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在回頌桉苑的路上,姜亦棠還在想謝玉照的那句話。
——會難過。
前世,她拋下他時,他是不是也很難過?
也許他在太子府等了很久,畢竟,她曾口口聲聲地說要嫁給他。
遠遠地看見青粟,姜亦棠強迫自己收回思緒,她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氣,朝青粟走去。
青粟早早準備好艾草和熱水等一系列物品,見她回來,讓她先洗漱后,來不及問嵩榕院的事,就道:
“今兒芙蓉苑鬧了一通,明日姑娘去榮紛院時,可不要和二姑娘起了衝突。”
說完,青粟忽然想到,姑娘從未主動招惹過二姑娘,會不會起衝突也不是姑娘能決定的。
姜亦棠打起精神,疑惑:
“她鬧什麼?”
姜霜鳶是嫡母的幼女,也是嫡出一脈最年幼的子嗣,不論是嫡母還是父親,或者祖母,都對她很是疼愛。
這府中少有人能讓她受委屈。
青粟撇了撇嘴,壓低聲:“二姑娘還能鬧什麼?今日大少爺帶了一枚青玉回來,二姑娘一眼就看中了,只是後來大姑娘道了一句成色不錯,青玉就被大少爺送給大姑娘,二姑娘可不就要鬧大少爺偏心。”
姜亦棠輕扯唇。
是了,這府中若還有誰能叫姜霜鳶受委屈,也只有她那位長姐了。
她這位長姐,自幼就是美人胚子,今年三月份及笄,在京城也是容貌出眾,她還是丘榮公主的伴讀,在她們那位唯利是圖的父親心中,哪怕再疼姜霜鳶,一百個姜霜鳶捆在一起也是比不得長姐姜諳茯的。
對於姜諳茯,姜亦棠說不上什麼情緒。
和姜霜鳶不同,姜諳茯不曾欺辱過她,倒不是姜諳茯顧念什麼姐妹情分,而是她一貫在皇宮伴讀,又是府中長女,資源傾斜和她們就有所不同,壓根沒時間將心思放在她們身上,慣是屬於那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
如果說府中長輩對姜霜鳶是疼愛,那麼對姜諳茯就是看重。
姜諳茯不招惹人,注重自身形象,但屬於她的東西,也不許旁人染指一分。
姜亦棠和她的交集不多,但姜亦棠記得,前世謝玉照被幽禁后,姜諳茯冷眼說過一句“別拖累了尚書府”。
她也曾覺得這位長姐是位好人,直到她被拖入這座院子的途中,姜諳茯從她身邊目不斜視地經過。
而七年後的姜諳茯早就嫁給了三皇子為妃,尚書府也和三皇子綁在了一條船上。
想到這裏,姜亦棠忽然意識到,前世即使她死了,尚書府也在謝玉照那裏討不了好。
姜亦棠人微言輕,回來后雖一直沒有動作,但對姜昃旼和姜霜鳶的恨意不減半分,現在想到前世尚書府應該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一直悶在胸口的情緒才頗鬆快了點。
姜亦棠回神,不再去想前世的種種。
她拿過一旁被擱置的綉帕,將絲線穿過針眼,青粟瞥見,納悶:
“姑娘不是要給老夫人納鞋嗎,老夫人的壽辰就快到了,姑娘再不準備,恐怕就要來不及了。”
姜亦棠低垂眼瞼:
“我身子不適,你替我做吧。”
青粟驚疑地“啊”了聲。
姜亦棠看見了青粟的神情,但什麼都沒有解釋。
前世,她在這府中如履薄冰,為討老夫人歡心,每年老夫人壽辰的賀禮都是親手準備,從不假借人手。
而現在,姜亦棠忽然醒悟。
在這尚書府中,再真心都無用,只有自身有價值時,才能得那些人看重。
她在府中只能領微薄的月銀,偶爾得的幾塊布料也不被她們看在眼中,她辛辛苦苦趕出來的物件,許是還會被嫌棄粗糙,至少她不曾見過祖母穿過她送去的鞋子。
既然如此,她何必費心?
青粟雖不解,但也沒有多問。
而且,姑娘近來身子不好,加上還要去照顧嵩榕院那位,本就不易,她也心疼姑娘,想替姑娘分擔些許。
*****
翌日,姜亦棠醒得很早。
不到辰時,姜亦棠就收拾好,帶着青粟往榮紛院去了。
榮紛院門前的看門婢女對姜亦棠屈膝行禮,恭敬道:
“老夫人還未起身,三姑娘且稍等片刻。”
姜亦棠輕聲應好,進了榮紛院,站在院子中等待。
本朝重孝,榮紛院的佈置風景都是極好的,堆砌而成的假山,被圍繞建成池塘,其中還可見金魚搖擺的尾巴,繞院而成的游廊,可遮風擋雨,簾前有婢女看守,游廊下也站着婢女,皆是垂頭不語。
尚書府中下人的規矩一貫都是好的,尤其是這榮紛院。
所以,除去故意的針對,姜亦棠在府中很少遇到惡奴欺主的事情,但相較於其餘主子,府中對她看輕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過了一刻鐘的時間,榮紛院響起一陣腳步聲,來人嘟囔着什麼,帶着些許的煩躁和不滿。
未見其人,姜亦棠也猜到了來人是誰。
果然,下一刻就聽見婢女們的聲音:
“二姑娘。”
姜亦棠稍偏頭,恰好見姜霜鳶帶着風鈴進來,一見到她,姜霜鳶就皺起眉頭。
從昨日就沒一件順心事,今日又見到討厭的人,姜霜鳶的心情不由得又差了點。
姜亦棠只當沒有看見,她垂頭掩住情緒,和往常一樣,低頭喊了聲:
“二姐。”
姜霜鳶顧及這幾日府中氣氛不對,冷哼了聲,沒搭理她。
姜亦棠樂得如此。
下一個來的姜玵妢,她也是府中庶女,生母是董姨娘,但和姜亦棠不同,她生母尚在,且董姨娘家中從商,每年董家孝敬尚書府不少,哪怕只用銀錢打點,也足夠姜玵妢母女在府中活得自在。
很快,人漸漸到齊,除卻早朝未歸的姜昃旼父子三人和姜諳茯。
昨日丘榮公主府就送了請帖進府,邀了姜諳茯一同出遊。
姜玵妢剛到,見院子中站着的兩人,臉色就僵了下。
她自問來得很早,結果不如姜亦棠也就罷了,那是個謹小慎微的,在府中一貫如此作態,但她居然還沒有姜霜鳶來得早?
姜玵妢心中泛起嘀咕,她不着痕迹地湊近姜亦棠:
“三姐,你什麼時候來的?”
姜亦棠覷了她一眼,垂頭,輕聲:“我剛到兩刻鐘。”
她聲音太小,姜玵妢差點沒聽清,等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麼,姜玵妢嘴角倏然一抽。
兩刻鐘?
姜玵妢是婢女叫了三次才起來的,她慣來貪睡,聽到三姐這話,不由得想到頌桉苑離得本來就遠,那也就是說三姐至少起身一個時辰了?
恰好老夫人身邊的宋嬤嬤出來,聽見這話,朝二人的方向看了眼。
姜玵妢心中暗罵一聲。
這倒顯得她不敬重老夫人了。
姜玵妢撇嘴,氣鼓鼓地退了兩步,湊到姜霜鳶跟前,巧聲:“二姐今日來得可真早。”
聲音稍揚,整個院子都聽得到,姜霜鳶輕哼着頷首。
見狀,姜玵妢又嘴巴甜甜道:
“二姐頭頂的這支青玉簪真好看,二姐戴起來好生相襯。”
姜亦棠只低着頭,當作什麼都沒聽見。
她早習慣姜玵妢討好姜霜鳶的場景,董姨娘是個精明的,進府起一直在討嫡母歡心,加上銀錢孝敬,縱使嫡母一貫打壓妾室,對她也是頗為溫和。
姜玵妢將其母的習性學了個十成十。
都是想在府中有個立身之地,姜亦棠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但姜玵妢總踩着她去捧姜霜鳶,就難免會令人覺得憋悶。
只是今日姜玵妢這番馬屁算是拍到馬腿上了。
姜霜鳶本就因昨日沒要到那枚青玉而煩躁,如今聽姜玵妢又提起,臉色陡然一變,惱瞪了姜玵妢一眼:
“就你話多,不嫌聒噪嗎?”
姜玵妢一愣,畢竟年齡小,大庭廣眾下被訓斥,一時綳不住,險些紅了眼。
她還沒有把董姨娘的本事學到家,憋在那裏不知該怎麼圓場。
而且,姜玵妢心中也惱。
她誇姜霜鳶,還誇出錯來了?!
這些事情都發生得很快,宋嬤嬤看過來,不着痕迹地皺了皺眉,但是她是奴才,不好插手主子的事,只能沉聲道:
“老夫人醒了,請各位姑娘都進來吧。”
姨娘是不能來給老夫人請安的,而嫡母應該是在替姜諳茯準備,總歸,現在只有她們三人。
姜霜鳶自然而然地走在了最前面,她繃著一張臉進了室內。
姜玵妢受了罵,也不想和姜霜鳶一同走,就落在了姜亦棠身後,姜亦棠剛進了室內,就聽見老夫人疼愛的聲音:
“哎呦,這小臉鼓的,誰讓你受委屈了?”
姜亦棠垂下頭,眼瞼輕顫,老夫人這番疼愛的模樣,只對嫡出一脈表現過。
姜玵妢也酸得不着痕迹地撇嘴。
姜霜鳶直接撲進老夫人懷中,撒嬌控訴道:“祖母,大哥不疼我了。”
老夫人自然知道昨日的事情,攬着姜霜鳶,輕拍她的後背,笑着安撫道:
“你姐姐今日要去赴丘榮公主的約,身上是該有物件陪襯些許。”
聽出祖母話中是偏向長姐的,姜霜鳶頓時憋氣地扭過頭去。
老夫人笑着搖頭,看了宋嬤嬤一眼,宋嬤嬤轉身進了內室。
而這空蕩,老夫人抬頭看了還站着的兩位孫女一眼,道:
“都坐着吧。”
老夫人笑意不變,但話中的親昵無端就少了幾分。
姜亦棠早就習慣了如此,但是姜玵妢不由得越發沉默下來。
姜亦棠和姜玵妢同時低頭道謝,才坐了下來,安靜地看着眼前一幕。
宋嬤嬤拿了個錦盒出來,老夫人接過,推給了姜霜鳶:
“打開看看。”
姜霜鳶轉過頭,狐疑地打開錦盒,見裏面躺着一塊上好的羊脂玉,才揚起笑臉:“霜兒就知道祖母最疼愛霜兒了。”
老夫人拍了拍姜霜鳶,讓她坐好。
話過三旬,姜亦棠一直都是低聲符合著,不起眼也不會顯得過分安靜。
忽然,老夫人話題一轉:“你們應該都知道,府中近日住進一位貴人。”
在場的幾人臉色都變了變。
姜霜鳶那日是親自去看了的,不敢進去,只偷偷看了一眼,剛看見謝玉照身上的膿腫,就嚇得跑了出來。
現在聽見祖母的話,姜霜鳶不由得回想起看見的景象,當即嫌惡地皺了皺細眉。
姜玵妢不知道那麼多,但她記得姨娘說過,天花可是會死人的!
姜亦棠也不解老夫人為何忽然提起這個。
話音甫落,老夫人就轉頭看了過來。
姜亦棠心中咯噔了聲,微不可察地攥緊了手帕。
老夫人笑意不變,語氣溫和:
“我記得嵩榕院和頌桉苑離得不遠。”
豈止是不遠,就差只剩一牆之隔了。
“你父親和母親平日中忙碌,雖說太子是外男,但你尚是年幼,而且,你身為主人家,既離得近,平日中就看顧着點嵩榕院。”
榮紛院中安靜了片刻。
姜玵妢偷偷看了眼三姐,心中頗有些同情。
老夫人臉上笑容寡淡了些許,姜亦棠沉默許久,才出聲:
“孫女知道了。”
老夫人這才又重新笑道:
“缺什麼就去和管家說,那位可是貴客,不容怠慢。”
姜亦棠心中輕諷。
不容怠慢,尚書府也怠慢多日了。
然而這抹輕諷還未消,姜亦棠心中就又浮上自嘲。
這次還沒有等到宮中訓斥,祖母就要推她入火坑了嗎?
在眾人眼中,如今的嵩榕院可不就相當於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