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徐進和另外一個看着上了些年紀的女人在這時端着兩個托盤過來,沒一會兒,足足二十幾盤各式各樣的小點心便擺滿了整個茶几。點心量都不大,一碟上面兩三小塊,但樣式是真的多,而且很多都是斯棠13歲那年開始“獨自”生活后,錢岱特意找來照顧她生活起居的保姆常常做給她吃的。
那保姆照顧斯棠到18歲讀大學住校,算起來已經有十二年沒有見過了,說實在的,斯棠已經記不起那保姆是何模樣了,但此時看眼前這女人會讓她有種恍惚看到當年那保姆的感覺,可理智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事——當時那女人是和現在這人差不多的年紀。
錢岱將輪椅湊近了些,用叉子叉了塊茯苓糕遞給斯棠,“棠棠先嘗嘗這個,王媽是專門做中式點心的,錢爺爺記得你小時候就可愛吃這些小東西了,快嘗嘗。等嘗完這些再陪錢爺爺去吃早點,這麼多年了,錢爺爺可就盼着這一天了……”
斯棠視線從一旁王琴那張微胖和善的臉移到面前的小叉子上,她把手裏的刀放下,接過叉子的同時回給老人一個幾乎可以形容為百感交集的笑容,“錢爺爺,我也是。我沒想到……您還能記得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傻丫頭,”錢岱輕嘆,枯竭的手頗為疼愛地摸摸她頭髮,“說什麼傻話,錢爺爺不記得這些,還能有誰記得?”
斯棠舉着那小叉子,回看着錢岱的眼裏有些濕潤。這時立在旁邊被稱作王媽的女人開了口,“我剛聽老爺子叫您棠棠,想必您就是老爺子常常掛在嘴邊的斯棠小姐了,我被安排來照顧老爺子這幾年,可真沒少聽老爺子念叨您呢。
“念叨您愛吃甜不愛吃酸,連加了蜂蜜的檸檬水都不喝呢。
“倒是喜歡吃辣,就是從小胃不好,不能吃太多,每次偷偷吃完嘴巴是過癮了,但之後都得在醫院裏住幾天才行。
“還有啊……”
“王媽,”錢岱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瓮聲瓮氣的打斷王琴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你給棠棠說這些幹什麼?快去看看廚房備好早飯沒有,讓他們先端上桌吧。”
王琴笑吟吟地看了看斯棠,嘴裏應着“好好好”,轉身走了。
斯棠咬了口手裏的茯苓糕,抿唇對着錢岱揚起一個乖巧的笑。興許是為了能讓老人家高興些,她一邊吃着,一邊以熠熠的目光回看着他,吃着好吃的,她也會重新從碟子裏叉塊新的放到錢岱手裏的碟子裏,示意他也吃。
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長大了,看東西的視角有了改變。此時看着因為瘦削幾乎整個人都陷進輪椅背里的老人,其實很難想像得到他曾經也是個滿含富態,讓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個很慈祥好脾氣的長輩。
……
因為顧及着一會兒要吃早飯,斯棠沒吃太多點心,緊着手邊的幾種各嘗了口,倒是等王媽過來叫他們去餐廳吃飯時,沒忘叮囑她幫她把剩下的那些全都打包,晚些她走的時候全帶回去。
斯棠在徐進的引路下推着錢岱到了一樓餐廳。
百來平的餐廳也是隨了整棟建築的裝修風格——入眼的金碧輝煌襯得踏進去的人都好似“貴”了幾分,連那張少說能盛二十人的長條餐桌都跟電視裏演的那些七八十年代歐洲貴族家裏的餐桌一模一樣……甚至每個上桌的餐盤碗碟都鑲着精緻的金邊。
斯棠把錢岱推到主位,自己落座到他左手邊。目光掃了掃面前一碟碟精緻到堪稱藝術品的菜肴,可心的笑着輕握了握錢岱放在桌邊的手,“錢爺爺,這幾年我見不到您人,一直擔心他們會對您不好,今天看見您這樣,我總算放心些了。”
錢岱另一隻手在她手背上輕拍兩下,半晌,欲言又止的喟嘆,“吃的穿的用的你也都看到了,我這一隻腳踏進棺材板的年紀,還癱着兩條腿不能動彈,上個廁所都還得讓人幫忙的老頭子,能過上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只是……哎,這八年外人看着我在這裏頭天天啃金子的過……可就只有錢爺爺自己一個人知道這就跟坐牢一個樣啊……”
說完又是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
斯棠抿了抿唇,聲音有些心疼,“都是棠棠不好,應該早點回來的。”
錢岱搖頭,“傻孩子,這跟你有什麼關係,都是錢爺爺沒用才對……要不是當年錢爺爺有眼無珠錯信了張征年那小子,讓他做了盛舟的主,你也不用這麼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過這麼多年了……
“錢爺爺心疼啊……
“當年你被張征年那混蛋弄出國,錢爺爺真以為你回不來了,可幸好,我們棠棠是個爭氣的孩子……如今不僅回來了,還把屬於咱們的東西都拿回來了。
“錢爺爺現在心裏別提多高興了……就算現在死在這也瞑目了。”
斯棠聞言不贊成地看他皺眉。
錢岱安撫地拍拍她,“到了錢爺爺這個年紀就不忌諱這些東西了,況且錢爺爺心裏也是真的高興,以前怕死是沒臉下去見你外公,當年你外公和我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把盛舟建起來,結果他一走,我就把它親手送進了那個居心叵測狼心狗肺的人手裏……”
“沒關係,”斯棠截斷他的話,安慰道,“以後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錢岱:“對,對。都會好起來,都會好起來的。”
斯棠從粥盆里盛了碗配料豐富的海鮮粥放到錢岱面前,“您要是想出去住我就接您出去,回來后我還是住在芙蓉郡,您出去了就去那,我親自照顧您。”
錢岱拿勺子的手稍稍頓了下,似乎是猶豫,但隨即還是微不可察的搖頭嘆氣道,“算了算了,我這半死不活的樣子出去了幫不上你什麼忙不說,就只會拖你後腿,關在這裏久了,也不想出去折騰了……就這樣吧。”
斯棠聞言倒也沒再多說,只是道,“好,沒關係,以後我常來看您就是。”
……
兩人吃完早點,錢岱主動跟斯棠提帶她在一樓轉轉。
晨光室,會客室,多功能影音室……各種功能房間應有盡有。錢岱介紹的很仔細,似乎是想要以此磨削掉一些斯棠這麼多年來不能“盡孝”的愧疚,“好孩子,你也不要難過想太多了,錢爺爺今天看到你也沒什麼可遺憾的了,這麼多年除了身邊冷清了些……都挺好,都挺好的。”
窗外不知何時下了雪,斯棠推着輪椅,從面前窗明几淨的玻璃上看着老人家在大雪裏模糊的面容,“錢爺爺您一定要長命百歲,棠棠……可就您一個親人了。”
錢岱沒應話,只是慈愛的拍了拍她輕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兩人再回到客廳時,王琴已經把剛才茶几上的小點心全打包好了。
她指着桌上那兩個足足五層的實木餐盒,笑吟吟道,“都裝好啦,老爺子剛還特意叮嚀我又多做了幾種,到時您都嘗嘗,喜歡哪個您就給我說,我做好了再讓人給您送過去。”
斯棠說:“謝謝王媽。”
王琴樸實地沖她笑着擺擺手,轉身走了。
“這麼多年沒見,只待了這麼會兒就要走,”錢岱不舍道。
斯棠半蹲在他輪椅前,仰頭回,“公司里還有好多事要忙,我一會兒回公司一趟,晚上還要飛S市出差一個星期。”
“S市?”錢岱頓頓,遲疑問道,“是你前段時間收購的那個‘星光影視’的事?”
星光影視原址就是在S市。
斯棠似乎一點不意外他知道,笑着點點頭。
“當時我在新聞上看到盛舟入場收購博大醫藥就覺得奇怪,後來又看到你收購星光影視成功的消息,我就猜到了大概是怎麼一回事,”錢岱又嘆口氣,“只是你這還是走了一步險棋啊……”
“當年柏悅還在老雷總手裏,他因為她太太的原因也下場在這娛樂行業待過幾年,不能不承認他確實是個投資奇才,短短几年的時間甚至快能比肩咱們盛舟十幾年的成績,只是後來他太太從這行業離開他也就漸漸舍了這一塊,不再涉及了。
“雖然沒人明說過,但圈子裏其實一直有個不成文的說法,就是說那老雷總是個君子,懂‘規矩’也願意遵‘規矩’,經過這件事,大家心裏都門清,人家有的是能力從別人手裏‘搶’東西,但人願意成全這商業間的君子之道。所以這麼多年,咱們兩家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的,結果現在……”又是一聲長嘆,“不過歸根結底,還是錢爺爺的錯,要不是——”
“好了好了,”斯棠不得不再打斷他,柔聲道,“張征年在位的這幾年讓盛舟丟了上市的最佳時期,他們倒是把自己錢包賺的鼓囊囊的,盛舟如今一個半瓶晃蕩的玻璃瓶,不用點手段是做不了事的。”
錢岱沉吟片刻,還是道,“都說‘虎父焉有犬子’,我雖然沒跟這個小雷總打過照面,但從新聞里也看過不少他的消息,就說他接手柏悅這三年讓柏悅芝麻開花節節高來看……這也不是個好對付的主,這次你讓他吃了這麼個啞巴虧,他指不定以後會從哪討回來的,你——”
斯棠站起身,彎腰安撫似的將錢岱腿上的長絨毯掖了掖,“您不用擔心,我應付得來的。”
“……那就好,”錢岱說,“對了,聽說年底你要辦個品酒會?還邀請了那個小雷總參加是嗎?”
斯棠掖毯子的手微不可察的一頓,旋即毫無察覺似的抬頭看着錢岱一笑,“對,剛忘記跟您說這個,現在的記者消息傳得可比我快了。”她直起身子看他,“前段時間跟法國勃艮第地區的幾家特級田初步談成了亞洲區獨家代理的合作,就差最後簽約這臨門一腳,這個品酒會我邀了不少名流之士來,只要這次品酒會辦的成功,就不必擔心這其中會有什麼變數了。”
言下之意,邀請這小雷總,不過也是利用他這“名流之士”之一的身份罷了。
錢岱說:“那更要謹慎些。”
斯棠說:“您放心。”
外頭大雪還在下,斯棠沒再讓錢岱下來台階。她看着那個叫徐進的高壯男人在錢岱的吩咐下將那兩個實木餐盒放進後備箱裏。準備上車時,又稍抬高了些手中的黑傘,透明瓷白的半張臉露出來,含笑的目光透過傘底看向台階上輪椅里的老人,“對了錢爺爺,一個星期後我出差回來第二天,也就是品酒會那天,我肯定免不了喝些酒的,那隔天除夕我就先不過來了,大年初一我再來陪您。”
錢岱體貼道,“你忙就不用天天惦記着我這個老頭子,反正錢爺爺人一直在這,你什麼時候有時間什麼時候來就是。”
又不忘叮囑她,“你胃不好,到時記得悠着點兒喝。”
斯棠笑笑應下,彎身坐上了車。
車開到療養院外,斯棠換坐上自己的車。車窗降下來,她目光冷淡地瞥了眼那立在路邊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說過的高壯男人。
徐進兩手交握在身前,一言不發的垂了垂眼。
……
這大雪紛飛的惡劣天氣,司機依然把車子開得異常平穩。斯棠在後座合眸假寐一直到家門口,都沒覺察到一絲顛簸。但車子一停穩,這次她卻是先睜開了眼,對上中控鏡里司機的目光問他,上次載張征年去療養院是什麼時候。
司機沒想太久,老實答說上周二。
他不知斯棠為何問,只是說完滿心不安地解釋:“這幾年都是我載他去的,他說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所以才——”
斯棠抬手,以一個不容置疑的手勢打斷了他的話。
司機噤聲,放在大腿上的兩隻手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樣無措的摳摸着,生怕下一刻斯棠會說出什麼話……就比如說收回早晨在療養院門口剛答應給他妻子在基金會留名額的事。
但最終斯棠什麼都沒說,兀自推開車門下了車。
司機微愣,追下車看着斯棠背影指了指車子後備箱,“斯總,點心……”
斯棠頭也沒回,“扔了。”
司機:“……”
斯棠用指紋開了門鎖,大門敞開,裏頭的一切盡收眼底。司機兩眼微微撐大,看着高聳院牆裏被打理得異常精緻地偌大庭院。各形各色他叫不出名字的花於這隆冬里開得花枝招展,在白雪的“重壓”下顫巍巍地給遞來的寒風服着軟。
而讓司機瞪大雙眼的原因卻不是那些在隆冬里詭異開出來的花,而是一經踏進大門就把身上大衣脫掉隨手扔在原地的斯棠——
緩緩閉合的電子大門縫隙里,司機看到的最後一幕,是斯棠赤腳走在鋪滿白雪的石板上撩起身上的針織長裙下擺——儘管咔嚓一聲緊緊閉合的大門已經完完全全擋住了他的視線,那一瞬,司機還是心驚肉跳地收回了目光。
大門裏——
斯棠邊走邊脫,上了台階進到室內時,全身上下早已赤條條地。
紛飛的大雪落到她身上轉瞬即逝,水滴順着修長緊實的胴體一路彎彎曲曲,她皮膚像是被水浸透了的透明瓷器,在這灰青色的天裏白到刺目。
只有眉角眼梢和那散到腰窩處的長發是墨般的黑。
斯棠步子似有些微急躁,幾乎是一步一個濕印子地徑直走向一樓卧室的浴室里。
整整兩個小時后,嘩嘩水聲停止,浴室門再度打開。
被水汽蒸騰后的斯棠整個人泛着令人心驚的紅,因抬手而滑落的袖口下,原本瓷白的小臂甚至隱隱滲出了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