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我死了。
約莫是死了吧,我漂浮在空中,低下頭就能看到自己大張着雙眼的臉,臉上,身上,地上,全都是血跡。
而殺死我的那個人,正用手指捏着下巴,饒有興緻地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我。
“真有趣。”他這麼說著,伸手朝我抓了一把,意料之外的抓空了。
他看着從我身上穿透而過的手指,咦了一聲,然後笑着問我:“什麼啊,漂浮在這裏的居然不是你的靈魂,你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我皺着眉頭,逐漸無法理解這一切。
————
我叫做薄葉涼子,是薄葉家的小女兒。
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家,但是作為一個小貴族,在這個時代也生活得還不錯。
只一件事,讓這個本來幸福的家染上陰霾。
問題出在我的身上,我自小便生了重病,本來只是身體虛弱,漸漸發展到無法站立,甚至會陷入昏迷的境況,請過很多醫師都無濟於事,醫師們無一例外地對我下了死亡判決書,判決我活不到來年開春,走投無路的父親竟求到了安倍晴明大人座前。
晴明大人笑着說,我是個陰陽師,又不是醫師,哪有治病救人的本事。
但他還是來看了我,他的眼睛是我見過最包容的一雙眼睛,他溫柔地看着我,說出來的話卻毫不留情。
“早夭之相。”
我和晴明大人對視着,聞言移開了視線。
父親與母親承受不住,從房間離開,我聽到他們的哭泣聲漸漸大了起來,好像我已經死去了一樣,我明明還坐在榻上。
這樣的感覺也許是不好受的,但是我感知得並不分明,長年累月的病痛折磨使我的感知能力降到了谷底,開心的情緒似乎很長時間都沒有了,悲傷也是,憤怒也是,孤獨也是。
一直陪伴着我的情緒,是疲憊。
軀殼之於我,真是一種負累。有的時候閉上眼,在半夢半醒之間,我感覺我好像在慢慢地飛起來,輕盈的,自由的,無拘無束的。不會累,也不會痛。
可是當我上升到一個高度時,我的身體就會拉住我,把我拽下來,拽回病痛折磨里。
母親大人曾經說過,人死之後會成佛,之後就會轉世。
“涼子如果轉世了,一定是個健康又漂亮的孩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是母親對不起你,沒能給你一具健康的身體。”母親說著說著就開始哭泣。
我那時只是沉默地看着母親,心裏倒是升起了另一種期望。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死後不會成佛。
我想要變成風,或者變成河流,什麼都好,我想要變成這些,無知無覺又無憂無慮的存在。
打斷我思路的是一隻放在我頭上的手,現在房間裏只剩下晴明大人和我,父親母親因為我快要死了而難過,他們避開了我,哭着念叨以後沒有我了該怎麼辦,太悲傷了。
可是明明我就在這裏,他們卻因為想念我而躲開。
晴明大人輕輕摸着我的頭,他看起來好溫柔。
真奇怪,明明只是第一次見面,他為什麼會對我露出這樣溫柔又憐憫的神態來呢?我們只是陌生人不是嗎?
“對陌生人施以憐憫,與喜愛一片雲,疼惜一朵花沒什麼兩樣。”一個聲音自晴明大人背後傳來。
“葉王大人,跟蹤別人可不是美德。”晴明大人沒有回頭,只是掏出扇子遮住了自己下半張臉。
從門口緩步走進來的少年穿着與晴明大人類似的衣服,他一雙金色的眸子望了過來,裏面盛滿了暖色的光。
我聽過這個少年的傳言,他似乎有着很悲慘的過去,被大陰陽師羽茂忠具大人所收養,傳言他擁有無與倫比的陰陽術天賦,一定會成為下一個大陰陽師。
“喵~”一個小小的聲音從葉王旁邊傳來,我低頭去看,竟然是一隻小小的貓咪。
這裏怎麼會有貓?
“股宗是我最喜歡的小貓。”葉王大人又一次回答了我的問題,明明我什麼都沒有問出口,但是他卻好像能聽到我的心聲一樣。
“確實能聽到哦。”葉王大人湊近了我,在我耳邊悄聲說,眼睛笑得彎了起來。
真方便,我有些羨慕,有這樣的能力的話,就不用每次都要開口說話了,對於我這具腐朽的軀殼來說,說話其實也是一種很大的負擔。
明明從晴明大人進來到現在,一共也才過了沒多久的時間,但是我已經感覺到了疲累,那種像是被一座山壓住一樣的窒息感漸漸地涌了上來。
我聽醫師對父親大人說過,這是因為我的肺已經壞掉了。
手腕一涼,是葉王大人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能感覺到有涓涓細流從他的手指流進我的身體,這讓我被病痛折磨的身體一下子好受了很多。
好厲害,我驚奇地看着他。
“這隻能讓你好受一點,並不能治好你的身體,你收下這個貼身帶着,會讓你感覺輕鬆一點。”葉王大人微笑着說,他伸出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然後在我的手心裏放下了一塊護符。
我看向了晴明大人,他收回扇子,對我微微一笑,示意我收下。
木製的護符放在手心裏,帶着些許木頭本身的香氣,還有着淡淡的體溫。
葉王大人看着我把護符收好,提議道:“今天你好好休息,明天我接你出去玩吧。”
雖然知道對方能聽到我的心聲,但我還是出聲問他:“是對將死之人的憐憫?”
葉王大人就摸了摸我的頭,因為他還是個少年的緣故,他的手掌比晴明大人的要小一些,而且他的體溫似乎也偏低,手掌摸在頭頂不像被晴明大人撫摸一樣暖洋洋的,但是我很喜歡。
他說:“是對美麗花朵的喜愛。”
我的病情無論求醫還是求助於陰陽師大人都無濟於事,也許是因為這樣,反而讓父親大人變得豁達了一些,他同意了我要出去遊玩的請求。
空氣中瀰漫著寒意,我體虛畏寒,裹得嚴嚴實實的。葉王大人驅牛車來我家接我,說要帶我去看櫻花,我才恍惚間意識到已經是櫻花盛開的時節了。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也跟家人一起去看過櫻花,但是之後我的身體就負擔不了了,沒想到還能出門,我覺得很高興,但是想到這樣美麗的櫻花轉瞬凋零,待櫻花凋零后,我還能再次看到櫻花盛開的景象么?
葉王大人坐在我右邊,笑着將目光轉向我:“櫻花會盛放七天,今天見完,明天還可以見,明年也可以見。”
我還有明年嗎?我在心裏問葉王大人。
葉王大人的笑意不變,他挑開門帘,看道路兩旁逐漸變換的風景,然後指着一處讓我看:“你看見那個人了嗎?”
我順着葉王大人的手指往外看去,他指着的是一個坐在街邊的女子,她似乎遇到了什麼讓人憂愁的事情,正在哀哀地捂臉哭泣。
“她看起來很傷心。”我說。
“那是魂靈。”葉王大人說。“如果人死後不願成佛,就會變成魂靈,魂靈也可以看見櫻花。”
我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情,平日裏只聽過母親告訴我人死之後會成佛,我便以為所有的人都會成佛,原來還有別的選擇嗎?
如果變成魂靈,是不是就自由了,想去哪裏就可以去哪裏,不用被這軀殼拖累,受人世之苦?
“不是,人死後若不成佛,所化的魂靈會被困在生前所在的地方,與其說得到自由,不如說被更深地禁錮住了。”葉王大人這樣對我說。
我頓時興緻缺缺,若不得自由,那還不如直接消散在天地間來得痛快。
我的想法卻不知為何讓葉王大人不高興了,他抿緊了唇,問我:“你不想活下去?”
我知曉在葉王大人面前撒不了謊,所以我只是看着他,沒有說話。
他從我的心裏聽到了連我自己都還不確定的答案,他臉色緩和了一些,抱着不知道什麼時候貼在他身邊的貓又股宗:“股宗是我從屍堆里撿到的小貓,即便遍體鱗傷,也竭盡全力的活着,它的靈魂非常綺麗,所以我喜歡它。”
葉王大人將視線轉向我,很突兀地問道:“涼子,你要不要跟我學習陰陽術?”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確定的問:“我可以學習,陰陽術?”
葉王大人點點頭:“你能看見魂靈,就有學會陰陽術的資質。”
我有些不安地拽緊了自己的衣角:“可是,我很快就會死去,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費精力……”
葉王大人一下一下梳理着懷裏貓咪的毛:“每個人都會死,或早或晚而已,說不定我幾個月後也會死於妖魔之手,你覺得我現在的學習是浪費精力嗎?”
我有些遲疑地問道:“你會嗎?”
“我不會。”葉王大人又露出了笑容來:“今天專心賞櫻,下次見面時,我就教你最簡單的陰陽術。”
我點點頭。
和葉王大人在一起的時間過得非常愉快,我們坐在草地上賞櫻,山上的櫻花一樹一樹的開得非常濃烈,猛地撞進我的眼睛裏,那種強烈的生命力迸發讓我呼吸都為之一窒。
葉王大人看着櫻花,股宗乖乖地躺在他的腿上,他說:“櫻花只能開七天,它們燃燒了生命為世人開出了最美的花朵,即使會凋零,也義無反顧。”
我看着葉王大人,他的眼中倒映着櫻花,他繼續說道:“有些人也想活着,但是她辦不到,因為那些罪孽深重的人剝奪了她活着的權利,太愚蠢了……”
葉王大人此時的樣子似乎跟平常有些不一樣,我收回了視線,不打算繼續窺視他的內心。
“去那邊看看嗎?”葉王大人問道。
我順從的點頭,由他將我從地上扶起來,雖然有了葉王大人的護身符,我並不會感受到病痛的折磨,但是虛弱的身體還是讓我一陣猛烈的眩暈,我捏緊了葉王大人的手,試圖擺脫這股可怕的眩暈感。
葉王大人聽到了我的心音,他盯着我看了一會兒,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臉:“你的臉好蒼白。”
我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努力保持着身體的平衡,不知為何,我不想在葉王大人面前表現出自己太過於虛弱的一面:“抱歉,葉王大人,涼子也許不能陪您繼續賞櫻了。”
葉王大人頓了頓,把我抱了起來,一直抱到了牛車上:“是我該感到抱歉,涼子,我送你回去吧。”
我靠坐在牛車上,感覺意識已經有了一點恍惚。
恍惚間見到一個官員打扮的人來到葉王大人的身邊,對他說了些什麼,葉王大人猶豫了一會兒,湊到我耳邊對我說:“抱歉涼子,我有些急事,我會讓車夫把你安全送到家的。”
我努力露出了一個微笑,點了點頭。
牛車走得很穩,在這微微的晃動中,我漸漸失去了意識,在半夢半醒之間,我似乎感覺到了牛車突然的震動,然後是一陣囂張的笑聲,好像有什麼人抱起了我。
我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