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斥
沈瑜鬧出的動靜不算小,越聽栦緊接着便轉過身來。
下一秒,不知對方是不是認出了漆金面具下的沈瑜。
竟摘下面具,對她露出個極為惡劣和幸災樂禍的笑來。
沈瑜呼吸一滯。
這小病嬌真是懂火上澆油的。
謝翕看着自己被兀然甩開的手怔愣了片刻,但下一刻便抬眸朝越聽栦所在的方向望去。
他對着少年的背影眯了眯眼,眼眸深處閃過一抹殺意,但很快又裝作無事發生般地換了一隻手緩緩握住了她攏在廣袖中的柔荑,問道:“阿瑜在看什麼?”
“沒,沒看什麼。”沈瑜心底莫名瑟縮了一下,慌忙搖了搖頭,拈起碟子裏的芙蓉糕,用力咬了一口。
芙蓉糕的甜香在唇齒間漫開,她的心情竟也奇異的平復了下來,“集會開始了。”
下頭早已人頭攢動。
集會的第一場,是競拍靈寵。
不管是在無渺洲,還是放眼整個修仙界,靈寵的拍賣都頗為常見。
而靈寵一般又可以分為兩種屬性∶
一種是被人買來當座駕,就像他們先前用的那頭青鳥。
一種是被買來充當泄·欲或雙修的爐鼎。
修仙界向來崇敬力量,只要能提升修為,不管是什麼法子總有大把的人搶着去做。
其實不止一般的散修會如此,就連一向以清高雅正自居的仙門盛族——長生門也是如此。
上到宗主陸雲歸,下到隨意一個內門弟子,都有長期豢養貌美柔弱的妖物做禁臠的習慣。
如果不是在預知夢中親眼看到過,沈瑜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修仙界已經墮落到了如此地步。
她偏頭看向謝翕。
俊美的青年撐着下頜好整以暇望着台下,漆金面具后的兩條細綢紅繩垂在雪白襟袍上,別有一種病弱風流韻致。
謝翕喜歡穿白衣。
配合著一副清冷出塵好相貌,他只需站在那裏閉口不言,自然有人奉他為濟世救人的仙君。
只可惜,謝翕最討厭的就是道貌岸然的仙門,尤其是——長生門陸家。
預知夢中,就在妖鬼門開的前夜,謝翕手持引魂劍,一人屠遍長生門,陸家上下只有陸霜意一人幸免於難。
如此行徑,合該人神共憤。
可知曉故事前因後果的沈瑜,竟然覺得謝翕情有可原。
預知夢裏的長生門和她現在所看到的長生門完全是兩副面孔,根本不配稱作無渺洲第一仙宗,喚它第一妖宗還差不多。
有些時候,仙門下作起來比惡妖更甚。
長生門表面上看起來是鏟妖除魔、救無渺洲百姓於水火,實際上它才是一切禍患的源頭。
千餘年前,數位修仙界大乘聯起手來和妖域鬼族一戰,拼着身死道消也要將一眾兇殘惡妖封入妖鬼門,六界也在此之後太平了數百年。
直到修仙大族不斷崛起,逐漸形成等級不同的門閥,而與此同時半人半妖的怪物也逐漸多了起來。
半妖們要麼嗜血殘暴,要麼柔弱貌美,但無論哪一種,都是極不安定的存在。
各仙洲百姓為求自保,開始紛紛供奉起實力強盛的仙宗,那些被供奉的仙門則定期派弟子前去剷除作惡的半妖、護佑仙洲百姓。
至於先天不足、貌美柔弱的半妖則會成為集會上競拍的貨物,供修士挑選囚為禁臠。
沒有人會想到,半妖這種怪物最初就是由仙門一手孕育出來的。
長生門中就有許多專門針對半妖的冶鍊。
妖骨可以被煉製成法器,妖丹可以被研磨成藥粉,靈根上乘的半妖之血還可以使修士的修為突飛猛進。
幼年的謝翕就是眾多半妖中的一個。
他本應死於仙門之手,骨血被分食而盡。
可在一場試煉之中,他“有幸”被長生門宗主陸雲歸一眼看中了。
當少年謝翕完美通過了險象環生的試煉,陸雲歸看他的眼神愈發藏不住驚嘆和灼熱。
他甚至當場破格收下謝翕,讓他一躍成為長生門的內門弟子。
也許彼時的謝翕心中也曾燃起過一絲美好的希冀。
但半妖終究是半妖。
陸雲歸對他所有的關照都是帶着血腥味兒的貪婪算計。
陸雲歸給少年謝翕下了最強的噬心咒。
供養他的同時不忘拔去每一根毒刺,企圖將兇殘半妖馴養成匍匐在自己腳邊的一條狗。
謝翕終究還是逃離了陸雲歸的掌控,拖着半顆碎裂的妖丹。
而在關鍵時刻偷偷幫了他一把的,竟然是覺察真相后動了惻隱之心的陸霜意。
就像黑暗之中遞過來的一隻手,將他拉出冰冷泥沼。
哪怕這份溫暖並不純粹,也足夠長久銘記了。
沈瑜想∶換作是她處於那種絕境,也會像謝翕一樣忍不住愛上對方的。
兩日前謝翕提議在此地逗留時,她就隱隱有了猜測∶恐怕吸引謝翕留下來的並不是什麼集會,而是陸霜意。
銅鑼響過三聲,客店中集會已經開始,沈瑜回過神來望向台下。
偌大的紅色紗幔緩緩落下,空氣中彌散開一點朦朧的媚香。
沈瑜不適應的打了個噴嚏。
她微微皺起眉,猜測這場靈寵競拍八成又是某些男修士的極·樂盛宴。
但令她沒想到的是,競拍的第一個靈寵,竟然被一個身段玲瓏的女修士買了去。
——那是一頭三尾白狐狸化作的少年,寬大的雪色薄衣堪堪遮到小腿。
更加弔詭的是,少年近乎透明的外衫里竟穿了件女子樣式的妃紫色襦裙。
少年看上去靈力很弱,化作人形時也藏不住頭上的兩隻狐狸耳朵,身後毛茸茸的大尾巴可憐兮兮的耷拉着。
那個買下三尾白狐狸的女修士利落的拿出了兩袋靈石,而後在賣家的引領下走向虛弱的半妖少年。
少年襦裙的一角被輕輕掀開,女修士纖細的玉手就那麼探了進去……
沈瑜所在的位置視野極好,正對着檯子正中央。
她分明看到那少年頭上的狐狸耳朵,不知為何竟重重抖了兩下,一雙清凌凌的媚眼也跟着蒙上了淺淺霧氣。
沈瑜剛要納罕是怎麼回事。
下一秒腦子裏就轟的一聲,電光火石的想到這應該是競拍靈寵的驗貨環節。
在明晃晃的競拍台上,在數百雙眼睛的注視下,那少年寬大的襦裙底下應當是未着一物……
她目光茫然而直愣愣的望着前方,一時間心情複雜莫名。
還不待細想,手心忽然被用力捏了一下。
沈瑜轉頭,看到青年漆金面具之下漂亮到沒什麼溫度的清冷眉目。
她心裏一抖,脫口而出,“你做什麼掐我?”
青年俯身湊近來,同她親昵的咬起了耳朵,“第二次了,專心一點。”
咦——
沈瑜不解的抬起杏眼∶她哪裏就不專心了。
眼前這人卻像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半是敲打半是寵溺道,“既然專心,就不可三心二意。”
沈瑜於是點點頭,很是乖順道∶“噢噢,好哦。”
應承是這麼應承,心中卻忍不住一陣冷笑∶謝翕這廝,怕不是又犯病了。
寬以待己嚴於律人這點,他向來是很可以的。
小插曲過後,等到她將視線重新落回競拍台上,靈寵已換了一波。
這次是個鎖在籠子裏的瘦弱少年,皮膚蒼白,清瘦得好似只剩一把骨頭。
許是不被看中,賣家甚至懶得花心思去裝扮他。
少年渾身上下只穿着件破破爛爛的灰色冬衣,上面還浸着幾道被鞭子抽出來的血痕。
灰衣少年虛弱的縮在籠子裏,身下盤桓的竟不是人的雙腿,而是柔若無骨的青白相間蛇尾。
沈瑜看得眉心微微蹙起,身子也控制不住的往後避了一避,心中莫名抗拒,“竟是個蛇身么?”
自從霧月崖那一遭險些喪命於妖蛇之口后,她就對所見到的一切蛇類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排斥和畏懼。
而且……
沈瑜下意識咬緊唇瓣,腦海中勾起了一些讓她抗拒去想起的靡·亂畫面。
預知夢中,在知曉了謝翕的真實身份后,沈瑜氣勢洶洶的跑到他面前要同他斷絕關係。
卻被逼着喂下了有催情功效的蛇血。
整整數日,那條蛇尾不分晝夜的纏裹着她。
沈瑜甚至能記起滑膩粗糙的黑色蛇鱗,不停剮蹭在她腿間的可怕觸感,還有那雙始終在上方冷冷注視着她的幽深漆瞳。
沈瑜打了個哆嗦,望向台下蛇尾少年的眼神漫上幾分難以掩飾的厭惡。
身側青年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裏,狀若無意的問道,“阿瑜很討厭蛇?”
沈瑜抬眸望向他,“討厭。”
漆金面具下,纖長的睫羽輕顫,青年的情緒和語調都有些古怪,“為什麼?”
為什麼?
壓抑了數月的情緒被點燃,沈瑜心頭火起,明知不應該,明知道時機不對,她卻控制不住的說出了近乎刻薄的話,“因為噁心。”
“粘膩冰冷的蛇尾,光是看着就令人噁心。”
“對吧?謝翕。”