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聽到開門的動靜,阿嫵連忙抽出手來,縮回了袖中。
指間依稀殘留着溫熱的觸感。
與此同時,謝蘊也收斂了神情,垂眸端詳着茶杯上的蓮花紋。他面上一片淡然寧和,彷彿方才的荒唐事未曾發生。
二人不約而同抬眼,望向陳朝安。
陳朝安對堂中的異樣一無所知。
他推開門后沒有立刻進門,眼睛還黏在手頭的茶罐上。幾息之後,才跨過門檻,毫無所覺地望了過來:“我回來了。”
他瞧着二人之間好似有些冷,順口問道:“你們是老相識了,不知方才都聊了些什麼?”
“方才……”阿嫵的身子一剎那綳直。短短几刻的功夫,她還沒想好如何圓謊,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謝蘊。
謝蘊以拳抵唇,輕咳了一聲:
“方才唐姑娘見謝某臉色不好,便關切了謝某幾句。”
他輕輕朝着阿嫵的方向頷首:“多謝唐姑娘的關心。”
阿嫵抿了抿唇,心虛地垂下了頭。
某種意義上,謝蘊說的確實是真話。只是用了春秋筆法,把不可告人的地方盡數隱去。
她又看向了外公。
也不知外公能不能聽出端倪?
陳朝安並未發覺什麼端倪——除了阿嫵親身經歷以外,換做其他人,誰能想到君子端方的謝蘊,會做出如此荒唐孟浪之事來?
果然,陳朝安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奪了去。
“你可是生病了?”
端詳起謝蘊的面色——修眉俊眼、面如美玉,依稀幾分通透之感,好似當真有些病容。
陳朝安當即關切道:“可還要緊?”
謝蘊搖了搖頭:“多謝老先生關心。不過是初夏貪涼,不慎着了風寒。並非是什麼大病,快要大好了。”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不着痕迹看了阿嫵一眼。
阿嫵一言不發,靜靜凝視着自己鼻尖。
陳朝安並未瞧出二人隔空的機鋒,心底為了另一件事狠狠鬆了口氣——他所說滋味上佳的新茶,不知何時受了潮,早不是從前的味道。
用這樣的茶待客,無疑是種怠慢。
再說,方才誇下海口的好茶,竟是這樣的貨色,豈非十分丟臉?
陳朝安正發愁不已呢。
而謝蘊的自陳,竟成了天然遞來的台階。
只見老人捋着花白鬍須,順理成章推說道:“你既然得了風寒,便喝不得茶了。免得與藥性犯沖。”
“阿嫵,去給世子斟些熱水。”
阿嫵一怔,才道:“是。”
她提着茶壺,走到謝蘊跟前。滾燙的熱水注入茶杯之中,氤氳溫熱的水霧之氣撲了滿臉。
趁着短暫的間隙,阿嫵悄悄抬眸,看向了謝蘊。
方才,額頭的溫熱依稀殘留在指尖。
阿嫵那時候尚且不能確定,聽了謝蘊的話,便斷定了心中的猜想:他的身子還沒好全。
但見人言行舉止,瞧不出一點異樣。
阿嫵仍是忍不住憂心,不動聲色嘆了一口氣,打定了主意:待會兒閑下來的時候,再問問他的身子如何了。
至於此刻——
阿嫵對着另外二人行了一禮:“我去廚房瞧一瞧午膳。”
府上沒有多餘的仆婢,只雇來一位江南廚娘,每日打理祖孫二人的三餐。今日見外公的興緻高昂,多半是要留飯的。
既如此,她得去提前吩咐廚娘一聲,午膳多做幾道菜。
陳朝安會意,對着阿嫵頷首:“你去罷。”
倒是謝蘊劍眉微蹙,似是有些意外。直到目送阿嫵的背影離開正堂之後,
才轉過頭來,望向陳朝安來。
此刻,他清寒的漆眸不復寧和,而是微有沉鬱之色。
正堂的氛圍,為之陡然一變。
陳朝安見狀深深嘆了口氣,面上的褶皺似乎更深了些:“說罷,世子今日突然拜訪老頭子我,到底所為何事?”
自十餘年前,謝家與陳家成了文武輔政大臣后,兩家便不再來往。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
即使後來先後遭受重創,這份默契亦未被打破。
而今日謝蘊乍然登門,必有什麼緣由。
陳朝安捧起茶盅,靜靜地等着。豈料謝蘊的一句話,就讓他瞳孔猛地一縮,頃刻之間變了面色。
只聞男子聲音清冷,波瀾不驚:“我找到了當年葉氏後人。”
陳朝安乍然起身,失聲道:“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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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書從正堂退下來之後,便一路小跑向了角門。直到看到了馬車之外那個乖巧的倩影,才停下了腳步。
“春袖——”
那個身影循聲轉過頭來,眸中種種的複雜情緒,一霎化作了綿軟的笑意:“洛書哥。”
洛書自然沒錯過她方才的情緒:“你從前來過這裏么?”
春袖眯了眯眼,又搖了搖頭:“我記不清了。”
“應當來過的罷?我下次寫信問問兄長,畢竟從前我父亦是太師的得意門生,我也應當隨他登門拜訪過才是。”
“可惜我年紀小,什麼記憶也沒留下。”
洛書見她眉間淡淡的愁緒,略有些不忍道:“沒事兒,等會兒你就能見到陳太師了,他定會對你有印象的。”
“走罷,我們先進門,等世子待會兒傳召。”
春袖點了點頭,隨着洛書進了陳府的大門。
但她心中卻有一個淡淡的疑影:為何方才世子不命她和一起進門,而是讓她先在門外等着,讓洛書專走一趟接她?
思來想去,春袖也沒想透。
她搖了搖頭。
罷了大約是世子另有安排罷。
從角門進了陳府之中,春袖雖然規行矩步,不肯多看一眼。但目之所及,仍是把府上的大概收入眼中。
只見初夏草木的蓊鬱,掩蓋了庭院的破敗與蕭條。連個富家翁的園子也大有不如,誰能想像這是三朝輔政太師的宅子?
春袖看得心尖酸酸的。
她在淮安王府,雖然名義上為婢女,可身契與月例全握在自己手中。而長公主聽了她的遭際之後,更是對她照顧有加。
誰能想到,被葉家牽連的陳府,日子過得竟連她葉家後人還不如。
洛書見春袖面上似有動容,狀似不經意道:“昔日今上榮恩,褫奪了陳太師的官身之後,又特許他住在這間太/祖親賜的宅邸里。”
春袖聞言,低聲啐道:“假模假樣。”
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不是榮恩,而是徹徹底底的折辱。
是啊。
洛書輕嘆道:“這確是折辱。”
那你呢?
你既對陳府同仇敵愾,又緣何不贊成世子與唐姑娘的好事?
洛書仔細端詳着春袖的面色,試圖從中尋覓出可能破綻。卻見她眸子忽然瞪大,閃爍着濃重的不可置信。
旋即,她便失聲驚叫道:“唐姑娘——”
“嗯?”
夾道之上,阿嫵循聲轉過身來,看見他們二人的身影,並不感到意外:“是你們啊?”
又看了眼春袖發白的面色,關切道:“春袖,你身子不舒服么?”
春袖連連搖頭:“我沒有!”
又忍不住問道:“唐姑娘,您這是……”
阿嫵並未察覺她話中的異樣,十
分自然地笑了笑:“我正在為你們世子準備午膳呢,外公和世子相談甚歡,想來定會留世子用膳的。”
“先不說啦,我先去膳房了。”
阿嫵走了,洛書與春袖還留在原地。
有風撫過,吹得樹葉颯颯作響。
洛書先忍不住開口:“你竟不知道,唐姑娘是陳太師的外孫女?”
春袖惶然搖了搖頭:“沒人告訴過我。”
她只知道唐姑娘是世子傾慕之人,又有一位未婚夫。至於她具體什麼身份,卻是一概不知。
洛書咋舌道:“是我疏漏了,滿以為外面傳的沸沸揚揚,你總會知曉的。”
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既然如此,也難怪了。你不支持世子與唐姑娘的好事,好像也說得通。”
春袖猛地轉頭,不可置信看向他。
在洛書洞徹目光中,她有一種自己被看穿的錯覺。
“你是何時察覺的……”她並沒有表現得很明顯啊。
洛書搖頭:“你不該問我何時察覺的,該問世子何時察覺的。”
“至於是何時,自然就是你在別院中,未經命令擅闖房門,打斷世子與唐姑娘私語的那一回。”
春袖聞言,通身發冷。
她一向笑臉迎人,唯一做得出格的,也就那一回。
那時候,世子的神情分明一點變化也無,她還自以為做得隱蔽。
原來那時,他就察覺到了么……
洛書凝視着春袖失魂落魄的臉,輕聲問道:“那時候你是怎麼想的?現在知曉了唐姑娘的身份,又是如何想的呢?”
春袖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洛書哥,是我錯了。”
她開口時,甚至隱有泣音。
“我先前不知唐姑娘的身份,又承蒙長公主的恩惠,猜出來她擔心世子做糊塗事。後來知曉世子和唐姑娘……就想着攔上一攔。”
“你受了長公主的吩咐?”
春袖搖頭道:“不是,是我自作主張。”
“那現在呢?”
“太師於我葉家有大恩,世子亦是如此。兩位恩人之間的事,不是我該置喙的。”
春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出內心真實的想法:“可世子那般端方的君子,我實在不忍見他……”
明月圓缺亦有人嘆惋,何況是光風霽月的君子?見他為情之一字而拋棄尊嚴,如何不令人意難平?
洛書嘆了口氣,摸了摸春袖的頭髮。
“那你覺得,唐姑娘好么?”
春袖毫不遲疑:“唐姑娘很好的。”若她沒有未婚夫就更好,定是天底下與世子最相配的女子。
“這便是了。”
“情之一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在為世子而可惜,殊不知他也許樂在其中。”
春袖模糊地點了點頭。
洛書的話她聽得半懂不懂,但有一點聽明白了:“洛書哥你放心,以後世子和唐姑娘好,我不會再阻攔了。”
洛書摸了摸她的頭:“乖。”
“走罷,隨我見太師去。”
電光火石之間,春袖心思一轉,若有所感。
她忽然明白世子讓洛書接她單獨進門的用意了——
倘若她在言談之中,暴露出對唐姑娘一星半點的敵意,世子就絕不會讓自己接近陳太師,以防她對唐姑娘做出不利之舉。
踏進正院門檻的一刻,春袖也難免感嘆。
雖然她還不知道情字究竟是什麼滋味,可作為一個旁觀者,她可是瞧得清清楚楚。
世子對唐姑娘用情之深,世所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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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忙完了廚房之事,回到了正堂。
恰與出
門的謝蘊撞個正着。
阿嫵不由微微訝異:“世子,你和外公難道已經聊完了?”
那裏面與外公相談的,又是誰呢?
謝蘊“嗯”了一聲。
阿嫵清月似的眸子轉了一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有什麼事,能讓謝蘊緘口不言呢?難道是什麼了不得的秘辛?算了,等下她還可以問外公,外公總不至於瞞她。
思及於此,她岔開了話題:“世子,方才你的額頭還是有些燙,是不是還發著熱呢?”
“唐姑娘再摸一次?”謝蘊忽然問。
阿嫵略一猶疑,四下望了望,點了下頭。反正方才摸都摸了,趁現在四下無人,再探一探才放心。
謝蘊便從善如流握住她的手,往自己額間放去。
阿嫵摸了摸,鬆開手頓了片刻,又摸了摸:“好像退熱了——”
那她方才覺得指尖一陣陣的發燙,又是怎麼一回事?
不對!
阿嫵突然反應了過來,明眸一瞪,羞惱之色如春水乍融,宛然生動:“世子,你明知自己已經退熱了,為何還讓我——”
未竟之語,停在謝蘊豎在她雙唇上的食指之間。
他的指尖覆有薄繭,阿嫵只覺微微粗糙的觸感拂過雙唇,帶來一陣異樣的麻癢之感。
“噓。”
謝蘊望着阿嫵,輕聲道:“這裏旁人還聽得見,我們去一處安靜的地方,讓謝某慢慢向你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