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殺人
夏季的午後煩悶燥熱,四周都是明晃晃的閃光,蟬聲在灰綠色的植物間時遠時近地消長,少年慢悠悠地走回瓜田,卻意外地看到了兩道身影。
少年在不遠處停下了腳步,臉上陰晴不定,躊躇了一會,最終上前叫了一聲:
“朱少爺。”
那兩道人影正坐在草棚下嬉笑,手中捧着一大塊敲碎了的瓜,其中一人聽見有人叫自己,抬頭看向少年,依舊嬉笑:
“呦回來啦,去追剛才飛過去的仙人啦?”
少年臉上浮現一絲窘迫,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
朱榮咽下嘴裏的瓜肉,心情大好,這個村中朱老地主的小兒子不過十六歲,小眼塌鼻,身材肥碩,體態臃腫,身上搭的藍色綢緞被肚子綳的發緊,說話時臉上肉波抖動,嘴角泛着油光。
“有福,你說他何家種出來的瓜怎麼就這麼甜,比我爹自己種的還要甜。”朱榮丟下手中啃了一半的瓜又拾起另一塊吞了兩口,嘴裏發笑,“嘿嘿我爹老的快要散架了,自己卻偏要折騰,種出來的瓜跟土豆似的,還非要給全家嘗一嘗,你說那也叫瓜?”
被叫有福的瘦子點頭哈腰,吐出嘴裏的瓜籽笑道:“哎呀他何家能種出這樣的瓜不還得仰仗着咱朱家的土地,老爺是老啦,但最疼的還是小少爺您啊,我有一回聽見老爺他偷偷嘀咕,說要把最大的一片地都留給你呢!”
“嘿嘿這我自然知道啊,我爹當然最疼我。”朱榮又想起了什麼,突然沮喪起來,“但是他還答應了大哥,要分大哥一部分地。”
“小少爺您多慮啦,大少爺能分到的地還沒有您一半多呢。”有福壓低聲音,“而且我聽說啊,大少爺和老爺私底下關係僵得很,我還親眼見到大少爺冷着臉從老爺屋裏出來,老爺還罵罵咧咧的呢!”
朱榮眼睛亮了起來:“那這樣就能多分給我地了!”
有福笑的眼睛成了兩條細縫:“到時候還指望小少爺您多栽培栽培我,也不枉我在您身邊這麼些年啊!”
少年看見朱榮也笑了起來,臉上肉波亂顫,衣服被肚子綳的直發響,這位未經人間世事的少爺思想單純到傻,被下人挑撥離間卻還樂呵呵的嚮往,可少年只覺得解氣,暗自冷笑。
他對這位少爺可沒有一點好感,朱榮是村裏有名的村霸,小小年紀心腸貪毒,好色嗜吃,常常領着僕人在寶安村中橫行霸道,仗着自己的爹是朱老地主,幾乎所有村民的土地都是朱家掌有,村民被霸凌也只能忍氣吞聲,背後一直罵到朱家祖宗十八代。
朱榮佔有欲極端,自己看中的便一定要握在手裏,他家中已經有四位小姨太太了,全是村裡長得好看的姑娘。
朱榮笑着笑着便把吃了兩口的瓜扔到了地上,抹了抹嘴還想拾起另一塊,但切好的已經沒了,便轉頭對少年說:“何二我吃完了,再給我切個瓜。”
被晾在一邊的少年終於受到這位少爺的關注,他一面懶洋洋地答應,一面極不情願地抽出草席下的切瓜刀。
少年沒有名字,村中的人便把他在家裏的排名當做名字,村裡人一提起“何二”就能想起來他何家的瓜,可對於少年來說,“何二”就像一個生滿蛀蟲的招牌,他不怎麼喜歡這個稱呼,但是架不住所有人都這麼叫他,時間久了也只能忍氣背着。
少年彎腰,睜大眼睛仔細挑選地上的綠瓜,這一彎腰卻看見地上散落着數十塊瓜皮,還帶着沒有吃盡的紅色果肉,他心疼地看着這一幕,氣的眉毛直抖,不由自主握緊雙拳,他深呼吸了一下,站起身低聲道:
“朱少爺,您愛吃我的瓜是對我的抬舉,可我這是小本生意,全家僅靠着這一片瓜田活着,您要是愛吃我明可以天再給您送去幾個,但您看您能不能別糟踐我這瓜啊。”
“你什麼意思?”有福慢下搖扇的動作,眼睛眯成蚯蚓,“我們吃你的瓜還嫌我們糟踐你?你他媽腦子進豬油活膩歪了吧!”。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少年連忙擺手,“我是庄稼人,這地里長出來的是我們起早貪黑養出來的,就連自己也捨不得吃一個,您看您只吃一兩口就丟掉了,我看着實在是心疼。”
“要不您看您把瓜錢付了?”
“原來就是想要這幾個破瓜錢,”朱榮笑了起來,“用我們家的地,吃你家幾個瓜,還用付什麼瓜錢!”
有福也連忙附和:“我告訴你,今天我們家少爺心情不錯,別給我找事!再去切幾個瓜去!”
說完有福又露出笑容了,拿着扇子給朱榮不停的扇風。
憤怒,從胸腔中燒起的憤怒,像從地底噴出的暴烈岩漿,裹在少年耳畔洶湧飛舞,少年這一周的打算在這一刻被兩個人的貪婪吞噬地一乾二淨,自己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瓜白白地被這兩個畜牲糟踐,那是多少不分晝夜的血與汗,什麼明天拉着車去集市上賣瓜,什麼賣掉的瓜剛好能還清張先生半個月的學費,都在這一刻淪為泡沫,妹妹未來的一周又只能與自己喝沒有味道蕨菜湯了。
少年抬頭看向眼前還在談笑風生的兩個人,眼中碎裂出地獄般的怒火。
“剛才說道哪啦?”
“哎呦少爺您看剛才這麼一打岔我也給忘了,都怪這不開竅的臭小子!”
“算啦,我也算大度,不計較了。嘿嘿,昨天我在張先生的私塾里看到一個長得水靈的妹妹,雖然好像不過十歲,但是真的漂亮啊!”
“哎呦!”有福連忙壓低聲音,“少爺說的這個我也有印象,叫清兒是吧,這不就是何二他妹妹嗎!就是剋死自己爹娘的那個!雖然長的倒是不錯,但我還是怕老爺不同意呢!”
少年耳邊如響起一聲炸雷,腦海轟然激蕩,他再也剋制不住了,腦門青筋暴起,牙床顫抖得咯咯發響,他丟下手中的刀指着朱榮:
“姓朱的!你休想打我妹妹的主意!”
這一喝驚了朱榮二人,有福即刻起身,擼起袖子就喊:“反了你了!敢嚇唬老子?”
“你他媽閉嘴!狗仗人勢的東西!”少年勢如瘋狂,聲音撕裂,臉色因劇烈激動而血紅。
有福看見少年瘋了一樣的情形突然怔住了,自從自己來到少爺身邊,還從來沒有人敢對自己發過瘋。
少年從沒這樣激動,雙手不聽使喚的顫抖,臉頰炭一般發燙,心臟咚咚的直敲嗓子眼,憤怒已經不余空隙地佔據了他的整個身體,從他聽見朱榮惦記自己的妹妹那一刻起,妹妹是自己最後的底線,自己的瓜被糟蹋也就糟蹋了,至少還能再種,但妹妹是自己在世上唯一流着相同血脈的人,那是從生下來就有的牽挂啊!妹妹沒了便什麼也不剩下了,不能容忍!決不能容忍……妹妹被眼前肥豬一樣的畜牲……給糟踐!
“我知道了,原來你妹妹就是她!”朱榮站了起來,從草棚下的陰影來到了正盛的陽光里,臉上反出刺眼的油光。
“你真以為我朱榮是什麼貨色都能瞧上眼?你妹妹?叫清兒是吧?你以為我不知道,剋死爹娘的雜種,我也能玩?呸!”
少年突然呆住了,眼淚不知覺地流了出來:“我弄死你個畜牲!你他媽再說一遍!”
“你真是找死啊!”有福這一回露出惡毒的表情,惡狠狠地上前就要動手。
朱榮倒也不惱,伸手攔下有福,臉上掛着笑容,對着崩潰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說道:“克……死……爹……娘……的……雜種!”
眼淚決堤似的涌了出來,少年的肩膀因抽泣而抖動如篩,原來……原來妹妹在村裡根本就沒有想像中的那樣受人待見,原來村裏的人早就在背後指點了,清兒……在張先生那裏念書恐怕也早就受盡了旁人的流言蜚語了吧,但晚上回家時面對發黑的牆壁和冰冷如鐵的被褥,她依舊露出天使一般的笑容說:
“哥哥今天累不累啊?清兒給你背一首今天剛學會的詩吧!”
少年又看見母親臨死前不舍的眼淚,父親在月下悲傷的神情,哥哥在走前低微的背影,這些畫面如烙鐵般深深的印在他的腦海中,發出滋滋的聲響,他痛苦地蹲下身子,捂住腦袋,十年來壓在他身上的一切此刻終於崩塌,憤怒已經溢了出來,飄浮在他周圍,像魔鬼一樣用喃喃的低語嘲笑他,痛苦,屈辱,妒忌,夾着他的耳朵扇他的耳光,血液蠻橫地在血管中亂撞,從全身向大腦中涌去,心臟激烈地跳動已到了極限。
“你以為你算什麼?用我們朱家地賺我們朱家的錢,不過是我們家的一顆寄生蟲!骯髒懶惰的窮鬼!不僅是你,還有整個寶安村租我們家地的人!你們有什麼本事?得過且過的活着為了什麼?就是浪費糧食!那是你妹妹是吧?她長的水靈還算有點貢獻,等她長大一些我就把她送去城裏的妓院,她活在世上唯一的作用就是安慰其他男人,感謝我吧,給你妹妹找到了活在世上的價值!”
朱榮響亮的笑聲撞了過來,混合著少年紛亂壓抑的情緒,組成了無數道低沉哀怨的聲音,在他耳邊碰撞交織。他揪着頭髮,張大了嘴只發出絲絲的氣息,他感覺世界充滿了這些或哭,或笑,或低語,或高呼的聲音,混亂交鋒,縱橫肆虐,迸發出前所未有滔天般的憎恨,少年臉上的五官扭在了一起,就在他失去意識的剎那,這些聲音突然融合下降,耳邊陡然一靜,只有一個聲音緩緩的說道:
“殺了他。”
清晰,柔和,帶着滿腔怨毒。
少年抬頭,瞳孔充滿平靜的血紅,像天邊明麗的夕陽,眼前的光景以驚人的速度從無窮遠的天邊癒合,一瞬間拼接成一道清晰的人影,耳邊靜的只有空氣流動的聲音。
少年拾起地上的切瓜刀,起身,邁步,揮刀,白色的刀刃精準地劈進朱榮的脖頸,朱榮來不及有任何動作,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響,腦袋一歪,搭在肩膀上,兩顆眼睛瞪的滾圓。
少年沒有停頓,抽出刀身繼續揮刀,如劈砍案板上的豬肉,滾燙的鮮血噴了出來,朱榮的頭顱像熟透的瓜一樣滾在了地上,裹着肚子的藍色的絲綢終於崩開,露出白色抖動的肉波。
朱榮的屍體軟綿綿的攤在地上,少年右手握着刀柄,氣喘如牛,身體劇烈起伏。
有福已經傻了,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摸了摸濺到臉上的血跡,如同觸碰到烙鐵一樣猛地縮回,發出驚恐的尖叫:
“你……你你……殺了朱少爺!”
少年轉頭,眼神死死地鎖住有福,有福猛地打了個冷戰,前所未有的恐懼籠罩全身,像被來自地獄的惡鬼盯上一樣,他毫不猶豫轉身就逃,破音叫喊:
“殺人啦!救命啊!殺人啦!”
少年跳起來一刀劈在有福的肩上,腳下卻踩中了散落一地的瓜皮,滑了個踉蹌,摔倒在地,手中的刀柄脫落,那刀竟直直地插在有福的肩上,有福發出殺豬一樣的叫聲,捂住肩膀,腳下的步子邁的更大了,喪家之犬似的奪命奔跑。
少年起身想追,站了起來才發現雙腿不住的哆嗦,連走路都成了問題,他抬頭看見有福已經跑遠了,湮沒在夏日灼熱的氣浪中,少年又看了看手上的血跡,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瞳孔間的血紅正漸漸褪去,浮現出一絲清明。
少年張大了嘴,目光獃滯,他木訥的轉頭看向地上的屍體,剎那間感到一陣眩暈,無邊的恐懼自靈魂升起,腦門上泌出一排針扎似的汗珠。
白色的太陽此刻變成了一輪耀眼的光暈,無限遠的灰藍色蒼穹矮了下來,腳下的土地不斷地吐着潮濕發燙的熱氣,天與地成了一個上下皆無出口的口袋,將少年與地上的屍體一寸一寸地縮緊收攏。
他頹然跪倒在地,腦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我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