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訪舊半為鬼
仙桃聽了碧玉的一番話,心裏落定了許多,但是還是想等到春生回院子說上話再走。碧玉見勸不動了,轉而說道:“也行,這麼晚了,那我讓丫鬟給你帶碗湯水過來,你是要生鮑魚排骨湯還是我讓廚房另做些甜水給你壓一壓,甘蔗甜薯還是要銀耳雪梨?”仙桃擦了眼淚說道:“我這會兒也是吃不下啊。不知道堂兄回了大廳了沒有。”
此時外面輕輕地敲上了門,仙桃原是一驚,後來想着,也許是阿娘的丫鬟找過來了,一開門,見是春生。
仙桃趕忙奔過去問道:“兄長,你見到他了?他怎麼樣?誰抓到他的?我剛經過大廳聽他們說話……所以是不是祖耀”
春生比仙桃和祖耀長了好幾歲,做事沉穩性情溫順,見到仙桃之時大眼低垂下來,悉心聽完妹妹一連串追問,而後才緩緩地說道:“剛你阿娘的丫鬟托我把你送回去,你也知道此時你不方便插手這些事,不然李氏那邊年後要如何應付。”
仙桃見他並未直接回話,心裏又堵了上來,着急憤恨得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最知我的,怎麼也和我說李氏,所以關住的人是不是他,他究竟怎麼樣了?”
春生無奈嘆氣,把仙桃扶到旁邊八仙椅上坐下,又慢慢地說:“是他,是有人故意捉他的,不過也怪他這麼多年也沒個長進,一喝酒便是喝到不知東西南北讓人有了機會。仙桃你只要相信我,相信我會處理好這些事的。”
仙桃噙着淚水看着春生,全身僵硬得猶如霜后凍住的春草,閩南有諺雲“一枝草一滴露”,此時仙桃則是“一枝草一柱霜”罷。春生接著說道:“我和他的交情你也是知道的,我至少不會害他,會保他周全。”
碧玉續上另一盞茶,遞到仙桃手心讓她暖一暖。隨後便送了她和春生出去,春生走到側門時吩咐道:“我要去大廳和族裏開會了,耽擱下去他們怕是要懷疑我怎樣了,別把你也給扯進來,你趕緊從這回去,你步速輕快,相信不會有人發現,剛一路也沒見人看到,你大可放心。就是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以後做事可千萬別再這麼魯莽……”
仙桃知道兄長是為了自己好,但是也無心再聽下去。
回去就回去吧。
春生遠遠望着仙桃抽噎着但是又動作利索地爬上偏門,有好氣又好笑,又想着那頭還關着的那個人,怎地年還不算過就一堆事操心着,無奈轉身往大廳走去。這一跨進門檻就被自己父親責備:“怎麼大家開會都只等你?這般閑散……”正月里不訓孩子,林良看了一眼兄長,把春生招呼到自己旁邊坐下。而林北也只好作罷。
林山見人都到齊了,亮大了嗓門開口說道:“我提議,既然祖耀他們把人抓也抓了,還綁嚴實了,這誤會算是結下了,這明天要是放人,那勢必事情會鬧更大,我們這是道歉不是,而不道歉也不是。不如就過年這幾天先關着,年後大家要忙活起來之後再說。”
林北覺得不對:“有什麼誤會不好解的,此時不解難道留着之後犁頭村的人上來鬧事?要知道他姐夫庄氏最近的人丁也是興旺,驛站貨倉一併在壯大,為何要多去招惹這麼些人?”
林良捻了捻鬍子也附和道:“確實,這孩子新進回家,家裏人必定關切得很,說要關到正月初九天公生那天,那不好辦,明天他不回去,那兩家人必定到處找了。”
林良說完之後轉頭問祖耀:“祖耀,這事兒因你而起的,你說說你打算怎麼做。”
祖耀說:“如果舅舅們嫌我惹事,也不想和那家人惹上事,不然我晚上就把他拉回我家宅院裏關着便是。”
“萬萬不可!”春生和林山異口同聲道。叔侄間彼此互看了一眼,林山便着急地先說道:“你為何要徒生那麼多事端?既然都綁到這了,你大晚上又要劫回去?你是有三頭六臂還是武藝高強,那小子半夜酒醒了你斗得過?他出海前和烏石張氏的陣仗你見識過?他砍人的時候你還沒長到八仙桌高呢!”
祖耀頗不服氣:“他酒醉成那樣,我讓敬賢再給幾棍子,讓他暈得實實在在的,怎麼劫不過,舅舅們一貫看不起我,但是也沒必要這麼看不起!”
林山氣急:“你阿娘也是,不知道怎麼教得你這般。”
祖耀氣頭上接着回話:“自然我不姓林,你們怎麼說都是你們對!”
林山嘆了口氣,懶得再回話,雖然這個舅舅罵得多,但是自然也是因為他知道他罵得,林山和祖耀母親幼時比較親近,外甥便也管教得多了。不過話雖如此,如今這事兒確實爭執得有點過,林良看着奇怪,只覺得提到那陳挽姐夫庄氏也做驛站貨倉時另倆人面色不對,但是也不敢隨便插話,生怕自己多疑心起疑錯了,也怕多說了什麼,他們另兩個便不願再說了。
春生見倆人消停了,才慢慢地開了口,先是看向林北,說道:“阿爺莫怪我來得晚,我確實是先去了那下落埕頭看了他,我和他幼時相識,此番也是多年後第一回見,家族裏數我……和他最是熟絡,現在他落我們厝內,我不去看下,聖賢書便是白讀了,這家族長輩教的禮數便也是丟掉了,於情於理都不合。”
林北聽到這話心寬了不少,覺得自己的兒子還是沒白養,還是有肩膀能擔當的。林良也輕輕點了點頭。
春生接着向著祖耀和林山說道:“我剛去了那,看到人自然是沒醒,我也沒鬆綁,因為不知道弟弟和三叔究竟是意欲何為,也是得和大家商量着來再做打算。但是我覺得無論是要怎樣,還是要以百千堂的牌匾為主,烏石和他犁頭械鬥了那麼些年,水利敗壞,商賈不興,不是家族傳承的道理,我們不是鬥不過,不過沒必要如此。”
祖耀聽完似有不悅:“兄長這話是對我說的了?是我不顧着你們林家牌匾了?我明明說了我捉的人,我綁縛回去我周家,是你們不願意的。那兄長你可是有更好的辦法了?”
林山沒等春生回答忍不住接着又說:“你別一口一個為了林家牌匾,你自己說實話你綁回去就不是為了去找張坑村那幫擺賭局的人清債?誰不知道張坑村是陳挽母親娘家?”
祖耀是沒想林山話說那麼直接,有點氣急敗壞,“我本並不是這麼想!但是既然三舅替我出了這個注意,那讓我拿人回去又如何,難道主意不是你想的?”
林良看不過,“好了,你們讓春生說完!”
春生說道:“帶回姑姑家那自是不可的,沒必要再多生些事端。關到正月初九那自然也是不可的。不過關到明天那相信不會有什麼,等到明天陳挽他也醒了酒,你們各自有什麼意願,你們找他提,他不是不講理之人,這總比現在趁着他暈醉過去胡亂安排要做些什麼好。”
林山和祖耀聽了,低着頭,好似被說中什麼,又好似在計量着什麼,但是似乎眼下也沒更好的說法能理論過對方。便也作罷。這會就這麼散了。
林良走回平瀾堂的路上抬頭看到上弦月,想到剛才一幕幕,一面欣慰一面感慨。侄子的處事風範比他們幾個有過之無不及,家族榮耀,有他在,多旺個幾代怕是不難,並且仙桃雖獨女,但是和春生從小親近,勝過親兄妹,也算是可得一依託。
他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性情剛強,不為人後,固執果敢,女兒身男兒心,他專研堪輿奇門多年他不是不知,有這樣的女兒,便是沒有男丁便也足夠。性情剛烈想着或許年歲大了之後能磨平,這個世道能夠讓女兒如何出人頭地,拿着這樣的性情怕只是自己委屈,不如磨平了好安穩度日才好。
跨過門檻,看到大廳里的燈還亮着,卓氏和仙桃倆人一般等着不睡。
仙桃抬頭見阿爺回來了,猛地站起了身。
林良接過一杯佛手烏龍熱茶,看了仙桃一眼:“我們不是不知曉你們心意,不過是人多活了幾十年,多見識些人心罷了。當初他沒出海,你們等一兩年便也是可成婚,誰知道後來犁頭和烏石交惡成那般。現如今他回來,你也是還可以和他成婚,阿爺阿娘這個歲數還算硬朗,還可以抗受得住,族人之間還可以照顧,就是出海不似在跟前,海浪兇險,船棹易折,時日難測,風波無期,這些你都得想過。”
卓氏着急接過話:“不用說那些個遠的,他如果有那個心思,便會早早來和你說定,不論是幾年前要三書六禮,還是出海后是否要回來迎娶你?他可給過你什麼約定?”
仙桃聽了悶頭哭了好久。卓氏又氣憤又心疼,把她扶進裏屋,拍着她肩頭後背像小時候那般要哄她入睡。五更天早過,一下子靜得只有萬重溪流水潺潺的聲音,仙桃的天窗上看到一個星子,卓氏見仙桃哭累了睡得深沉,自己卻是怎樣也睡不着。很快便是車轍碾過,而後鞭炮聲起,似乎安平鎮又恢復了往日過年的樣子,又似乎昨晚什麼都沒發生過。
仙桃許是累了,此刻鼻息重了好多。卓氏要吩咐廚房丫鬟準備早飯,大年初一,這年還是得過的,並且糖茶酒水還是要備上了等人來的,遂起身預備忙碌起來了。
大年初一各家大門都敞開着的,就在小廝門開一半的時候,百千堂的人闖了進來,卓氏正要責怪怎麼過年這麼不知體面隨意亂竄,卻見小廝着急地找林良,林良連襟上的扣子都還沒扣全就出來了。
只聽小廝說道:那陳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