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中如往日

第三章 夢中如往日

閩在海中。

陳挽在海上飄搖的時候,甲板上做過最多的夢,是有關占城和一位少年家的。

泉州港日夜繁忙,每每有船隻靠岸,少年便跑過去看。有一天,盼來了同姓族人的船隻歸航,船上滿是沒見過的乳香和象牙,隨船南來的,還有占城國王派遣的朝貢使團,帶了各種珍稀貢品要朝拜皇上。

兩國交好,通商不絕。

又過了幾年,少年行伍中返家來,也隨了族人一同跑船出海了。順風的時候船隻走得很快,颱風到的時候,商船也便到了。此地海岸線綿長,空氣潮熱,一下甲板能感到熱汽鑽進身上每個毛孔,整個身軀幾欲膨脹開來。商船上滿載的絲貨和烏龍茶葉不耐潮熱,大家想着還是要及早脫手為好。

進港的外來船隻上新來的商隊自然是要跟隨綱首去見占城國王的。國王見自是禮節性問詢款待,在少年看來,國王似乎略懷心事另有他思。一問,才知道是占城與真臘正交戰,戰事膠着,幾年下來,無一方能佔得上風。

這裏打仗怎麼打?

少年走神回想起覲見國王走過的大道,來往通行的多為大象,這裏的人似乎並不似大明王朝一般用馬匹作為座駕。畢竟這也是他們此次前來的原因,求購上好的象牙。所以,難道騎的大象打仗?這大象日常負重搬運自是不在話下的,但若是上戰場衝撞廝殺,想必笨重有餘而機動不足。少年那時入垛集軍,優免一丁差徭,被分到了騎軍,養馬馭馬,隨着隊伍練軍,之後……唉,總之,北出邊關騎馬作戰對於他而言也算是不在話下的。

於是他心生一計。

他對國王作揖,問道:“鄰國入侵,我方奮力才得以與之相抗衡,說明兩軍旗鼓相當,硬抗數年,兩軍皆疲,可否想過出奇招,求新求變克敵制勝?”

國王不解:“如今的兵械技法皆是將士們操練多時練就的,若再作變化,恐將士不能勝任,因而戰事生變啊。此番若是大敗,此前辛苦爭得的土地怕是只有拱手了”

少年眉頭小皺,思忖了一下又說:“我此前在大明騎軍服役,沒過多久便升為軍中小旗,行軍打仗也算是略知一二。我朝那時應對北虜,也曾勤練騎兵,軍中之所以能馬壯藝精,皆因北虜擅騎射,熟地形,但即便敵方如此,我朝騎兵仍可將其頻頻擊破。”

國王好奇:“哦?你朝騎兵也騎大象?”

少年道:“我朝騎兵騎戰馬,挽軟弓、執長箭、配輕刀。馬披重甲,既可自保,仍可輕快穿行。”

國王仍心存疑慮,少年便空中比劃着要演練給過往看,惹得綱首頻頻擺手擔心生出事端。

“這幾樣武器各有神通:軟弓輕便又飛得遠,適合網羅佈陣以制遠敵;大軍深入敵人陣內,長箭傍身可以不下馬便近處殺敵;至於輕刀,那便是就近防身了。總之,重騎兵和戰馬雖覆鎧,仍可比敵軍大象騎行更為輕快,破陣衝鋒不在話下。敵軍機動變化,那我軍可長刀箭鋌近身逐個殺敵,亦可馬背上出刃藉助馬匹穿行的速度斬殺;而若敵軍集結成陣,那我軍馬背上騎射,軟弓快箭,可以環射羅織箭網壓制。馬披重甲亦可護馬,至少快攻進退時無礙……”

講到激動處,連商隊的人都躍躍欲試。

“此外,行馬以前沖以長槍,行馬以後射以勁弓,不出數戰,定可破真臘!”

國王一時心動,但是仍有疑慮,不知這大明來的商賈是否別有目的。但這戰事若是這麼持續慢耗下去,國庫虧空,民不聊生,亦不是個活局。或許可以如同這位異鄉少年所說,求變得勝也未可知。

國王徘徊數日,終於在某日召集少年進宮,問道:“那……你能幫忙練兵馴馬?”

“小民願意一試。我本是大明南邊人,不似朔北之地的將士們那般從小騎射,但是操練之中也是克服了許多困頓,更是積攢許多心得,若我大明南人能如此,相比貴國將士也不在話下。“

少年滔滔不絕,國王頻頻頷首。之後,少年便得以帶着大批銅錢去購買馬匹了。

回到驛站,少年卻愁容滿面不發一言。同船的一個喚作李五的過來同他搭話:

“小生面熟啊,通緝榜上似乎有見過,逃軍的吧?”

少年意欲迴避開來,對方又說:

“我是你鄰村人,所以大概知道,不過我此番和你搭話,自是不為的害你,我也是做過監刑滿出來的。”

“你要作甚?”

“聽綱首說你說服國王要騎馬練兵,拿錢買馬,這買馬別是有門路?”

“原來你是看上我國王那兒拿來的錢?這錢誰要是私吞了,你可知後患?”

“那你拿這錢回去還不是被通緝?少年家,我有朋友在大漠,那兒旁邊的牧場上草肥馬壯,我是來和你做生意的。我們和朋友談好價格,買好了馬,剩些錢,你自是要分我一些。”

少年覺得有哪兒不妥,但是想着出外還是要多交朋友,也可以先把眼前的事辦了,只好應允。

不久之後,數十匹戰馬運抵占城,第二天便可去覲見國王和將士了。

而少年難眠。

三丁以上者征一丁為兵,即為正軍,此後舉家入軍籍、稱軍戶。家裏父母早亡,長兄年老體弱,季弟年幼,自是只有他入行伍了。垛集兵士戰時殺敵,閑墾軍屯,他每每邊疆嚴寒中呵着寒氣心想,這一輩子難道便是只有如此了嗎?沙場上,他右手執轡,左手出刃,刃及半空,得望朔天,欲碰新月,而新月也似環翠響動。南人畏寒,他念故鄉。

家中來信之後,眼看長兄也已去世,他便告假奔喪,也好探看幼弟。

回鄉操辦完白事之後,自是要考慮着如何為幼弟打算了。自是可以把他託付給人做螟蛉義子,但幼弟頑劣,出逃數日,最終是在一所***清真寺里找到的。

少年心想,若將幼弟送回,那麼他也是只好回營繼續軍屯了,可能某年也就這麼埋骨他鄉了,因若此時出逃,那必然被揪住這麼一個線索將他找回的。而此刻,他可同人說“遍尋不到季弟”,而實則將他安置於此,無人發覺,日後再找時機回來接走便可。

猶豫再三,他也只有狠下一心了。他聽說村裡出海的船隻會帶他這樣的人到海外“住冬”,許多人回來,許多人也不回來的。到時他尋跡營商,寓居海外,那便也是有了“出頭天”了。

季弟原本吵鬧驕縱,此刻安寧無比,上眼瞼平薄如刃,但眼珠子黑亮,就這麼抿着嘴盯着他看。

怎麼?同樣是自由,我予你自由倒像是將你遺棄?他苦笑,玩笑。

此刻半斤黃酒穿腸,情緒也如海浪翻湧,他放下酒碗,對着海那邊開口說:“阿弟,對不起,你等着我,我真的會回去接你的。”

突然之間,少年感覺除了黃酒入口肝腸的涼意之外,腹部一角被什麼刺破,海風中陣陣發冷。

李五的聲音傳來:“不用分了,馬匹現在到了,你剩下的錢都了我吧。”

少年大笑:“你坐監刑恁多年仍沒長進?”

李五也笑:“你以為坐監就能讓人做回好人?”

少年:“我是說,你做什麼人我不管,但你可以學聰明點啊。”此刻他能感到後面一個力道推來,匕首往皮膚肌理深路去了,有什麼熱的東西就流出來了。而少年不管,他也不是沒見過,他話沒說完,就不能算完。

於是他接著說道:“你讓我和國王做完這一局,你牢牢地把持住我,敲詐我,豈不是賺得更多?哪怕你押解我回去,拿我領賞金,恐怕都還更多。”

李五停了半晌沒說話,少年反手搶過他的匕首,順勢插入腹中,李五轟然倒地。

干大事的千萬不能恍神。

而殺人當下不能心軟手軟。

明知道我入過行伍做到小旗啊。

異鄉海邊殺人方便,還用的他自己的刀。少年順勢把屍體拖入海中。過幾日要是找不到人了,便說是去了煙柳地逍遙鄉了,再過幾日若是撈到屍體了,便說是錢財外露被劫了。

之後便是數月的練兵了。

此番隨着戰馬而來的,還有軟弓和騎矛等兵器。

少年讓將士右手執轡,左腋挾矛,作新月上天勢,一如當年沙場的他自己一般,殺敵姿勢百八十回練習,深入骨髓。再作右手執前,左手執后,高舉過額,換執左右手,作左前一刺;換執左右手,作右前一刺;換執左右手,作左後一刺;換執左右手,作右前一刺;換執左右手,作左前一刺;換執左右手,作右後一刺;換執左右手,作左前一刺;換執左右手,作右前一刺;仍作弄槍,右內揮一次;左內揮一次。如是者無定數……

當年和幼弟在清真寺里時,也是學過一些占婆話,這或許也是國王信任的原因,而此番練兵,幾句占婆話也讓他和將士溝通無礙,數月之後,士氣煥然如新。

再與真臘交戰,占城大獲全勝。

少年除了因此獲得許多營商機會,也因此討得國王歡心,成為國王的座上賓。

如是數年,少年積攢財富,和城中貴族富商之女成婚,衣錦還鄉。

這個人,便是陳挽的伯父。

陳挽不知為何,海上遇到風暴,害了疫病,如此種種,便會夢見他。他幼時有過一陣也在清真寺中,便是聽的這樣的故事,而這樣的故事,往往因為他的一個問句而起:

“那我父親呢?你可認得我父親?我生父又去了哪裏?”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挽仙桃:明朝閩南海商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挽仙桃:明朝閩南海商王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章 夢中如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