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與美人08
束元洲回到束宅翻閱典籍,試圖找出更好的醫治辦法,可是無用,徒勞無功。
先天的不足自幼的病弱難以彌補,只能好生將養着,拖延那麼兩三年。
心頭飄浮的喜悅被更深的悲涼壓住,他發覺自己何其不堪,趁人之危。
和昭提過的妖丹更是不行,人一旦異化成妖,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要麼徹底捨棄作為人的一面,要麼只能在煎熬中苦苦掙扎。
阿忘是那樣驕傲的一個女子,他怎能一手將她拖入狼狽的泥淖。
束元洲放下典籍,扶額沉思。
王管家端着羮餚進來,讓束元洲別一天光看這些,吃飯要緊。
束元洲卻顧不上吃飯,問道:“王叔,父親在哪?毫無音訊嗎?”
王管家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親那個性子,活得像個孤家寡人,他要是不願傳信回來,誰也不知他在哪。”
束元洲自己沒辦法,想着父親本事高經驗足,或許能找出別的辦法來。可父親遠遊歸期不定,若是一年內傳信回來還好,若是好幾年沒個音訊,到時也晚了。
束元洲無力地嘆了一聲,頭疼,心頭更添愁:“父親若有音訊,請王叔第一時間告知。”
王叔自是應“好”,只是訝異束元洲怎麼急着找他父親。
束元洲沒有隱瞞:“來年開春,我就要成婚了。”
束元洲眼眸里的光柔和許多:“我要娶君小姐,找父親一是為了君小姐的病情,二也是想讓父親見證我和阿忘的婚事。”
“不、不成!”王管家嚇得結巴了一下,“那君小姐是陛下的表妹,是差點當了皇后的,元洲,你怎麼可以跟陛下的女人成婚?”
“君小姐不是陛下的女人,”束元洲沉聲道,“我意已決,不會更改。王叔,婚事該有的禮儀不要少,您能幫忙操持最好,不行的話,我只能另找他人。”
“少爺,糊塗啊!”王官家忍不住道,“君小姐再美,也只能活一年半載,您這是在做什麼?你父親當年為了避皇城之禍帶你來到臨城,如今少爺你卻要自己撞上去!”
“她不會只活一年半載,”束元洲擰着眉頭,“王叔,不用多說,我意已決。”
束元洲看了下擺了半桌的羮餚,面色和緩了些:“王叔,我真心喜歡君小姐。天色不早,這餐您用吧,我去君宅熬藥了。”
說完,束元洲不顧王叔勸阻,收拾東西逕自走出了束宅。
雪還下着,小了一些。束元洲看着這白茫的天色,心頭一層喜一層涼。
君宅。
和昭得知阿忘答應了束元洲的求娶后,一直不停地怒罵著束元洲。
阿忘聽得倦了:“為何你這般討厭他?束大夫長相好、心地好,哪有你口中那般不堪?”
“小姐是貴人,”和昭咬牙恨道,“哪是一個鄉野村夫能求娶的?陛下還在皇宮裏等您,小姐,你不要相信了束元洲的花言巧語,那就是個自以為是的懦夫。”
“等我?”阿忘沒忍住笑了出來,帶着幾分諷意,“和昭,你是說姬伏吟?”
“我不會回去了,和昭。”阿忘收斂了笑意,輕輕地嘆了一聲,“我既然離開了皇宮,就不會再回去。我快死了,剩下的日子裏我不想考慮太多,想做也就做了。”
“小姐怎麼會死?”和昭不甘道,“明明有法子,明明有法子,那束元洲全無真心!讓他捉妖不肯,求娶倒跳得挺快,只要有妖丹,小姐就不會死!”
和昭激動憤怒之下,連一直隱瞞的事都脫口而出。等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面色一白立即轉了話題,但阿忘已經注意到了。
她打斷了滔滔不絕的和昭:“什麼妖丹?”
和昭嘴裏還說著其他話,但阿忘一直默默看着她,和昭說不下去了,安靜了。
她看着阿忘,她一直照顧着的小姐,心裏有迷茫、慌亂,也有說不清的恨鐵不成鋼,她最後將一切都說了出來,包括陛下送小姐出宮的真正原因是為了給她續命。
“皇城波雲詭譎,時局穩定之下醞釀著禍亂,陛下擔心他一時不察叫惡人害了小姐,只能送小姐離開皇城暫避風頭。臨城有前國師,捉來妖剝了妖丹好給小姐續命……”
阿忘默默聽着,嘴角笑意隱隱約約,不像是欣喜,倒像是覺得滑稽。
什麼苦衷什麼言不由衷,什麼為了她好,她本人倒是不知道。
“所以續命的方式……”阿忘輕聲道,“是叫我變成食人的妖怪?”
“和昭,”阿忘極輕地嘆息,“你應該是了解我的,就算你心裏猜到我不願,依然要我變成妖怪嗎?”
“小姐……”和昭雙眼含淚,跪了下來,“我只是沒辦法想像你會死去,你還這麼年輕,你今年才十八啊,我沒辦法……小姐……我沒辦法……”
阿忘覺得頭又開始疼起來,疼得她站不穩踉蹌地退到了床榻邊,阿忘摸索着被褥倒了上去。頭疼,好疼,心口也疼。
“小姐!”和昭連忙爬到床榻旁,按住阿忘的肩,“你怎麼了,哪裏疼?”
阿忘喘息半晌,淺淺地笑了下,看着和昭道:“和昭啊,你怎麼就不聽我的話。等我死了,你拿着我剩下的積蓄離開這裏,不要回皇城,回你的故鄉去。”
阿忘抬手撫向和昭淚流不止的眼眶:“我沒把你當僕人,和昭,你就像我姐姐一樣,我希望你能過得好。”
“過去的事我不想再追究了,”阿忘輕聲道,“我不會成妖,更不會吞什麼妖丹,我怎樣來到這個世界,就怎樣離開。”
“答應我,”阿忘握住和昭的手,“不要去尋什麼妖,也不要偷偷喂我妖丹,我不想變成怪物,到時候連你也想吃掉。”
“小姐……”和昭淚如雨下,連小姐的面容也看不清了,模糊、遙遠、不真切,“小姐……”
“答應我。”阿忘撫着和昭的鬢角,輕柔地替她將碎發順到耳後。
“答應我好嗎,和昭?”
和昭沒辦法,她沒辦法拒絕她的小姐,她低低地痛苦地說了一聲:“好。”
束元洲到的時候,這兵荒馬亂的一切已經過去。
他熬好葯端到阿忘房中,和昭不在,服侍阿忘的是另一個婢女。
瞧見束元洲目光,阿忘叫婢女先退下去,而後輕聲道:“你們竟都瞞着我,妖丹的事我知道了。束大夫,和昭說的話你都忘了吧,無論以後她要求你做什麼,不要答應。”
束元洲放下藥碗:“你知道了。和昭也是好心,只是成妖並不美好。”
阿忘笑了下:“今朝有酒今朝醉*,元洲,你不答應是對的。我不會成妖,不想食人,我來的時候是一個人,走的時候也定要作為人離開。”
“不說了,都是些不開心的事。”阿忘招招手,“過來,抱抱我。”
束元洲喉頭哽咽,閉上眼將情緒壓了下去:“好。”
阿忘躺在束元洲懷裏,輕聲道:“你比被褥暖和多了,元洲,你說什麼時候這雪才會融,冰化為水,溪流解凍,魚兒開始歡游,荷花開了,秋葉落,冬又來……一切都是輪迴,我不怕,我也不要身邊的人憂愁。”
束元洲強忍悲涼,扯着嘴角笑:“很快春天就來了,到時候萬物復蘇,我倆成婚,一起看夏秋與冬。”
阿忘輕聲道:“好,說定了。”
束元洲沉聲答:“嗯,說定了。”
又過半晌,葯再不喝就要涼了,涼了更苦,還會泛起藥材的土腥,束元洲端起尚溫熱的葯,餵給阿忘喝。
阿忘笑着搖搖頭,自己接過來,一口飲盡。
“確實很苦,束大夫,”阿忘將葯碗擱到桌上后,看着束元洲輕柔道,“聽話的病人有獎勵嗎?”
阿忘的目光柔而生媚,束元洲微微垂下眼睫,臉頰輕紅,有些不敢瞧她:“蜜、蜜餞。”
“傻子,”阿忘笑,“真是沒有新意。”
“不過,”阿忘抬起手,輕撫束元洲想看她又羞怯的眉眼,輕聲道,“傻也有傻的可愛之處……”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束元洲的臉頰越來越紅,最後他看向她,不敢有別的動作,只是滿懷柔情、些微顫慄地看着阿忘。
窗外又下雪了,阿忘卻不覺得冷,束元洲跟個火爐子似的,都快要化了……
在這樣的冬日,她喜歡這樣的溫暖,至於以後的事,那屬於以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