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探花嬌娘》
晉江文學城喃喃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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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平十八年,四月十七。
已是仲春時節,柳色慵倦、黃鶯懶憊。
英國公府上,有貴客盈門。
公府乃太/祖親賜的府邸,鄰里皆是朱門綺戶、烏衣門第。宅內粉牆環護、華庭深擁。又有曲水迴廊、山石相綴。
國公爺當年繼承了老太爺的華宅,不知羨煞多少勛貴子弟。
六進的宅院,有衣香鬢影,亦有庭院深深。
角門旁的荒涼偏院中,花木扶疏。除了阿嫵長居於此之外,只有春光日日造訪。
貴客登門的喧囂,自然傳不到她的耳中。
阿嫵躺在竹椅上捧卷讀書。似是春光太盛,她眯了眯眼,抬袖擋了一擋。
雪膚如白璧無暇。
日光之下,恍若透明的水玉。
忽地,她從竹椅中驚坐起,柳腰折出纖柔的弧——
腳步聲漸次傳來,似是有人來了。
阿嫵把書藏好,才整理起凌亂的烏髮。早些年,她還會在人前露出讀書的模樣,卻總是招來諷刺——“阿嫵啊,你不會真想學你父親,考出個探花功名來罷?”
久而久之,阿嫵便學聰明,避着人偷看了。
就連有婚約的表兄,也沒告訴。
庭院空蕩,連個服侍的人也無。只有雪膚朱唇的美人慵坐於竹椅上。
春衫纖薄,細腰窈窕。清月似的眸子好奇地探來,似凝着葉上清露。
——趙婆子一推開門,便見到這般情景。
她渾濁的眸中飛快掠過一絲驚艷,旋即化作了深深不屑:生得再美,不過是破落的孤女,比不上她們小姐的萬分之一!
她擠出一個乾巴巴的笑:“唐姑娘。”
國公爺羅鴻的原配妻子,是阿嫵的姨母。她在世時,阿嫵是府上的“表姑娘”。
待姨母離世,姨父國公爺續弦之後,她也從“表姑娘”變作了“唐姑娘”。
繼夫人有自己的侄女,先夫人的侄女,成了府上格格不入的外人。
聽了這稱呼,阿嫵的秋水明眸眨了眨。
若說初時有些傷懷,這麼多年下來,早也習慣了。
“嬤嬤好,敢問有何事?”她問道。
“是國公說有些要緊事找您,派我請姑娘現在去一趟前院。”
阿嫵心中生出淡淡的疑竇:在國公府上寄住了數年,她從未見過在前院見過婆子。
她擰眉:“今日我身子有些不便。”
豈料話沒說完,婆子便上前捏住她纖細的腕。
“實不相瞞姑娘,老爺有急事相召!”
阿嫵明眸微凜,疑竇從三分升作了七分。
但她並未露出異樣,而是柔柔一笑,似春雪消融:“嬤嬤別著急,我隨你去便是。”
從偏院到前院,要走上整一刻鐘。
路上偶遇了不少丫鬟,見到她二人,皆露出異樣的神色。
見二人走遠了,才有人奇道:“夫人對唐姑娘一向是不管不問的。怎麼她的婆子和唐姑娘今日走在了一處?”
“可別忘了,表姑娘又來府上做客!她對少爺的心思誰不知道?唐姑娘和少爺有婚約,她不派人找麻煩才是怪事。這老虔婆是夫人娘家的家生子,定是被表姑娘支使了。”
又有丫鬟道:“你們看,她們這是要去哪?”
隨着她指尖所向,眾人的臉色一同怪異了起來。
這是通往前院的路。
可前院今日……國公爺可是在宴請貴客呀!
丫鬟們霎時明白了表姑娘的算盤。
“若是衝撞了貴客,唐姑娘多
半有大麻煩!”
話雖如此,她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卻無一人上前阻攔,而是露出了幸災樂禍之色。
不多時,閑話又落在今日登門的貴客身上。
“真不知是何等尊貴之人,竟讓老爺親自招待……”
“是啊,還準備了那麼多好飯菜。我好些都不曾聽過!聽管事的說,還只是提前備着的。客人賞臉留下用飯,才會端上桌。”
另一個丫鬟神神秘秘道:“我好像知道貴客是誰。”
“是誰是誰?”
她壓低了聲音:“據說,是淮安王府的世子。”
“嘶——”不知是誰倒抽了口冷氣。
倘若是那位大人,老爺反常的殷勤做派,好似也順理成章了。
淮安王世子謝蘊,淮安王與鎮國長公主的獨子。身上流淌着功臣與皇室的血脈,今上也要稱一聲“表弟”。
他們老爺縱在勛貴中首屈一指,對上這尊大佛,也合該要殷勤有加。
“你是如何知曉的?你可是看見了?謝世子可似傳聞中那般?”短暫的驚訝過後,丫鬟們紛紛興奮地將人圍住,嘰嘰喳喳。
世子不僅以身份貴重而聞名,更兼他瓊英玉樹的姿貌、與松鶴清霜的風骨。不知是多少待嫁女子的春閨夢裏人。
可惜,淮安王府早放出話來:世子暫且無心婚事。實在令人嘆惋之極。
“我只匆匆看了一眼……”只一眼,那丫鬟就羞得紅透了臉。這下回憶起來,更是訥訥難言,唯余滿面通紅。
旁的丫鬟們見她作態,鬨笑作一團。
……
丫鬟們雖放輕了聲音,可阿嫵耳清目明,仍有隻言片語飄入耳畔。
她覷了一眼繃緊着臉的婆子,心中有了猜測。
“您來國公府多少年了?我瞧着有些面生呢。”
“奴婢乃是前院的人,唐姑娘前院來得少,覺得奴婢面生實屬常事。”
“那敢問嬤嬤,不知國公今日找我,究竟有什麼急事?”
“奴婢不過是個傳話的,姑娘待會就知道了。”婆子硬邦邦道。
她眯了眯眼,似有些不耐。接下來,無論阿嫵問什麼,皆是敷衍着答一兩個字,又或是裝作聽不見。
阿嫵卻仍是唇畔含笑,有一搭沒一搭地發問。
古怪的氣氛,一直蔓延到了國公居住的前院大門。
前院被裝點得處處妥帖,連大門亦用了十分心思。蒼翠的假山掩映之下,彎彎小徑通向一扇漆紅朱門。
假山之後,一抹鵝黃衣角忽地一閃而過。
阿嫵瞥了一眼假山:“說起來,最近,表姑娘是不是來府上做客了?”
“確有此事。”
“如何?姑娘在國公府上,過得可還適應?”
婆子早厭煩了連珠炮似的發問,竟沒發現暗藏的陷阱,順口答道:“旁的倒沒什麼不好,只是姑娘她吃不慣京城的……”
話音未落,就見阿嫵雙眸一彎,似笑非笑望着她。
婆子咯噔一聲,糟了。
“不是表姑娘么?怎麼又成了嬤嬤你的姑娘呢?只怕今日不是國公有事找我,而是嬤嬤的姑娘,設計讓我去找國公罷?”
婆子被戳破了身份,一臉驚慌:“你……”
不料,有個人比她更驚慌,竟從假山背後跳了出來:“你——”
阿嫵心道,果然是她。
假山後的衣角主人,不是別人,正是繼室的侄女——國公府如今名正言順的表姑娘,鄭月秋。
鄭月秋出現前,阿嫵的日子並不難過。過世的姨母臨終時,為阿嫵與親子羅元紹許下了婚約。她是公府欽定的未來女主人。
繼室鄭夫人不愛理
會她,但也不曾多加為難。
直到夫人的侄女鄭月秋上京拜訪姨母,一眼相中了她的表兄兼未婚夫后,阿嫵的日子才陡然難捱了起來。
鄭月秋的祖父是湖廣布政使司,首屈一指的地方大員。而她不過是父母雙亡之後,託庇於國公府的孤女。
娶哪一位妻子更有助於表兄的仕途,是不用多加思考之事。
自那以後,她與表兄的婚約,再少有人提起。
如今,阿嫵十六歲了。尋常女子早該出嫁,國公爺卻對她的婚事緘口不提、模稜兩可,讓她的處境愈發艱難。
……也讓鄭月秋愈發心急了。
只是阿嫵萬萬沒想到,鄭月秋的招數,會這般拙劣。
若她猜得沒錯,國公正在宴請貴客。若自己貿然進去打擾,國公爺必定會遷怒於她。
可惜,鄭月秋被阿嫵三言兩語戳中了謀划,情急之下竟自己跳了出來。
這樁陰謀也不戳自破。
阿嫵不禁輕輕搖頭,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
這主僕二人,一樣沉不住氣。
鄭月秋望着阿嫵,眼中閃過一絲嫉妒。她此刻冷靜下來,知曉自己跳出來不過是給阿嫵徒增把柄,冷冷威脅道:“今日之事,不准你告訴表兄!”
阿嫵聽了只覺好笑,故意逗她:“那我告訴國公爺呢?”
“你敢!”鄭月秋喝道。
這一聲尤為響亮,連樹梢的麻雀也震了一震,撲着翅膀飛走了。
阿嫵也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
她瞧着鄭月秋漸漸漲紅的面色。好了,興許這下不須自己告狀,國公爺也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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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這是今年新採的茶,請您嘗嘗。”英國公羅鴻端起瑪瑙茶盞,遞向另一端的年輕男子。
這般姿態,遠超仆婢們所猜測的殷勤,近乎諂媚了。
年輕俊秀的男子垂眸,用茶蓋撥開茶上的浮沫,輕輕啜飲一口。動作行雲流水,清雅高致。
羅鴻瞧着謝蘊俊美無儔的側臉,既羨且妒:老英國公和淮安王,皆是追隨太/.祖一起打天下的,又依軍功大小分封了爵位。
若是當年他爹再使把力,也撈個異姓王噹噹,何須自己今日對個未及冠的小子如此殷勤。
“咚”,剔透的茶盞落在紫檀木桌上。
“久聞世子於茶道上造詣頗深,不知寒舍的茶可還和您口味?”
“是好茶。”謝蘊的聲音猶如玉石散落,泠泠動聽。
“那待會兒您走的時候,我命人給您捎些回府。”
“這就不必了。新茶珍貴難得,國公且留着慢慢品嘗。”謝蘊抬眸,掃過這間房的陳設。
待客的房間,亦是主人家的臉面。國公府的花廳中,雕花窗牗前,立一塊造雲立壁的青碧色奇石。十二折如意壽喜紋屏風以紫檀為框,雙面髹漆,篆錄了前朝書法大家的真跡。
羅鴻見謝蘊多看了兩眼屏風,強忍不舍:“世子中意這塊屏風,是它的福分。待會兒我便派人送到王府上,保管一點兒不磕碰。”
謝蘊失笑,不過是花些時間辨別屏風上的字,英國公就誤會了。
他不喜奪人所好:“不必。”
方才還不舍着,謝蘊開口拒絕,羅鴻心中反有些不豫。同時,他也信了幾分京中的傳言:謝蘊果然是位目下無塵的君子。
若是旁人心有所好,他主動開口送,早順水推舟討要了去。
不過,比起俗人,君子卻更難討好。
羅鴻眼珠一轉,決定開門見山:“不知世子今日登門,所為何事?”
謝蘊薄唇輕啟,遙遙卻傳來一聲女子的怒喝:“你敢!”那怒喝中氣十足,竟將他的聲音徹底蓋了過去。
謝蘊的劍眉意外地一挑。
羅鴻霎時面色鐵青,只覺得老底都掉光了:“家宅不寧,鬧出些小事端,讓世子見笑了。”
府上女眷不過幾個。鄭氏,阿嫵的性情斷不會如此。唯一一個敢在他院門前大喊大叫的,只有那個自恃家世、行事無狀的外侄女罷了!
羅鴻在心中記了一筆,卻聽身旁的年輕男子道:“既然國公家中有事處理,謝某不便打擾,便告辭了。”
這話好似一道晴天霹靂,羅鴻慌了,連聲挽留:“已近晌午,世子不如用頓便飯再走。”
謝蘊搖頭:“國公不必破費了,母親已為我留了晌午的飯。”
只這一句,羅鴻再說不出話。
他天大的面子,還能越過鎮國長公主去?
國公爺的額角落了一滴汗。淮安王世子好容易來府上一趟,坐了不過一刻鐘便離開,也不知外面會傳成什麼樣子。
但他再不願也無法。
只能一邊送人出門,一邊狠狠給鄭月秋添了一筆。
“世子若是下次有空造訪,寒舍必掃榻相迎。”僕從為二人推開門,羅鴻說著客套話,迎面卻見到兩個年輕的女子,角門外一前一後站着,隱有對峙之勢。
兩個面孔他皆不陌生。
鄭月秋也就罷了……阿嫵怎的也在此地?
阿嫵也兀地一驚。
她也沒想到,國公會那麼快送客人出門。
旋即,她的目光落在另一位男子身上。
若沒猜錯,這就是今日的貴客。
墨發。漆眸。劍眉。薄唇。
他眉眼昳麗,氣韻卻凜然。如青玉浸冰泉,瓊華點清霜。
如此年輕,又兼國公喚他“世子”,阿嫵一瞬便猜出了男子的身份——那位名動京城的淮安王世子。
阿嫵連忙移開打量的目光,低下頭去。
傳聞中,淮安王世子是位守禮克己的君子。她素日謹慎慣了,此刻亦不欲行冒犯之事,引得貴人不快、國公遷怒。
鄭月秋卻看也不看謝蘊,眼裏除了羅元紹,斷然沒有旁的男子。此時見國公面帶怒容,一咬牙:“姑父,方才唐嫵說有事找您,非要將我帶到此處!我不依,她竟大聲喊叫!”
豈料剛張口,國公姑父竟狠狠瞪向了她!嚇得鄭月秋訥訥不敢張口。
謝蘊聞言,也不禁失笑。這咄咄逼人之聲,與方才那聲“你敢”分明同出一人。這是惡人先告狀不成?倒是另一個女子從頭到尾一言不發,顯然是真正的苦主。
他不經意抬眼,恰與阿嫵好奇的目光碰上。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觸即離。旋即,謝蘊又匆匆轉過頭來,閉了閉眼。
非禮勿視。
另外的二人,皆未在意這個微小的細節。
羅鴻瞪完了侄女,直到她不敢出聲之後。又與謝蘊寒暄起來。只是,這一回他察覺了謝蘊的心不在焉。
幾句之後,沒得到他再次做客的承諾,失落道:“世子慢走。”
送完客,羅鴻一眼沒看阿嫵和鄭月秋,轉身去了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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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王府。
鎮國長公主原有自己的府邸。奈何淮安王與公主二人情深篤穆,太/祖便做主,將二人府邸並作一處大宅。
謝蘊步行一刻鐘,才從漆金的敕造淮安王府匾額下,行至小花廳。
婢女身着紗衣,掀開重重的軟煙羅帷簾。
謝蘊並未撒謊。小花廳中,鎮國長公主早等著兒子的歸來。
身為太/祖幼女,今上的嫡親姑母,有時連皇后亦要退讓三分,長公主通身氣派自是貴不可言。見兒子歸來,卻露出一絲慈愛之色:“我兒辛苦了。”
“母親。”謝
蘊頷首。
“今日去英國公府瞧了,我兒覺得,羅老頭的兒子如何?”
謝蘊靜靜啜飲着茶水,一言不發。
長公主頓時明了。
兒子是君子,不願背後言人是非。這份沉默便代表了許多東西。
她慨嘆不已:“果然啊,那些老傢伙的兒子,有出息的都去了邊關。留在京城的,多半混成了軟骨頭。”
說罷,才發現自己不意將兒子罵進去了:“自然,不包括我兒。”
她的兒子生在京城,長在京城。不似旁的人隨父從武,反倒進了國子監,浸潤了通身的行止儀度,成了讓淮安王最頭疼的翩翩君子模樣。
不過,長公主卻十分滿意。
“可惜了,英國公不中用,讓我兒這一趟受累。”長公主笑眯眯道,她自是知曉兒子最討厭那些虛與委蛇:“不過,聽聞國公府的園子可謂一絕,是真是假?”
謝蘊方才一直沉默,此刻卻道:“國公府的春光,確實不錯。”
“果真?那也不算白去一遭。”長公主沒聽出他話中深意。
謝蘊再一次閉了眼。
方才那一幕,彷彿映在了眼前。
一樹叢簇的潔白玉蘭下,女子亭亭而立。熏風撩起如雲的鴉發,似有暗香淡淡、挑人心弦。她輕盈的眼睫振如蝶翼,遮住秋水明眸中一閃而過的好奇。片刻后又低下頭去,露出一截雪白如緞的頸子。
溶溶淡淡的春光,為她鍍上一層金粉。
溫柔。朦朧。
那一刻,謝蘊忍不住偏過頭去,又閉上雙眸。
他怕春光太熾烈,灼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