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與美人03
阿忘得了風寒,蜷在被窩裏渾身乏力。
和昭端來葯喂她,阿忘不喝。
她背過身去,喃喃道:“不喝了。和昭,放棄吧,我已經無葯可醫。”
和昭不肯。她放下藥碗,脫了鞋爬上床,隔着被子抱住阿忘:“小姐,你會活下去的。會的。”
和昭雙眼含淚,緊緊抱住阿忘:“小姐才十八,最少最少也要活到花甲。”
阿忘淺淺笑了下:“和昭,我不強求了。你也不要強求。一切早已註定,這命,我認了。”
“我不認,”和昭哽咽道,“我不認。”
她起身,穿好鞋,背對着阿忘道:“無論付出什麼,小姐一定會活下去。”
能捉妖的不止束元洲一個,他既不願,那她就再找人去捉。
和昭離了屋,阿忘撐着手肘爬起來,靠在床靠上咳嗽兩聲,看見一旁的葯碗,輕嘆口氣,沒喝。
一旁的紅木桌上除了那碗葯,還擺放着前兩天帶回來的梅枝。許是冬天冷,這梅枝仍然艷麗,沒有枯萎的痕迹。
阿忘將梅枝從花瓶里取出來,撫摸它的枝幹,撫弄它的花瓣。她不得不承認內心涌動着一股摧毀的慾望,想要將梅花就此碾碎在指間。
她做好了死亡的準備,可身邊的人不肯讓她迅速地死亡。在這反覆的煎熬里,生與死的折磨中,阿忘不僅想要摧毀自己,也想要摧毀身邊的人。
她閉上眼,剋制這內心深處泄露出的惡欲,柔柔捏住梅枝,沒去撥弄花瓣。
若是前一世的她,不會顧及這許多。但這一世她從幼時起就跟着表哥一起學習,接受了正統的教育。仁義禮智信,作為一個人應有的良善諸如此類,她不得不承受潛移默化下來自世界規則的馴化。
她確實倦了,也累了,掙扎着多活一年半載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阿忘將梅枝插回花瓶,重新躺了下來。她裹緊被子,乏力而倦怠。
背對着花瓶的阿忘沒發現梅枝無風而動,緊接着更有一片白霧從梅花處冒出,漸漸地蔓延到了床榻之上。
見阿忘徹底陷入白霧中昏了過去,梅枝突地跳出花瓶,幻化成一個眉心一粒硃砂痣的妖童。
“獻給大王,獻給大王……”妖童跳到床榻上,瞧了瞧阿忘沉睡面容,手指一點釋放出更多白霧,裹着阿忘就準備離開。
倏地,房門從外悄然打開,妖童與混進來的姜逢枝恰好對上。
燕雪於絕望中催促姜逢枝動手,姜逢枝不想沾上殺孽,為了安撫小青梅的心,只好帶她來先看一眼她將來會擁有的皮囊。
這時間點束元洲為了尋一副藥材不在君宅,與阿忘形影不離的大丫鬟和昭也離開了阿忘身邊,妖童想動手帶阿忘離開獻給大王,各懷鬼胎的姜逢枝也帶着青梅偷摸了進來。
兩方一經見面就大打出手,畫皮師一脈流傳這麼多代,自然也有些制妖的手段,且姜逢枝本就有妖的血脈,也能使出一些妖的法術,妖童於打鬥中漸落下風。
小妖童本就法力不高,不然也不會化成梅枝試圖躲過束元洲的眼睛,此時此刻他咬牙暗恨,沒想到這君宅里除了束元洲還藏着一個會術法的人。
妖童不敵,只好退走。臨走前給阿忘打下印記,準備回去找其他妖幫忙擄走她。
阿忘腕間生出一朵梅花印,很快又沒入了血肉不見蹤影,陷入白霧昏迷中的她並未蘇醒。
這打鬥聲驚動了管家和其他奴僕,妖童敗走後,姜逢枝帶着小青梅藏進了附近的房中。
管家尋聲而來,見小姐閨房中有花瓶、桌木等損壞,卻未發現他人蹤跡,管家叫手腳伶俐的收拾乾淨,命人在房外嚴加看守,隨即叫醒了阿忘。
阿忘不知發生了什麼,白霧的影響未散,吩咐了兩句又陷入了昏睡之中。
管家命人將府中大夫請來,替小姐診治查看,隨即加強了府中的巡邏。仍是不放心,叫了個小僕遞信給臨城太守,請他派些人來保護小姐。
阿忘作為皇帝陛下的表妹,太后的小輩,來到臨城後有不少達官貴戚想要攀上關係,但阿忘一直養病,各類宴席從未出席過。收到信的臨城太守當即派出府衙中的好手,命令他們好生保護君家小姐。
另一間房中,燕雪見過了阿忘的面容,心裏先後湧現出怔愣、狂喜、絕望以及迫切的慾望。她抓住姜逢枝的袖子,低聲而急切地說:“我要那張臉,姜哥哥,我現在就要!”
自從毀容后,燕雪就不再如過往那般平靜而快樂,絕望與憤怒充斥在心中,卻不知該向何人報復。她甚至怨恨姜逢枝救了她的性命,如果她死了,就不用承受這樣的苦痛。
但此時此刻瞧着姜逢枝俊美面容,燕雪又回憶起往事,那時候他們是多麼的快樂,倘若父母尚在,他們一定已經成婚,說不定孩子都有了。然而一切都毀在了那場大火之中。
她眷念、懇切又充滿了即將擁有的狂喜:“姜哥哥,不要再等了,我現在就要!”
“不行。”姜逢枝緊皺眉頭,“君小姐還活着,我不能將她的臉給你。”
“瞧她那病怏怏的樣子,活着也是受罪。姜哥哥,求求你,把她打暈,帶走她,帶出去,就今晚、今晚就給我好不好?”燕雪近乎乞求地看着姜逢枝。
姜逢枝不忍地側過了頭。燕雪的右臉被灼燒,從右眉尾到嘴角呈現着恐怖的瘢痕。以往她撒嬌時姜逢枝心裏總是回蕩着柔情,如今乞求時姜逢枝卻不忍直視。
他壓下心裏的複雜情緒,回過頭看向她還算完好的左臉,在她的眸光里回憶過去小雪的溫柔與美好,只有這樣姜逢枝才勉強壓下了不可言說的些微嫌棄。
“小雪,再等等,我不想造殺孽。”
“等不了了,”燕雪咬牙暗恨,“剛才那妖說不定什麼時候再來,若是這君小姐被妖擄走,我什麼時候才能得到那樣一張美麗的臉。”
“姜哥哥,你答應我的,”燕雪抬起頭,急切地尋求姜逢枝的贊同,“你說過要我為取得天下第一美人的臉。”
“而且這樣不好嗎?那張臉你不喜歡嗎?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美的一張臉,我不信這世上還有第二張。姜哥哥,這就是最好的選擇,你還在猶豫什麼?”燕雪倏然抱住姜逢枝,將臉埋在他胸膛處,“姜哥哥,將那張臉給我,你就可以完完全全佔有我,也佔有天底下最美的人。”
姜逢枝猶豫一瞬,仍是道:“不行。小雪,再等等,我們再等等。”
“姜哥哥!”說了這麼多姜逢枝仍然拒絕,燕雪沒忍住抬高了聲音。
這聲音驚動了巡邏的人,姜逢枝猛地捂住燕雪的嘴,抱着她跳上了房梁。
腳步聲近又遠,巡邏的人離去后,姜逢枝低聲道:“好了小雪,我一會兒送你出去。答應你的我會做,但是小雪,不能枉造殺孽。”
過去的燕雪善良得讓人無奈,如今卻開始往惡移轉。姜逢枝心裏並不好受,但他從火中將小雪救出來,理應為此負責。俗話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他無法撒手不管。
燕雪憤恨而落寞地垂下雙眸,半張臉依稀可見過去的嬌俏。她察覺出了姜逢枝的些微念頭,卻不覺得自己有錯。人活在這世上,誰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拼盡全力,她不想要這張被火灼燒過的醜陋面容有什麼錯?
因為這張臉,她無法出門,只能整日整日呆在姜逢枝租的小院裏,在絕望中等待他的到來。她不要見到他人異樣的目光,也不想聽見無知小童驚恐地喊她妖怪。她什麼都沒有了,除了姜逢枝和他給出的承諾,她已經一無所有。
過去的寧靜與快樂仿若鏡花水月,為了得到嶄新的美好的人生,枉造殺孽又如何?
燕雪內心平靜許多,她不能失去姜逢枝,理智回籠的燕雪低聲啜泣起來:“對不起姜哥哥,我錯了。我只是害怕,我好怕。”
她抱住他的腰,露出自己的脆弱:“姜哥哥,你不會丟下小雪的,你不會丟下我的對不對?”
姜逢枝感受着燕雪的懷抱,思緒從幼時的小雪、長大的小雪、被火灼燒后的燕雪和現在的她之間不斷跳躍,他當然應該保護她,過去的一切如此真實地存在,然而到最後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湖畔亭的阿忘、跌倒在雪中的阿忘。
他藏在角落裏看到她跌倒在雪中,不肯站起來,任憑大雪淹沒。那跪在一旁的丫鬟束手無策。
她想要死亡,她的無助與決絕那樣清晰地展露在姜逢枝眼前,一種冰冷的渴望緊緊攫住了他的視線、他的心緒。
他差一點踏出那步,從隱蔽的角落裏走出去,走近她。
然而這一切被束元洲打斷。君家小姐被那位大夫抱了起來。
束元洲抱着阿忘緩慢而堅定地往回走,姜逢枝不得不退避到陰影更深處。
“你會保護我的,對嗎?”燕雪急切地需要他的回答。
“當然,”姜逢枝低聲道,“我會給小雪承諾的一切。別怕,不用怕。”
他回抱住燕雪,將那些不可言說的心緒埋藏進心底更深處。小雪是他的責任,他發誓要好好保護的人。他見證她從一個孩童長大到如今模樣,即使遭受了烈火的苦難,即使醜陋得讓人懼怕,他也不該嫌棄她。
她只是害怕,像她說的那樣害怕,像一條無助的水鬼,只能抓個墊背的才能回到世間。他是她的幫手,如果她有罪,那他也絕不無辜。
姜逢枝壓下複雜難言的思緒,安慰好燕雪的情緒后,尋時機送她出了君宅。
隨後他本該回到僕人的房中,卻不知為何又偷溜進了阿忘的閨房。
阿忘仍沉睡着,並不知幾步之外有人長時間地凝視着她。
他知道她的名字,君忘憂,忘憂。忘憂並非無憂,算不上多麼吉祥,和這具生來病弱的軀體一樣,雖足夠美麗卻難掩病痛折磨。
姜逢枝心裏驀然生出一股憐惜,或許這憐惜在見君小姐第一面時已經萌生。他明面上是她的僕人,背地裏卻謀划著她的皮囊,期待着她的死亡。
姜逢枝察覺出自身的卑劣,且放任着自己卑劣的視線。他發現難以挪開望向她的目光,哪怕她烏髮散亂,有一縷沾在嘴邊,姜逢枝也不覺得這樣的君小姐有任何的狼狽可言。
她天然的脆弱與繚亂,似蛛網般裹住了姜逢枝的視線。
姜逢枝艱難地斬斷蛛絲,還試圖捉住吐絲的獵物。君小姐活不了幾年,等待也可以成為幸福的象徵,姜逢枝有足夠的耐心,如果燕雪太急切,他會勸好她的。
君小姐,姜逢枝在心裏念了一聲,卻沒有後續的言語。
他半闔眼眸,隨即轉過身去,離開了阿忘的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