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陸峮這日照例在紫宸殿中批閱奏疏。
那群心機深沉的老頭兒嫌他說話粗直,他嫌棄那群老頭兒說句話之前得用五六句話來鋪墊,着實啰嗦。
兩行人相看兩相厭。
陸峮趕走了提出要給他請個太傅的灰鬍子老頭兒,將自己關在紫宸殿中。
半晌,他才撈起那張奏疏,英毅俊美的臉上閃過幾分不確定。
這字兒,真有那麼不堪入目?
不堪入目這個詞兒還是一個脾氣最臭的白鬍子老頭兒方才教他的。
回想起當時殿內眾人臉上閃過或輕蔑或難堪的神情,陸峮低低嗤笑一聲,任那白鬍子老頭兒還是前任帝師,教出來的東西不照樣廢物得來將祖宗基業都給葬送了。
他說完這句話,那白鬍子老頭兒便被氣得昏了過去。
朝臣們手忙腳亂地將德高望重的當世大儒抬出了紫宸殿,想湊上來說幾句好聽話的胡吉祥也被陸峮給趕出去了。
香爐中裊裊飄散的霧氣帶着淡淡香氣,挾裹着午後特有的焦躁,吹來陸峮面前,無端叫人生出一股煩悶之意。
光是會念書寫字兒有什麼用?
救不了天下,救不了沒銀子花沒飯吃的百姓。
陸峮舉起自己的手看了看,上面布着很多苦難的痕迹,鋤頭、弓箭、刀劍都在這上面留下了印記。
明光深深,陸峮線條堅毅的臉愈發冷峻,他不是個聰明人,卻也知道不能順着那群道貌岸然的老頭子的話走。
叫那群聲名遠揚的大儒為他授學,便能軟了他的耳朵根,叫他甘願像從前的奚朝天子一般,做世家操縱的木偶人嗎?
他不願做在富貴鄉里迷失了自己的傀儡天子。
陸峮是真正從最底層一步一步爬上來的人,一路走來多麼艱辛,期間流的血淚,有他自己的,更多的是其他弟兄的。
如果不能真正盡他所能,讓天下人過上康平順遂的好日子,只怕不用他壽終正寢,從前戰死的弟兄們也能半夜從地底下爬上來收拾他。
陸峮重新拿起了筆,正琢磨着如何處置農具推廣與鐵礦的事兒,門卻被人輕輕地推開了。
他抬頭一看,是胡吉祥。
胡吉祥愁着一張老臉,面對臭着臉明顯心緒不佳的陛下,他是打心底里不想進去討這個嫌,可沒法子,這件事兒都傳到他耳朵里了,若是他不儘快告訴陛下……
想到陛下把那架青龍偃月刀舞得虎虎生風的畫面,胡吉祥咽了咽口水,不動聲色地捶了捶不中用的老腿子,上前幾步恭敬道:“陛下,奴才有要事稟告。”
陸峮懶得搭理他,只埋頭徑直勾畫著什麼:“說。”
胡吉祥心下暗暗唾棄,面上卻一點兒都不敢顯露出來,只道:“外邊兒都在傳陛下您早年娶的妻子如今快要到長安城了,底下有官員請示着不知該如何接待這位娘娘……”
是按照皇后的待遇,還是按照四妃九嬪的待遇?
早年娶的妻子?什麼玩意兒?
陸峮放下筆,虎下臉來的他瞧着比平時更凶了:“外邊兒都傳了些什麼?你如實道來。”
胡吉祥抖抖索索地將那些個流言說了個徹底。
隨即他就看着龍精虎猛的陛下一掌拍裂了桌子。
胡吉祥想哭了,那可是老黃花梨面的桌子,前頭奚朝好幾代天子給盤出來的,瞧瞧,這面兒上多光滑啊!
如今都被這個莽夫給毀了!
可是看着這個一掌就能將質地堅硬的黃花梨書案拍裂開的威猛陛下,胡吉祥半是心酸半是害怕:“陛下,您這……”
“老匹夫,欺人太甚!”
陸峮氣沖沖地丟下這麼一句話,便大步往外去,轉瞬間胡吉祥就瞧不見他的身影了。
騎在馬上,迎着冽冽清風,陸峮卻越想越氣。
那些人面獸心禽獸不如的老匹夫心思竟然如此毒辣,竟然故意營造他早已婚嫁的謠言來中傷他的清白!
聽胡吉祥說,長安城裏的人都知道得差不多了,那嬌滴滴大小姐想必也會有所耳聞。
陸峮從前雖沒有同女子接觸過,可他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誰家娘子樂意自己郎君還要再娶個老婆?
從前在村裡,那戶推磨賣豆腐家的老黃賺了點兒銀子,心便花了,尋思着再娶一房小老婆,最後被正頭娘子家的三個兄弟拿着大棒子狠狠捶了一頓才老實了。
那嬌滴滴大小姐聽聞這樣的謠言,心中定然不悅。
她不高興,對着自己的情意自然也就消退了,就算到時候真的成婚做了真夫妻,想必夫妻相處之間也不會太和美。
在內感情不和,在外又要調動心眼子去對付那群糟老頭子,時日一長,便是鐵打的漢子也會心力交瘁。
到那時,門閥世家一系的勢力便會趁虛而入,奪取權柄。
那群心機深沉的糟老頭子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
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回事兒的陸峮眉目冷峻。
不行,他斷斷不能給他們可趁之機。
得儘快向嬌滴滴大小姐解釋清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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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經是四月中旬,暖融融的陽光透過葡萄架子斑斑駁駁地灑在那正躺在長椅上的女郎身上,與她身上佩着的白玉雕卧鹿銜靈芝掛墜兒共同輝映出溫暖光澤。
綠枝擔心她晒黑,去尋了一張香雲紗絹帕輕輕搭在她臉上。
崔檀令懶洋洋地躺在長椅上,香雲紗如一朵雲般柔柔落在她面頰上,不會叫人覺得呼吸不暢,蒙住了那張麗質天生的臉,卻更顯得身段纖纖風流。
細心的女使們還在長椅旁擺了小几,上邊兒放着崔檀令這些時日愛吃的糕餅點心和一些時鮮水果。
風一吹,露出美人精巧下頜,又送來一陣甜蜜香氣。
等等,送過來的,好像……還有旁的什麼?
綠枝下意識側耳去聽,只聽得一陣快且沉悶的腳步聲。
是誰這般大膽,敢在崔府里這般行走?
綠枝來不及思考,先下意識地叫修竹和雪竹她們去將院門關上,別叫那等有心之人衝撞了娘子。
修竹她們也聽到了那動靜,一邊兒好奇是不是二郎崔騁烈逮着什麼好玩兒的東西拿回來給娘子了,一邊兒小步快跑着前去關門。
崔檀令被微醺暖風吹得昏昏欲睡,沒被那陣腳步聲吵着,看着女使們有些慌張的模樣倒是笑了。
“別著急,養了這麼多府兵是吃乾飯的不成?天子腳下,不會有悍匪闖進來的。”
被崔檀令懶懶一句話安撫到的女使們點了點頭,心裏好歹安定些了。
可惜,今日闖進崔府的那個悍匪,正是天子本人。
被陸峮提在手裏幾乎雙腳懸空的小廝見着卧雲院的高牆時幾乎快要哭出聲來。
“陛,陛下,那兒就是三娘子……不,娘娘住的卧雲院了!”
陸峮虎目一掃,一眼就瞧出了那處院子的不同。
周圍都是花團錦簇,唯獨那一座院子佇立,光是從外邊兒瞧都是個神仙寶地。
陸峮手上勁兒一松,那小廝雙腳落了地,激動得熱淚盈眶:“陛下,奴才就先……”
陸峮看他兩股戰戰,劍眉蹙起,這人可別放水放到自己面前去了!
再有就是,那嬌滴滴大小姐若是知道小廝被他嚇得污了她這好地方,豈不是氣得更不聽他解釋了?
陸峮自覺他想得十分妥帖。
得了陛下金口一個‘滾’字的小廝甩着兩條腿兒艱難地跑遠了。
陸峮輕輕哼了一聲,朝着那座院子走過去的時候不忘瞥了一眼周遭種的那些花花草草。
太香,太艷。
陸峮臉綳得更緊,罕見地有些不自信起來,他給那嬌滴滴大小姐準備的地方……瞧着還沒人院子外的花圃舒服。
看來今日一定要將這件事兒給她說清楚,不然等她嫁進他們老陸家,見着那寒酸樣兒,說不準會生氣得來更聽不進他的解釋。
嗯,還是該叫胡吉祥再去拾掇拾掇,總要整理出個配得上嬌滴滴大小姐睡覺的地方才是。
陸峮思索間,步伐邁得極大,眼看着就要進了卧雲院的門。
準備關門的修竹和雪竹見着那高大魁梧的英武郎君面帶狠色地朝她們走過來時,早被嚇得一動不敢動,連手上的門閂也咕嚕嚕地滾到了地上。
綠枝心中雖也害怕,卻也記掛着身邊兒有個更柔弱的娘子。
被綠枝一把拉起來的崔檀令還有些迷糊,芙蓉靨前香雲紗隨着起身颳起的風輕輕飛揚,她只匆匆瞥到一眼那道如玉山巍峨的身影。
她就被突然間力大如牛的綠枝拖進了屋。
陸峮停在院門前,他雖不講究,卻聽說了長安城裏的貴人們都是很講究的。
這嬌滴滴的大小姐,如果知道自己沒有事先遞那什麼勞什子拜帖就來見她,還險些將她們家的小廝嚇得險些當場放水……
陸峮咳了咳,正想說什麼,眸光卻被那道如綠野蝴蝶一般翩躚靈動的身影給吸引過去。
只匆匆一瞥,陸峮看見她髮髻上垂下來的珠子叮叮噹噹晃悠個不停。
像是小時候他往水裏丟石子兒,盪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就像現在這樣。
文化不太多的陛下在當時並沒有想到這些,只是事後回味這次見面時忍不住將那陣蕩漾心緒扒拉出來又欣賞了好幾番。
他想,這大概就是那些書生最愛說的一見鍾情。
娉婷倩影一閃而過。
陸峮最後的視線定在她的腰上。
她的腰好細。
在耳朵紅了個徹底之前,陸峮默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