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日王水井的話不知道被誰給傳了出去,一時之間長安城中賣農具的店鋪里掌柜夥計的俱都是一臉喜氣洋洋。
表面不屑,背地裏卻因為管事率領十八好漢搶回了不少農具而十分高興地賞了銀錢下去的大臣們如今見面寒暄,都從‘吃了沒’變為‘買到了沒’。
這也不能怪他們勢利眼,這新君雖說出身差,但是他握着兵權,武功又高超,前頭邊兒好容易答應了登基即位,這兩日又開始折騰起什麼農耕之事。
大臣們夜間和夫人躺在床上的時候,她們還悄悄告訴自個兒的夫君,說是長安城郊外十里人家的小雞仔和蠶寶寶都被人給買空了。
不光是文武百官要費心迎合這位脾性畫風都很不同的新君,落在女眷身上,也是一樣的道理。
崔檀令更是深受其害。
崔起縝聽聞這件事兒時,撫須的手微微頓了頓:“那些都是,陛下親自叫人送給你的?”
陸峮在昨日登基稱了帝,只司天監算出舉辦登基大典的吉日在半月後,成了名正言順的天子之後,才能下發立后旨意,讓他們崔氏的女郎名正言順地接受八方朝賀。
雖然如今在名分一道上欠缺一些,但是該兕奴去做的事,也是不能敷衍過去的。
崔檀令想到那堆沉甸甸的農具就心煩,繃著臉點了點頭。
盧夫人見女兒面色不好,心下對這件事也是頗多不滿:“我們兕奴嬌嬌一個女兒家,怎麼能下地幹活兒?陛下是否對這門親事不滿,這才特意送了農具來羞辱咱們?”
崔起縝搖了搖頭:“陛下為人坦直率真,應當不會。”
崔檀令低着頭悶悶地不說話。
她這樣連請安陪玩兒都當作苦差事的懶散性子,真要她下地?
實在是氣煞她也!
盧夫人心疼地將女兒摟進懷裏,對着崔起縝怒目而視:“你只會偏着陛下說話!竟不知誰是你親生子了!”
這話說得有些僭越,可崔起縝的臉剛剛一板起來,看着妻子雙眸中隱隱浮現出的水光,便又妥協了。
崔起縝只無奈道:“我這是實話實說,你若不信,去問問鶴之。”
鶴之是崔騁序的表字。
原本在安靜品茗的崔騁序感覺到母親目光之中的急切,只得抿了抿唇:“陛下的性子的確清正坦率,若是真不中意這門親事的話,應該一早便表明了拒絕之意。”
而不是在初次見面時就對着他這個未來大舅哥逞威風。
威風什麼?無非是能娶到他們崔氏最耀眼的那顆明珠。
崔騁序又品了一口茶,蹙起眉頭。
怎得有些酸?
崔騁烈今兒也休沐,但是在衛所就職的他還未曾同新君碰過面,是以也沒搭話,看着妹妹愁眉不展的模樣,安慰道:“兕奴別怕!若陛下真要你下地,二兄陪你一塊兒就是!到時候你就在邊兒上看着,二兄全都替你幹了!”
崔檀令抬起頭瞅他一眼,悶悶道:“我如何能叫二兄替我幹活兒,行那等沽名釣譽之事?”
再者,若是那人,瞧着她干農活兒幹得還不錯,要繼續叫她幹下去可怎麼辦?
崔檀令心有戚戚焉地摸了摸自己的細胳膊。
崔騁烈一噎,手肘碰了碰面色沉鬱的崔騁序:“阿兄的腦瓜子好用,叫他給你拿拿主意。”
‘叮’的一聲脆響,崔起縝將茶盞放在桌上。
“兕奴,既然陛下先前主動示意,那你便該做出些樣子來。”
新君重視農耕,兕奴作為未來的中宮皇后,自然要表態。
盧夫人摟着女兒不悅地冷哼一聲。
崔檀令頭一回對答應這門親事生出些後悔之意。
那人自己勤快便罷了,怎麼還要半賣半強迫似地讓她也跟着勤快起來?!
·
這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諸府女眷都在忙活着要去赴崔家三娘的宴會。
中宮皇后可以舉辦親蠶禮,可現在始終名分未定,那崔三娘便辦了個……種菜宴。
雖說那些名帖上的名兒寫的十分文雅,可大傢伙看了看裏邊兒的內容,俱都有些失笑。
時下長安城裏的貴女們出門賞花、踏青的多,可這邀請着一塊兒種瓜點豆的……還是頭一個。
既然要種瓜點豆,自然不能在尋常庭院裏舉宴。
崔檀令站在廊下,自這個視角望過去,能越過高高的院牆,看見不遠處連綿高聳的青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農莊上的空氣十分清新,沒有像崔府屋閣中那般終日熏着暖甜的香,聞着卻更叫人覺得心懷舒暢。
今日既然是以她的名號邀請長安城中有頭有臉的女眷們都來一塊兒種瓜點豆,崔檀令自個兒須得以身作則,跟着農莊上的管事婆子學了不少農耕之事。
在衣着上更是換成了農家小娘子常見的小袖布衣,天青色的細布十分柔軟,在袖口、衣襟處綉着淡雅玉蘭,裝扮簡單,可看見那張冷冰冰的玉霜小臉時,任誰都不會將她看作農戶出身的小娘子。
綠枝彎下腰給她理了理衣裳,見她面色仍然不愉,勸道:“娘子,過會兒客人們便要到了,不若您先用些玫瑰飲。待會兒和人寒暄得多了,難免口渴。”
玫瑰飲可以平氣靜神,綠枝這是在委婉勸她,生氣可以,可別在那些外人面前顯露出來。
萬一被有心人編排出什麼流言來,叫天子在婚前就惡了她們娘子可怎麼好?
綠枝面色嚴肅,很快便端了一杯散發著甜蜜香氣的玫瑰飲過來:“娘子,快喝吧。”
這等鬱氣,豈是區區一杯玫瑰飲就能澆滅的?!
崔檀令將那碗玫瑰飲一飲而盡,有淡紅色的水液順着嫣紅唇角落下,也不要綠枝伺候,她自個兒用錦帕擦了乾淨。
都要下地做農活兒了,還那麼講究作甚。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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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兒大家在參加一種十分新鮮的宴會。
往日間崔府的女使一年四季里都有好幾套衣衫可供更換,不說多麼精巧,總歸比一般的小娘子穿得要講究些。可現在女使們都穿着樸素,衣襟袖口邊連一朵花兒都不見,往日呈上來的都是香茗糕餅,如今卻……
嬌滴滴的小娘子們看了看那些種子,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再看今兒宴會的主人崔檀令,也是衣着簡樸,只她人生得美,再寡淡樸素的衣裳也能被她穿出林下竹姬一般的清冷高姿。
人都到齊了,崔檀令照着她阿耶的意思說了一通,雖說她頭一次站在田埂上說話,還有些不大習慣,但是崔氏多年來的教導叫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在充斥着清新氣息的黃土之前,她更像是一朵凌波搖曳的芙蕖。
她說的話很簡單,左不過是說如今天下初定,農耕桑蠶乃是立國之基,亦是百姓之根,她們久在深閨高閣之中,今日試一試這種瓜點豆的樂趣,也算是與民同樂,積德行善的好事兒。
如何算得上積德行善?
門閥世家盤踞在這片土地里足足有百年之久,其名下的土地不知凡幾。無論是買賣還是將土地交託給管事們租給老百姓,世家通過土地所賺取的銀錢也有巨額之數。
既然如今這位天子是個重視農耕的性子,崔起縝一思量,索性讓崔檀令出面領了這件事兒。
聽到崔氏今年將會減免名下田地的一半佃租,在場的女眷們均有些愕然。
但會來事兒的很快便附和起來,很快便有不少世家連同朝臣家的女眷表示她們會跟上崔氏的步伐。
減免佃租,為底下的農戶送去更結實好用的農具,田地里的收成上來了,百姓吃飽了肚子,國朝自然興盛。
崔檀令一邊兒面帶微笑地撒豆,一邊兒猶在神飛天外。
眾人看着那出身高貴的崔三娘做起農活兒來十分嫻熟,身段如陽春細柳,可做起這些令人煩惱的農活兒來,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貴態端儀。
崔檀令不知道跟在她後邊兒的貴女們都在想些什麼,心中忽地就冒出那麼個念頭來。
這樣簡單的道理,為何從前未曾見到大家去做?
可還沒等她思索多久,便聽得不遠處傳來女子的尖叫聲。
綠枝並未慌張,只看了看聲音傳來的方向,小聲同她道:“娘子,方才大娘子帶着幾位女眷往蠶園的方向去了。”
今日舉宴雖說是叫崔檀令起個頭兒,將新君重視農耕蠶桑的事兒推及到各大世家之中,但也不會叫崔檀令一人擔下這事兒,崔清嬛等年歲大些的女郎也跟着從旁協助,也好叫外人知道崔氏所出的女郎俱都是容德出色的佼佼之輩。
大姐姐雖說偶爾要酸兩下,但她性情端莊,做事亦十分穩妥,她既主動包攬了蠶園那邊的差事,崔檀令也是十分放心的。
可之前她們分明商量好了流程,大姐姐為何會先帶了些人往蠶園去?
要知道,因着上頭那位脾氣秉性與往常那些天子截然不同的新君毫不掩飾地表達出了對農耕之業的重視,自朝中乃至民間也都或積極或低調地迎合起了新君的偏好。
蠶寶寶與小雞仔小鴨仔一般,都是賣脫銷了的緊俏貨。
蠶園那一堆蠶寶寶,也是底下人費了好些力氣才置辦回來的。
可別給她禍禍死了!
崔檀令面帶微笑地將手中最後一顆豆種撒進坑裏,爾後對着身後踩在田埂上身形僵硬的貴女們輕輕頷首:“我先去蠶園一趟,撒完豆種的女郎們待會兒可以先行歇息一會兒,到時候女使會過來一道請大家過去。”
此話一出,有早已不耐煩的女郎連忙將手中的豆種丟在土坑中,正想抬腳從這髒兮兮的田埂中下來,便聽得崔檀令道:“許家娘子,可是風太大,你未曾聽清我的話?”
什,什麼?
許家娘子茫然地抬起頭來,便看得那向來笑吟吟好脾氣的崔三娘冷了臉。
“撒完豆種的,才能去下一個去處,這便是今日宴會的規矩。許家娘子若不想參宴,即刻離去便是,只別壞了這兒的規矩,不然對旁勤勤懇懇做活兒的女郎來說又有何公平可言?”
此話一出,眾人先是沉默了一會兒,不知是誰帶頭說了句‘崔三娘子說得極是’,大家便也跟着點頭,紛紛附和起她說的話。
順便更加認真地低頭播種起來。
見眾人種瓜點豆的熱情高漲,崔檀令滿意地微微點頭,轉身跟着綠枝往蠶園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