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陸峮感動之下,又——
又吩咐沈從瑾送了許多工部新獻上來的精品農具過去。
這非是他不想親自去送,而是初初接手政務的他很有幾分手忙腳亂,實在騰不出時間出宮去。
這不,崔起縝與幾位老臣又來煩他了。
只願那嬌滴滴大小姐見鋤頭如見他,想必,也是很高興的吧?
陸峮看着那個白鬍子老頭氣兒也不帶喘地連說了三件大事,從東洲河堤到錫州乾旱再到幾月後的泰山祭禮,雖說對着長安城中、那些個笑面虎十分厭憎,可也不得不承認,還是有些真心為民的好人在的。
被天子委以重任的沈從瑾皺着眉,眼看着陸峮好容易用‘放水’的借口出了殿,忙跟了上去。
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因為天子過於質樸的語言而大皺眉頭的崔起縝等一眾老臣。
沈從瑾是與他在剛剛舉兵發跡時便相識的人,是以陸峮也沒有顧忌,自個兒熟門熟路地放了水,轉身見他還皺着眉沒說話,直接道:“你有什麼事兒?”
沈從瑾想起剛剛陸峮吩咐自己去做的事兒,委婉道:“臣是覺得陛下待崔三娘子之心十分赤誠,實在是崔三娘子與天下臣民之幸……”
陸峮不耐煩聽他這些文縐縐的奉承話,雖說他也覺得自己將來會是一個不錯的夫郎。
可怎麼能在現在就承認自己對那崔三娘子一片真心了?
他陸峮就算是從山裏溜達出來的泥腿子,那也是知道人都需有一份傲骨在的,怎可隨隨便便就將自己的心許給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小娘子?
他可不是長安城裏那些素性風流下賤的男子!
陸峮在心中又記下一筆,那嬌滴滴大小姐似乎也被這長安城裏浮華誇張的風氣給帶壞了,雖說他知道自己是個好人,可嬌滴滴的大小姐怎麼能因他送了些農具過去便對他情根深種起來?
這樣想來,她對長寧侯那等窩囊小白臉定然也不是真心的了。
只是閑得慌,被誆騙了而已。
想到這裏,陸峮想也不想便拒絕了沈從瑾的提議:“送那些勞什子花種做什麼?”
他好不容易能叫那嬌滴滴大小姐習得了些珍貴的樸素品質,若是她轉頭養起了那些聽着便和她一般嬌滴滴的花兒,又恢復了往日做派,豈不是更容易被長寧侯那般的窩囊小白臉給勾去?
陸峮劍眉一豎,冷麵模樣瞧着頗有幾分威煞氣。
奚朝時官紳勾結,賦稅一年比一年高,家裏值錢的東西都被搶了去,甚至連鐵打就的農具也要拿去。
他送過去的東西是從前村裡那些人,乃至他都買不到的好東西,若是每一家農戶有了它們,田地里的收成想必會一年比一年高。
就不會有那麼多賣兒鬻女的事情發生。
陸峮將這些現在他仍視若珍寶的農具送給那嬌滴滴的大小姐,希望她不要浪費了自己的一片心意才是。
不過陸峮轉念一想,之前只是送了些簡單的農具過去,她便能做出這麼一番成績了,今日又新送了這麼多過去,她又能做出些什麼讓人驚喜的事情來?
陸峮想着,原本皺着的眉心不自覺地舒展開來,心底也生出淺淺的期待。
沈從瑾看了卻只想嘆氣,聽了陸峮之後的話,嘆氣的聲音又大了一些。
陛下,您自求多福吧。
·
天子有賞,便是崔氏這般顯赫門楣,也需要燃香更衣,舉家聚在正堂等候內侍降旨。
這是新君登基之後頭一回賞賜臣下,那輛風光無比的黃縷車是往他們清河崔氏府上來的。
雖說他們大多都瞧不上那泥腿子出身的天子,可這份榮耀仍舊讓崔府眾人面帶微笑。
可是——
前來傳旨的內侍是從大風大浪里歷練出來的,可即便是如此,他也從未做過如此為難的活計!
先頭奚朝那些個天子俱都是送的黃金珠寶、爵位美人,怎麼到了這位陛下,便是送這些個破銅爛鐵都稱不上的玩意兒了?
雖說心中大為不解,但內侍還是十分盡責地為那位受賞的人——三娘子崔檀令介紹起那堆東西。
“崔三娘子您看,這是曲轅犁,有它在,便是一個瘦弱的小伙兒也能輕輕鬆鬆耕完五畝地呢!”
“這是露鋤……”
“這是除蟲滑車……”
崔檀令面帶微笑地聽完了內侍的介紹,好容易介紹到了最後,那內侍自個兒似乎也鬆了一口氣,又是一陣寒暄過後,他帶着其餘內侍、衛兵輕鬆地回了宮。
徒留崔檀令站在那裏,玉嬌花柔的小臉綳得緊緊的,竟是一點兒笑模樣都尋不着了。
她自認是個再懶散不過的性子,前頭憋着氣做那些事兒不過是想着忍過一時便過去了。
可看這架勢,那人竟要叫她繼續幹下去?
那她今後還能過上安生日子嗎?
崔清柔在六個姊妹里脾氣是最好的,見崔檀令冷冰冰地站在那兒,垂眸看着那些農具,心中對她又憐又嘆,正想上前去安慰她幾句,卻看得崔檀令忽地發了話。
“都抬下去收好,明個兒就送去莊子上。”
得了吩咐的僕役們連忙動了起來。
崔檀令看着他們忙碌,原本不高興的她眼下已經寧靜下來了。
既然不能解決,那便不能再生氣下去了,待會兒悶得心口痛,被阿娘發現又要讓她喝那苦苦的榮養湯了。
盧夫人沒心思同王夫人那些個暗地裏看好戲的人計較,只看着自己嬌嬌的小女兒,眼中帶着怒意,心下更是將崔起縝那個老王八蛋罵了八百遍,要讓她的掌上明珠嫁給泥腿子都不說了,如今竟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地幹活兒!
這哪裏是她們兕奴該乾的事兒!
看着崔檀令慢慢好轉的面色,盧夫人心中還是凄風苦雨不停歇。
直到崔檀令半倚在她懷裏,苦惱地問今後若天子一直叫她下地幹活兒怎麼辦?
盧夫人只覺心頭一口怒氣終於有了發泄的地方:“自然是調.教他了!”
崔檀令緩緩坐直身子。
盧夫人飲了口茶,繼續道:“你瞧瞧,連你阿耶那種老古板都要在我面前化作繞指柔。新君便是泥腿子出身又如何?只要你前邊兒肯委屈些,放下.身段去哄哄他,待他上了鉤,那便是你當家作主的時候了!”
後邊兒的話,盧夫人說得很是慷慨激昂。
饒是一開始對這法子沒抱什麼希望的崔檀令也被她鼓舞了。
是啊,只要她多和阿娘學幾招御夫之道,那人還能在自己面前橫得起來?
但崔檀令對具體如何做還是不太了解。
盧夫人疼愛地摸了摸女兒烏潤清亮的頭髮,眼神往外飄了飄:“今天阿娘就教你一招。”
崔檀令正襟危坐,表情認真。
只見盧夫人施施然下了榻,走到門前。
崔起縝下值歸家,見妻子如往常一般守在門口等他,心中不由得湧起一股暖流:“丹娘……”
他聲音柔和,盧夫人卻並未心軟,手上一使勁兒,將門給關上了。
險些被砸到鼻子的崔起縝:……
提起精神準備認真學習的崔檀令:……
落後幾步眼看着自家阿耶被阿娘關在門外的崔騁序、崔騁烈:……
盧夫人微微一笑,拉過女兒的手囑咐道:“夫妻相處之道,首要一點便是不能軟得太過。世人都說女子柔弱,只能依附郎君而活,但真正聰明的女人,在夫妻之道中往往是佔據上風的。他做了讓你不高興的事兒,你便拿捏着個度發作出來,若一味地柔順婉約,豈不是叫那些男人愈發看低了咱們,以為可以隨意拿捏了?”
盧夫人諄諄教導,崔檀令點了點頭:“阿娘,這就叫欲拒還迎,先抑后揚,打個棒槌再給一個甜棗?”
盧夫人撫掌曰大善!
心緒激蕩之下,盧夫人情不自禁地將崔檀令攬到懷裏心肝肉兒似地叫了好多聲,渾然不顧崔起縝與崔騁序他們一副受不了的模樣。
盧夫人才不理他們,她的兕奴,可真是個聰明伶俐玲瓏剔透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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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檀令起初對陸峮這人沒什麼感覺,就像是天邊的雲,她或許會因為這朵格外蓬鬆的雲遮擋住了陽光而覺得不高興,可這絲情緒很快也隨着雲朵的飄移而消散了。
她嫁給陸峮之後大概也沒什麼波瀾,按部就班地做好一個皇后該做的事便罷了。
現在她改變了主意。
崔檀令冷笑,她沒有好日子過,那人也別想!
她須得主動出擊,用盧夫人教她的法子,叫陸峮也對她言聽計從才是。
可俗話說得好,對症才能下藥,陸峮那人……聽起來便不是和她阿耶一個做派的,貿貿然用上阿娘教的東西,興許只會取得不太好的效果。
要怎麼做才好呢?
崔檀令捏着筆,坐在書案前愁眉不展的模樣,叫綠枝等一眾女使很是擔心。
“娘子,用些點心吧。”
綠枝將幾碟子精巧的小點心擺在書案上,無意間瞥過擺在娘子面前的紙。
還是白白的,光禿禿一片。
綠枝不知道娘子心中在愁什麼,只努力想着事兒逗她開懷。
這一想,倒是真的叫她想出了一件事兒。
“娘子可知道,孟郡公府被封了!”
“被封了?”這倒的確是一件稀奇事兒。
崔檀令放下筆,綠枝趁機使了個眼色,站在珠簾後邊兒的玉竹她們連忙走進碧紗窗,開始給崔檀令捏起肩膀來。
她自己則是將盛着玉梁糕的粉彩繪蝶小碟子又朝着崔檀令的方向推了推,見崔檀令拿起一塊兒吃了,這才笑着繼續說:“說是長寧侯又不見了。上回便有人說在孟郡公府上見過長寧侯,這回人又逃出宮去了,可不就找到孟郡公府上去了?”
崔檀令點了點頭,也不知道上回給的小金魚有沒有叫他吃飽飯。
吃飽飯了興許能跑得再遠些。
對於奚無聲這個稱得上救命恩人的人,崔檀令對他照樣沒什麼特殊的感覺,只別人始終救了她一條小命,加之他現在身份尷尬,崔檀令只希望他能過上平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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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無聲的日子卻並不好過。
雖然費了不少功夫,總算叫他和往日舊部聯繫上逃出了那座巍峨聳立的深深宮城,可他現在只能坐在一輛灰撲撲的馬車上,由舊部駕着馬車飛快奔離長安城。
馬車疾馳在山間小路上,未壓實土的小路被馬蹄一踩,激蕩出陣陣塵煙。
奚無聲身子本就孱弱,塵煙飄進車廂內,引得他止不住地咳嗽。
暗衛給他倒了一杯茶。
咳嗽間,奚無聲依稀聽見了長安城傳來的悠遠鐘聲。
那是帝王登基才能敲響的九轉古鐘。
一下又一下的渾厚鐘聲,向天下人宣告着新生的帝權。
奚無聲垂下眼帘。
他心知肚明,待到新君登基,便會正式頒發立后旨意。
那道可望不可即的少女身影,終究也會如權勢王位一樣,投入新君的懷抱。
奚無聲再也忍耐不住喉間的癢意,大聲咳嗽之間竟然吐出一團血。
侍候在旁的暗衛嚇了一跳,連忙搖晃起慢慢軟下去的奚無聲:“主子,主子!您可別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