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 啟示錄(一)
當一個人,真正想要與世界競爭時,才會發現……自己,真的不過是世界肆意留下的與眾生一併的沙粒。
記憶曾可以代表時間,它也因此珍貴。泉澗之下的一切,視記憶創造時間的規則混亂,徹底混淆……
就是因為會失去,人才會去珍惜,而這一存在也因此顯得珍貴。
所以,當我質問這泉澗存在之意義,吾等百年之憶時,世界之間給予了沉默的回應。
“世界——”
‘它如此混沌。’
“它不公平,”‘也從不合理。’
‘它創造醜陋,’“它指引凄怨。”
“它給予回憶,”‘奪去生命。’
世間萬物一切,皆是由世界所創。
它降臨無數矛盾於此間,僅是為了證明時間的價值。
世界,熱愛混沌與無序。一個完美的社會,恰恰是最為矛盾的存在,也是最為無序,從而成為理想烏托邦的存在。
這個世界,喜愛見證矛盾的誕生。
世界之鐘,這故事一切發展的起點與終點,亦是這個世界時間蔓延枝條的所在。
世界,存在於此。無數的時間,根枝蔓延,細不可見,廣遍於樹杈的每個角落。在深不可見深淵之上,是可以踏實的存在。
“迷霧森林,迷茫者的決斷之路。”
銀髮姬順手撫過粗糙深灰的樹榦,摩挲幾聲,扣下一塊樹皮。
深灰的如指甲大小的方塊樹皮,被她高高舉起掩飾太陽。但她只是剛剛舉起,這塊樹皮就彷彿被什麼無情的碾碎,乾枯的化為灰燼塵埃,在暖旬下漸變,染上一層銀與金的輝芒,在她眼前起舞,如同心臟脈動的節奏,帶着奇妙的韻律,跌跌撞撞於空中。
然後,被她撫摸過的樹榦,轟然閃耀銀光。零零散散簇擁一道,如同波浪直湧向銀髮姬。在衝到她的面前時,又忽然被衝散一般,猶如繁星漫步,存在於近在咫尺的彼岸星穹。
銀髮姬下意識眯起雙眸,視線仍盯着飄散的光點。它們在空中,伴舞,滯留在銀髮邊。似乎是念念不舍,如同小貓一般依蹭着她的髮絲,手指尖前。
小隻的,幾乎無法察覺其構造的小蟲。
它們是這些樹的一層保護膜,也是對來者最後的溫柔與警告。
“過得挺好的嗎……塞西莉亞,她如何?”
金與銀的光子搖搖晃晃,飄蕩至銀髮姬的耳畔旁。它似乎在傳達一些什麼,銀髮姬也認真的聽着,時不時搖搖頭,又輕咬下唇露出了微笑。
“這樣啊,有驚無險……太好了。可惜,見不到你。那麼,再見,小蟲子們,還有塞西莉亞……”
這樣說著,她揮手告別,回身鑽入濃厚不見光影的迷霧之中。
力不聚則散。
時間的價值發揮於逝去之物。
他說,他夢見自己死了。
夢見了在那見證黑淵的一瞬間,時間是多麼漫長。漫長到……足以回首踏足自己的每一個腳步。
他說,自己的一生沒有什麼作為。
無論是魔法才能,還是魔術研究,都源於他人的恩惠。
在那場漫天冰雪的災厄中,甚至無法將自己所親近之人救下。在所愛之人辭去之前,甚至無法好好與她送別。
他說,他軟弱無力了一生。
而她,是唯一讓自己活着的實感。她,是心臟,是海,是夢,是飄雪,落在頭頂髮絲間。
所以,與唯一的她不離。為了讓自己的心臟跳動……
他說,不必再去貶低自己,感到自責了。做些應該做的事吧,不要束縛在我的陰影下啊。
是啊,走出第一個陰影時,就是為了他。但現在,為了他,自願想要盤踞在這陰影之中。偶爾,伸出手,撥弄下陽光。
“你們啊……就這樣闖進來,讓我不得不走動,害我要愈加的欺騙自己……”她彎着雙眉,笑着,最後望了眼背後迷霧。
“謝謝。”
所以,我自由了。
自由的我,該何去何從?我不知道。
我聽到有聲音在呼喚我,又有聲音在排斥我。
我已經難以再前行,身體的控制愈發薄弱,魔力的消逝也再無法阻止。
但,已經走到。
我每每凝望這巨大塔樓,見到那熟悉的崩落黯紫晶牆,它不被光芒與塵灰陰影染指。此時,不得不感慨一句震撼。
指針末端在塔樓上百米之處為中心,緩緩挪移旋轉。
這就是終點。
一縷炊煙,於視線盡頭疊山理水之處升起。
銀髮姬看着,笑着。
日出初升浮榮昌,白雪囊螢。人們外出採買,生火做飯。隱風雪,夜歸舍。
時事變遷,今朝當立。五百年前帶來的災難尚未化去。但駐留於此境的人們已然展望出平凡的日常。若是商販吆喝,人群依舊四起聚散。故土安寧,百姓安居……這些理應再平凡不過的所有,將會代表一個熠熠生輝的新時代啊。
這份美好啊……
這次變革時機到來的同時,概念境地被開通之後,也終究會再次來到吧。
桃源——艾倫格林一些列的人,現在還是怯弱。
他們疲於反抗,害怕鬥爭,極力的迴避。他們喜愛待在陰影中摸索。他們寧願貼着羊腸小道,靠着牆壁,趴在地面,被東西踩了也不會吭聲,以便自己不會在陰影中被認出。
他們不曾像夜瑾羽那樣,是只需刺激就會渴求光明的傢伙。
所以……
這次的天災事件,給予全國三千萬人的美夢玉釀,那純粹美好的幻想,不死的恆心……將會是打開人們尋求光明的大門。
而在此之中,早已尋求光芒而未陷入夢幻的人啊,會作為先行者,去照亮黎明吧。
她漫步於世界之鐘的長廊,依着幻紫的牆,林立排開,呈現如雲霓彩虹的窗。在投射的幾束陽光下,無謂的向前進入。
路程一遠,多跨越幾步,五百年前留下的冰霜,已然開始呈立牆花霜雪。
在通向地下深淵之側的通道壁上,冰晶長滿,愈發往裏愈是密集,巨大,將通道縮擠作一道小路。冰棱閃着駭人的芒。
稍不注意,胳膊就被劃破。
臉頰上也留下淡藍的冰痕,一滴沉溺的血絲混雜這冰藍之中。
“越是向里靠近,就越是通向起始。”
“如果變回人類,可能還挺不錯……也算做夙願吧。可惜我的靈魂,早已是時間分支的既定之物了。”
而且,神界也不會姑息這道逆轉。
躬身低頭鑽過最後一根冰柱,右手撐着上頭低陷的冰棱,踉蹌幾步,從通道之中擠出。
“呦,零界。”
銀髮姬隨意的朝聳立入雲霄的冰涌、以及墨綠與朱紫混沌的海嘯冰層形成層疊的山脈打了聲招呼。藍與白倒立天空概念的冰,這虛假的天空深處,清晰折射出黑紅猙獰面容的漸變。於此相伴,更多扭曲的暗影凍結周邊,棘刺掛滿壁沿,全然被冰藍的霜覆蓋。
天穹雲霞,世界之鐘蒼頂的厚重濃霧之間,可以看出壓抑於此中的菱錐狀陰影。
共三柱,這是她降下的封印。
自己的力量……無法殺死零界。
即便五百年前時的戰鬥一度形成了壓制局面,她依舊難以對零界天災有任何辦法——這個最古老誕生的災厄,似乎不會死亡。它在戰鬥中愈發混沌,綠色浪潮在後來全然化為了猙獰黑紅的禍水。
零界是樹,擁有無數分叉。
它,即是時間的根系之一。更深以及看不見的根系,埋藏於深淵。
“世界之間並不分所謂排斥罷……全都存在於一個巨大的樹上,被未知通道連接。零界就是最好的例子,作為異界魔力卻存在的證據。”
從世界之外,存在着否定世界意義的力量嗎?
“那……呼喚我的聲音,以及那排斥我的……到底是什麼?”
亦是說,它並非是呼喚與排斥?而是一個中立的平衡?
‘小心!’
“嗯?!”
背後有風鳴聲,以及一絲寒流。
“叮!”
手心間魔術旋轉三顆棱形狀紋路。金芒包裹側邊兒漸變的淡紫色屏障先行於背後凝造。在那聲清脆之後,這道屏障宛若流體融化,裹住襲擊者的武器,向上延伸。
但觀測的視角中,卻是無法感知到襲擊者的身影。
也是,自己現在只是強弩之末而已。成為血祖之後,這雙眼睛看不見東西都多久了?反正五百年為至少。所以,若是依賴於魔力觀測的話,可沒有好結果。
泉澗取回的所有記憶,讓“經驗”派上了用場。
感受風的微動……
掌間拋刃回身,而隨之一陣顫抖,她清晰感受到召出的魔力刃被斬斷。俯身後撤,兩指向襲擊者所處方位指去,頃刻閃爍出朱絲銀線浮雲盪起。
“束。”
絲繩相交,往幾處死角衝去,又忽然折返撕裂為幾道。幾根絲繩速度不一,留下間隙。而在這間隙之間,無法看清面容的襲擊者欲要閃開的一瞬,卻被風吟所阻撓。
於此同時,銀髮姬面無表情,另一手輕輕擺動,於地面捲起風浪,將塵灰與雪霜凝實空中,貼附化作十字牢籠的朱與銀線,澄澈作出不盡華麗的水晶棺。
看着水晶棺中的黑影,她松下一口氣。
“躍進”戰法是確實有用的。放出間隔以便堵死前後……這種基礎的小操作,對於一些無智的傢伙,是屢試不爽。
銀髮姬望了眼身後冰層巨影,又轉頭看向水晶棺。幾步湊上前觀望幾眼,又燦燦退開,若有所思。
“啊……”
她忽然發出一聲感嘆。
“零界你還真跟我打招呼了?不過,人類之間可不是這樣打招呼的哦~要出來嗎?困了五百年,想必挺難受?嘛,剛剛活動其實也足夠了,對吧。”
她壞笑一聲,右手湊上水晶棺。
在似人黑影的疑似頭部混沌處,她生生以手擊破棺板,一陣塵灰與水晶的碎片炸裂后,她的右手已經捅入了黑影的頭顱。
“用零界的魔力幹壞事,然後暴走了,是嗎~小蟲子,主意打到天災身上,可不是什麼好事……”
黑影之下,她抽出手,望了眼手指間殘遺的大腦碎渣,嫌棄的“噫”了一聲。無比嫌棄與厭惡的看向別處。右手甚至不想握實,躲身子遠遠的,直到水的波紋至掌間擦過,才肯將拳頭握實一點。
“喂,你們……嗯?”
她注意到冰柱之後隱藏分散的人影,天穹之上的壁壘,還可以隱隱看見有黑影攀附,朝穹頂懸浮的幾柱菱錐而去。冷聲放去故作警告,卻忽然覺察什麼。
‘石頭。你,也有石頭。’
但這細微的聲音難以傳入她的腦海。
“這些傢伙的目標不是解開零界的封印嗎?!為了什麼……我嗎?我身上值得的東西呢……除了記憶,就只有核心了。還有,是為了鍾嗎?”
魔力感知的微弱之中,她發覺幾處黑影對世界之鐘的壁壘進行了微妙的魔力反應。
不管是為了什麼,做這件事還要故解開封印以吸引她的注意……絕對不是好事!而且,他們肯定是覺得拖延越久越好,那些封印……對於這些人而言,解開說不定只是順便的情況,有利無害的話,就說明他們甚至可能全身而退。
“開什麼玩笑啊!”
她全身的魔力在這些時日都被那排斥的聲音,被那股力量分解。若是以前,她只會將此看作世界排斥的象徵,或者是神明對此的懲戒與剿除。
但現在……所有記憶的取回,無數矛盾與現實的衝擊……迎刃而解了很多矛盾的過往。在這份排斥帶來的機遇間,絕對還存在着什麼更加久遠的故事。
而這些的起始,均與鐘有關。她需要去探知那些未知,去得到身心幾百年困擾疑惑的解答。即便只是一些再無稽可笑與任性的答案。但總是需要知道。
所以,唯獨這個地方……
“霧寒祈殷,蓮嗦夢輝。兆倪立冰,凝水止靜,刻!”
紅眸凝光而視向雲霓。如雪染的手,食指朝天而指。冰藍光芒剎那於銀髮姬全身湧出,沉於地面,下一瞬向上騰越,數層的光環中心凝冰一點,下一瞬化作絢爛的冰花向天穹爆發,無情炸裂為寒刺所成的霜霧,崩落魔力的障壁將所過之處的生命化作血霧。紅與藍交混於此,宛若舞者起伏。
冰霜刺入牆壁,而刺入的部分閃出寒芒,化出線條連結其它的冰刺,滲透牆壁之間。
這一瞬間,幾乎沒有一點聲音,所有可以看見的人,都化作了血霧。
但銀髮姬不準備停下。儘管嘴邊已經可以聞到血的腥味,血霧與寒氣溢過來,包裹着她。
她舔了舔唇邊的血,似思索了什麼。微垂眼帘,銀髮渺渺飄蕩。
做點災厄會做的?不對,天災應該唯獨這個地方不會去毀壞。
‘請住手。’
“寂寒飲霧,收束之夏語,幻界依存,瞬曦白露……”
無垠的光子,夾帶夢幻的霓虹聚焦。無盡穿雜的光圈,似星穹的一點,平盪於空間的虛無浪潮。有如神的臨世,辭界而散的微波,盪於平靜。
‘可以了。’
“我知道……”
‘?!’
“我會見到你,對吧?在此之前,我知道他們的所求了,不過是為了開啟通道。所以,我會將鍾破壞。”
“鐘被破壞,通道就會打開,或者說崩裂,對嗎?但通道不久會因鐘的塌陷而閉合。他們要鍾,是為了通向世界之外得到一些什麼,或者說做些什麼。當然,不排除他們來自世界之外。不是好事,是吧。還有我身上……你說的石頭?都和鐘有關吧。”
‘亂來。沒有理由和邏輯,他們根本無法做到打開鍾。’
“是。所以,我只是給自己找一個理由和答案而已。而且,這個鐘,總有人會開啟。有的人有執念,世界之鐘蘊藏了秘密,是希望,你應該知道。不過通道破壞會對零界產生影響吧,畢竟我的封印也支持不了多久了,需要些外力因素呢。而且,我本就無法待多久了……被通道捲入,也無可厚非吧。”
而且,也可以延長對零界的封印時間,至少可以撐到零和蓮到來的時候。
‘會死。’
“那一瞬間很漫長,我還無真正切實的體驗。雖說缺少恐懼感,挺無趣的其實。”
‘破壞鍾,沒有理由和道理。破壞了,也會被修復。所謂世界存在命運,命運之所以稱為命運,正是因為事實無法改變。’
“我說過了,只是給自己找理由而已。而且,我需要知道更深的過去。數以千與萬計的年——”
‘那些都無關此刻。’
“誰知道呢?至少,我剛剛是忽然打定主意,要被通道捲入,反正我也無法待在這世界多久了。大概,遲早會化作純粹的魔力漩渦之類的東西……我會碰見你,對吧?”
‘……會。’
那道腦海中的聲音似乎明白無話可說了,沉默下去。
銀髮姬委婉一笑,手指婉轉,指尖輕挲。
“啪!”
清脆的響指。
而那些層層環繞的光環,從里至外收束於光子鬆散的群堆間。
“麟旬——”
“至。”
話語落下,鬆散的光子忽而劇烈躁動,一顆一顆黏在一起,碰撞、崩潰、撕裂,而後再次碰撞,湧起一陣平行的散射波紋。
無數的漣漪、光子響應着頻率,呼應、羈絆、震顫,展開無數的細微光環層疊。遠遠望去就如同一個巨大的光球,卻是佈滿了魔術的紋理。
然後,忽而閃耀。
世界化作了一片白色,陷入了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