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與美人17
庭院裏洗衣的小芸聽到動靜,不敢進來,直到燕雪跑出去,她才慢慢挪步靠近房屋,想知道發生了什麼,有什麼她能做的。
打開門,光線亮了些。她看見阿忘站在屋中,閉着雙眼,夕陽的光只能照亮她半張臉,一種詭麗的綺艷,叫那昏紅的光成了血。小芸那一剎那驚在了原地。
說不清是驚嚇還是驚艷。
小芸一向是不敢長久盯着阿忘看的,看久了心裏發慌。和喜愛美麗的世人不同,飽受美麗之苦的小芸害怕美這種東西。
她原來確實有丈夫,丈夫死了她就被賣了,想做個寡婦都做不成。
小芸不想呆在花街柳巷裏做什麼花魁,享什麼皮肉生意帶來的錦衣玉食,她寧願做個乞丐,所以她逃了。把葒之的屍體從草席里抬出來,抬到馬廄草堆里埋着,自己鑽進了裹着的草席里,第二早被扔到了亂葬崗。
小芸不識字,沒讀過書,很羨慕每天下午燕雪可以跟着阿忘寫字畫畫,這日卻不知怎麼了,房中鬧出這樣大的動靜。
她看着閉着雙眸的阿忘,不知自己是否該靠近。她有些怕阿忘。她發自內心覺得阿忘是不同的,和這院子裏的所有人都不同,她看起來不屬於這裏,不屬於這個院子任何一個角落。
連地上的塵灰都只是玷污了她的鞋,她腳上的鞋也好似不配被她穿上。小芸害怕走近了惹人煩,惹人厭,她只是個被收留的無家可歸者,如果被討厭被趕走在這個寒冬里她活下去的可能幾近於無。
阿忘聽到聲響,睜開了雙眸。她瞧見樑柱後站着的小芸,輕聲道:“你怎麼來了?你不該留在這兒。”
小芸聽不懂,結結巴巴道:“我聽到有聲音,所以——所以過來看看。”
“以後無論聽到什麼,不要過來。”阿忘背對着小芸,朝床榻走去,“做你自己的事,其餘時候躲遠些,別靠近這院子裏的任何一人。”
她說的話很奇怪,小芸不明白這些話到底包含了什麼意思,小芸就住在這院子裏,怎麼可能不靠近這院子裏的人。
而且她手上有血,小芸看到了,她受傷了嗎,疼不疼,小芸沒有離開,她看着阿忘在床榻上睡去,躑躅着想要走近。如果要睡覺,先把傷口處理了,那麼好看的一雙手,怎麼能留下疤痕?
而且她看起來好難過,小芸不知道她怎麼了,只是覺得不該在這個時候若無其事地離開。
小芸翻出葯、取來乾淨的布,端着溫水走到床榻前,輕聲道:“小姐,我幫你擦點葯吧。”
阿忘不理她。
小芸沒辦法,只好直接伸手要扶阿忘起來。
阿忘就在這時睜開眼,眼中隱隱淚意:“都說了叫你走得遠遠的,為何非要靠近?”
小芸支支吾吾道:“可——可你受傷了。”
“受傷而已,”阿忘道,“我就算死了,死在這裏,和你有什麼關係?非親非故,毫無緣由,你是我的誰,要來關心我這個廢人。”
阿忘突然抑制不住情緒,朝一個無辜的人發泄。被擄走的日子裏她並非一直冷靜一直平靜,讓她一個人消化就好,為何要來關心她?為何不用假意敷衍,偏要用真心來關懷?她不要,不需要。
“小姐不是廢人,”小芸雖怯弱,仍堅定道,“不是。”
她扶阿忘起來,柔聲道:“傷口還是得處理,不然疼得厲害。我不知道小姐和燕姑娘發生了什麼,可是大過年的有什麼過不去,後日是元宵,我做湯圓大家一起吃。到時候啊,胃裏暖暖,心裏也暖暖,就都好啦……”
阿忘沒忍住哽咽了一聲,小芸什麼都不知道,自然看不透平靜下的波濤險惡。阿忘只是好討厭陷在這些事裏面,無論害人還是被害,她都不想要,她只想一個人好好生活,無所謂善惡,無所謂美醜,她只是想要好好度過餘生……
她所剩的日子不多了,想要回去,回臨城回君宅回到和昭身邊慢慢死去。她不想要孤零零死在這裏,把最後的生命獻祭給謊言與假意。
她想要回家……
小芸細緻地處理了阿忘手背與小臂上的擦傷,輕柔地扶她睡下,摸摸阿忘額頭:“醒來就好了,沒事的。”
小芸知道自己不該那麼僭越地體現親密,可是她察覺到阿忘需要她這樣,需要有一個人輕柔地親密地在她耳邊說說話。
小芸察覺到也就這麼做了,這裏的人沒有趕走她,她對每一個人都心懷感激。有什麼她能做的,小芸不會推辭。
阿忘睡下后,小芸離開了。才走出門,就撞上了姜逢枝。
姜逢枝在屋中翻閱典籍,提煉藥方,沒有成果有些沮喪,想過來看看阿忘。小芸長得也不錯,但姜逢枝看到她並沒有特別的感受,退後一步讓小芸離開了。
他覺得自己是真心喜歡上阿忘了,沒見到她時心裏總是惦念,見到了心裏也不安穩,總覺得阿忘雖然就在身邊,心卻隔他特別遠。
她雖然微笑,雖然泣淚,雖然唇瓣開合也說話,可為何他就是感受不到她口中的愛意?難道阿忘的愛意和冬日的雪一樣,只能看不能觸摸,一旦觸摸就融化不見。
姜逢枝走進來時,阿忘看上去已經睡著了。姜逢枝在床邊坐下沒有打擾。
他靜靜地看着她睡去的容顏,屋外的光一點點黯淡,昏黃的傍晚終將過去,夜晚終會來臨,而今夜的月被烏雲籠罩,姜逢枝瞧不見月色淋不到月光。只有夜風一如既往的涼。
他站起來,將窗子關上。阿忘的身體一向弱,今夜若吹風,明日又該頭昏腦漲。他不想憂愁爬上她面龐,或是停留在眉梢,那些沉重的情緒不該屬於她。
他想帶她出去走走,可又憂心阿忘會想着逃跑,現在還不是時候,姜逢枝想,她還沒有嫁給他,還沒打下他妻子的烙印,不該現在就上街,就光明正大地到外面去,外面的世界太繁雜,他憂心她被繁華迷了眼,忘了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