死在外頭而已。”
林良接着問道:“那昨晚那些人呢?他們都知道了人是在百千堂死了的嗎?”
“就敬賢幾個心腹的知道,其他人說起來,便說是人自己跑了,自己死在了外面。”
林山見大家不說話安靜了下來,忍不住再補上:“他原本就是私渡還鄉,我就不信他們林家他們莊家剛如何聲張,更不信他們走的哪個門道知道了我們敢來纏上我們要報仇。”
林北嘆了口氣說道:“三弟,我一年裏大半年都出外營生,族裏多虧了你,還有二弟照料,我不勝感激,日常銀兩、北貨也沒少了你們家,你要是安安生生就處理下日常誰婚喪嫁娶,哪個同族同姓需要銀錢讀書科舉,那日子已經是風生水起,偏偏你小兒都到了可以娶妻的年紀了,而你做事這麼魯莽呢?”
林山不服氣,也不抬頭。
林北:“這裏也就我們幾個,你如實說來,你為何要綁那個陳挽,祖耀為何要綁人陳挽,你也說人是私渡回來,你們又如何知道他回來,就這麼把人綁了過來,那和烏石那些個耕牛田地爭端才算是落清,你何苦又招了這家來?”
林山說:“我都說了是昨夜他自己喝酒,酒醉晃蕩過這邊的。”
林良也開口:“晃蕩過這邊,你綁他又是為何?”
林山一開始仍是不回應,只說:“那祖耀差人綁了他進來,只說看到百千堂外有一人形跡可疑,走近一看還醉了酒,正要遣散開來,但是喝醉的人撒潑撒得厲害,於是乾脆綁縛住了,想着第二天酒醒之後才處置。誰知提燈一看,竟是犁頭陳挽。”
林山猶豫了好久,憋不住又說道:“五年前陳挽父母被殺,並不全是烏石的緣故,我們林家的打手,也牽涉其中脫不了干係,現如今陳挽回鄉,還落在了我們這兒,我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要如何處理,只想着先關住再做打算,至於侄兒祖耀,估計就為的他爸賭債的事情吧。”
聽到這話,林北把茶杯重重的砸在了紅木桌上,茶水濺了春生滿臉。春生也顧不上擦,抬頭聽三叔接著說道:“具體的我之後再詳說,不過昨夜我攔他,為的還是我們百千堂,為的也是阿爺留下來的基業。我想着此番陳挽回來,不似少年時,不知是否已經找上了烏石張氏,若是陳家知道了當初當年父母被害還另生波折,想必會上來鬧事,我們手頭上有了他,才好做交涉。”
屋內安靜得香灰落下的聲音都能聽見。
林良問道:“那烏頭張氏知道不知道?你手上有他,他們庄氏陳氏才會上來鬧事好嗎?!”
林山正要回答,卻見仙桃闖了進來,“他怎麼死了?你說過你和他幼時好友,人生至交,你說過你會保他周全的!”
仙桃對着春生說道,而春生一下子張了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