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五日後,三輛馬車停在國公府正門之外。
擷芳宴並不稀奇,無非是藉著賞花之名,讓未婚男女相互照面。但這一回,舉辦此宴的是武將之家,實為稀奇事一件。
車輪轆轆,青簾下的流蘇穗子隨風輕輕搖動。
下人的絮語,飄入阿嫵耳畔。
“范家算什麼,區區一個將軍。比起咱們老太爺隨太/祖打天下的功勛,差太遠了!”
阿嫵聽了不由失笑。英國公府上下無論多少條心,唯在一事上如出一轍的相似。從主子到燒火丫頭,皆愛對祖上榮耀如數家珍、沾沾自喜。
也不知老英國公泉下有知,該是喜是悲。
不過這振武將軍范家,她彷彿從哪聽過。阿嫵眯起眼睛……對了!是父親曾提到過一回。
說來也巧,若依父親所言,范家還與前日遇見的謝世子有些瓜葛。
世子的父親淮安王鎮守邊關十餘年,威名赫赫。卻在十二年前傷了一眼一腿,再難掌兵。
今上便把這一重任,交給了時任禁軍首領的范成鎬。
北戎的惡狼們得知淮安王受傷,趁機大舉南下劫掠。好巧不巧,竟與北上的范成鎬狹路相逢,短兵相接。
那一戰堪稱慘敗,十萬大軍死傷過半。若非靠淮安王舊部們浴血拚殺,邊關險些就守不住。
敗訊傳至京城,引得今上勃然大怒。班師回朝論功行賞時,封了范成鎬個雜號將軍草草了事。
是以,范家在京城的地位頗為尷尬。
也不知這一回,他們廣發請帖、大辦擷芳宴所為何事。阿嫵一邊想,一邊百無聊賴地揪起了車簾下的流蘇。
不過,左右與她沒什麼關係。
她只須依夫人的吩咐,扮好羅元紹的未婚妻子就好。
一刻鐘后,馬車停在范家門前。
阿嫵運氣不巧,在車水馬龍中被堵了一陣。進入花園時,羅鄭二人已等了一會兒,鄭月秋見她便刺道:“怎麼比烏龜還慢?”
阿嫵權作沒聽到。
倒是羅元紹輕扯了扯鄭月秋的袖子,示意她小聲些。
幾人往裏走去。羅元紹與鄭月秋寸步不離、衣袂相接。
阿嫵見狀,不着痕迹向後退了一步。
不多時,一個金紅步搖銀硃羅裙的女子迎面走來:“我姓范名玉瑤,在姊妹中行二,忝為這回擷芳宴的東道主。請問三位是?”
“原來是范二姑娘,幸會。”羅元紹掏出帖子遞給她。
范玉瑤展開帖子:“原來是國公府的貴客盈門,今日真是蓬蓽生輝了。”旋即粲然一笑,落落大方道:“寒舍簡樸,只擷得春色三分,幾位憑喜好自賞便是。”
不知為何,阿嫵總覺得她對羅元紹尤為熱情。
對上自己和鄭月秋,笑意便淡了三分。
下一刻,便瞥到鄭月秋狠狠剜了范二小姐一眼。
阿嫵不禁彎了彎唇角——看來不是錯覺。
范玉瑤又瞧了羅元紹幾眼,才施施然移開了目光。模樣不差、家世也好,勉強配得上她。可惜了,是個有婚約在身的。
又遙遙望了一眼園中的男子們,心下暗嘆一聲:人來了這麼多,卻一個適合做夫君的也無。
擷芳宴形似上巳節,是個未婚男女彼此相看之處。
無人知曉,范玉瑤有自己的私心。
范家門庭中落,兒女婚事上也愈發糟踐人。范玉瑤殊死相搏,才換來舉辦擷芳宴的一線生機。她向家人們保證,定會在宴上找到個高門的好夫婿。若沒人瞧上她,就老老實實給當人填房。
范家琢磨着攀上一門好親也能沾光,這才點頭。
此時的范府花園,衣香鬢影,喧鬧非凡,滿院招搖的桃李柳
杏反倒成了配角。不少人三二結伴,說是一同賞花,眼神卻止不住往人身上瞟。
鄭夫人為阿嫵置辦了一身緙絲妝花軟綢裙,日照之下,衣袖恍若生出淡淡華光。更兼頰邊朱粉輕勻,愈發艷若桃李。甫一出現,就招惹了不少人的目光,倒把身旁的一男一女襯得落俗了。
人群中,一個青年忽地眼前一亮。
“阿嫵——”
阿嫵若有所感,恰與他對上了目光。
“阿嫵!真是你!”青年見狀喜上眉梢,卻被身旁友人一把拽住:“怎的這般猴急?見到美人便要結識一番?”
“莫渾說,阿嫵是我師祖的外孫女。我們從小便認識的。”
“哦,原來青梅竹馬啊。”另一個男子先是打趣,突然面色乍變:“等等,正和你何時有了個師祖?”
“該不會是令尊的座師,陳太師罷?”
晁正和一陣沉默:“明威兄猜得不錯。”
“陳太師當年觸怒龍顏,並未牽連到你家。”男子壓低了聲音:“可對他的外孫女動心思,正和兄,你這不是上趕着扎皇上的眼么?”
晁正和緊盯着阿嫵身旁的羅元紹,眉間一黯:“什麼我動心思,你莫要亂說話污人名節……她,她已有婚約了。”
“可不是我亂說,她方才看了你好幾眼。”
“果真?”晁正和一喜:“那我去同她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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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確實瞧了晁正和好幾眼。
她從未想到,會在此地碰見兒時的玩伴。
晁父與她父皆是外祖的學生。兩家從前常有來往。只是後來,外祖觸怒了皇上被剝落了官身,主動與學生們劃清了界限,而她雙親亡故后一直寄住國公府。
自此,兩人已然數年未見了。
阿嫵明眸微瀾,心底掠過一個大膽的想法,就見晁正和徑直走來:“阿嫵,許久不見,不知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他聲音不小,被另外的二人聽了去。
羅元紹打量着忽然出現的陌生男子,不快地眯了眯眼:“敢問這位公子是?”
晁正和拱手:“晁正和。家父禮部尚書。”
“原來是晁兄。”羅元紹淡笑:“想來是在下才疏學淺之故,竟從未聽過晁兄之名,此番相識也是幸事。只不過,阿嫵這些年有我公府照料,就不勞晁兄費心了。”
晁正被刺了一句也不惱,而是懇切看向阿嫵:“阿嫵,你過得如何?英國公府可有人慢待你?”
阿嫵:“……”
縱是有,還能當著羅元紹的面說出來么?
甜潤的嗓音輕聲道:“勞煩掛心,我一切都好。只是不能常去探望外公,不知他最近身子如何了。”
“你放心。”晁正和道:“師祖那處我常常去瞧的,他身體硬朗得很。”
“哦?”羅元紹插了一句:“那就多謝晁公子,為我與阿嫵照料外祖父的身子了。”後幾個字咬得格外重,似是在提醒:你不過是個外人,我與阿嫵才是一家人。
淡淡的火藥味瀰漫在二人之間。
阿嫵暗道不好。
她並未拉架,而是先看向鄭月秋。果然,只見鄭月秋面色鐵青,指尖在衣袖上攥出深深的褶皺。
阿嫵當機立斷:“表兄,我與晁公子多年未見,有些話要說。你先陪月秋賞賞春景,我去去就回。”
晁正和聞言一喜。
羅元紹有些不虞,卻未多說什麼。
豈料,鄭月秋卻突然發難:“呵,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果然有許多情分要敘,這就迫不及待了。”
阿嫵輕嘆了一聲。
本想禍水東引,把盛怒的鄭月秋留給羅元紹處理。沒想到,火還是燒到自己身上來。
晁正和臉色漲紅:“這位姑娘,說話且注意些分寸。我與阿嫵只是幼時玩伴,斷無你口中那般曖昧。”
“哦,只是幼時玩伴,見了她便巴巴的趕來,比哈巴狗還聽話。”
“你——”晁正和從未聽過這般直白的難聽話,氣得發怔卻不知如何反駁。
“心中有佛,見誰都是佛。自己上趕着,見誰都是巴巴的。”阿嫵回了一句,在鄭月秋還嘴之前,連忙拉走了晁正和。
比起口角,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兩人行至一偏僻角落。
晁正和面上余紅未散,氣咻咻道:“阿嫵,那是英國公府的什麼人?我從未見過這般無禮的女子!”
“不相關的人,不必為她動氣。”阿嫵抬頭,明眸閃爍,流露出幾分希冀與急切:“方才你說,近來時常去拜訪外公他老人家么?”
她方才提及外公,是刻意為之的。
外公當年因捲入一樁舊案,被皇上剝官為民,三朝輔政之功化為烏有。他心灰意冷下自絕了門庭。無論親朋故舊,一概閉門不見。
連阿嫵失去雙親后,也未被接回陳府,而是寄養在國公府上。
但阿嫵知曉外公的苦心——他唯恐自己被皇上厭惡,也連累了親朋。
晁正和點頭:“確有此事。前幾年我上門,十次里有八次不得見。這幾年進門的次數漸漸多了。想來他老人家也想開了些。”
“那能不能勞煩你告訴外公,說我想見他一面,有些話要對他說。”
外公一生清正,絕不會容許她被納作妾室。
欲離開國公府,沒有比他老人家出面更名正言順的方法了。
“自沒問題。”晁正和點頭,片刻之後卻猶疑了:“阿嫵。你想見師祖,可是遭遇了什麼事?……你告訴我,是不是國公府有人欺負你?他們怎能這麼對你?”
另兩人還在不遠處,更兼此地人多眼雜。
阿嫵只能搖頭:“未曾。”
“還說沒有!”晁正和忽然激動道:“我不過一個陌生人,那女子就滿口胡言,她平日又是如何對你的?是不是她和羅元紹負了你?我從前就覺得你那表兄絕非良人——”
他越說聲音越大,卻被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呼聲打斷。
“那是……謝世子!你們瞧!”女子們或是好奇,或是傾慕。
“謝蘊怎麼來了?”男子們卻齊齊失落地嘆息。
爭執的兩人也不禁回頭。
只見范二小姐與一男子朝園中走來。她一身金紅本是極惹眼,卻不及身後玉冠玄衣的男子半分奪目。
丰神如玉、眉目入畫,濯濯似三月春柳。冷淡矜貴的氣韻,亦遮不住清挺風流的意態。有熏風拂過,玉蘭杏蕊紛紛墜於他白玉發冠之間,似落了層粉白的細雪。
方才還低呼的人群,竟被他風姿所懾,齊齊寂靜了一瞬。
旋即,更細密的私語之聲響起。
“不是吧,世子怎會登范府的門?”
“倒不如說,范家還真有臉把帖子發到淮安王府!誰不知他家的門楣是從哪偷來的?”
“也是忒不要臉了。”
知曉當年舊事之人不在少數,議論之聲匯成嘈切的嗡鳴,使范二小姐面色青紅交加。
給淮安王府下帖子,不過是禮節使然。謝蘊會親自登門,連她本人亦不曾想到。
范二小姐勉力維持着笑容,指尖卻緊緊絞起裙擺。
那些閑言碎語有一點說對了,自家起勢確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謝世子卻登門赴宴。是不計前嫌,還是……
若是前者,范玉瑤心間一盪:那她和謝蘊,是否有幾分可能呢?
今日登門的男子,能配上她的不是心有
所屬、便是婚約在身。
餘下儘是些不成器的紈絝,不值一提。
謝蘊一出,他人的風姿便乍然黯淡下去。可巧,他乃淮安王之子,和她同為武勛之後,斷無文臣家的門第之見。
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夫婿了。
她心中既忐忑不安,又似小鹿亂撞,半晌小心翼翼試探:“世子果如傳說中如芝蘭玉樹、光耀照人,使蓬蓽生輝。”
“傳言多為謬讚,范小姐客氣。”謝蘊惜字如金,步履始終落在幾步之外。
范玉瑤見狀,不禁悻悻然。
她算看明白了,謝蘊一舉一動皆合乎規矩儀度,卻無不拒人千里之外,讓人半分遐思的餘裕也無。
可他無疑是最適合的人選。
這樣好的機會,范玉瑤斷不會便宜給旁人。
范玉瑤的目光一轉,旋即變為決然。
她為了不去給老頭當填房,下定決心在今日孤注一擲,自然做了兩手準備。
看中的人願意就萬事大吉,若是不願……
她幾步行至人群闌珊之處,招來婢女:“去,將我卧房暗格第二層木盒裏的藥包取出,切記莫被旁人看了去。”
這廂,晁正和的質問乍然被打斷,面色訕然。他覷着阿嫵風輕雲淡的神色:“方才是我莽撞了。你放心,給師祖的話,我一定幫你帶到。”
“嗯吶。”阿嫵滿意地眨了眨眼。有了這句承諾,今日便不虛此行。
“但是你若是果真受了那女子欺負,也莫要……”
“晁兄!”阿嫵甜潤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眸光閃爍,似在暗示着什麼。
無他,只因他口中的“那女子”正怒氣沖沖,飛快向他們走來:“唐嫵你說,方才那男子,是不是就是姑父那天的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